明清兩代,或因劇場演出所需、或為滿足案頭閱讀訴求、或出于書坊射利之目的,各種各樣的翻刻本《西廂記》大量出現。據不完全統計,明清兩代刊刻的《西廂記》有一百五十馀種,其中明刊本近六十種,清刊本九十多種(1840年前),“這構成了古代戲曲傳播史上其他劇作難以比肩的奇妙景觀”。《西廂記》版本繁多,評家衆多,要條分縷析出一個符合實際的版本流變脈絡,是一件十分艱難的事。本文擇取《西廂記》傳播史上影響較大的幾種版本進行介紹。
1.殘頁本
1978年,在北京中國書店發現的元刻本《文獻通考》書背上,粘有四頁 《新編校正西廂記》。據考證,此殘頁本當為明初(也有人認為是元末)刊本,是現今所知的最早的《西廂記》刊本。該本盡管不過四片殘頁,但在《西廂記》版本演變史上卻意義重大。一是開插圖本之先河。四片殘頁中有兩幅插圖: 一為孫飛虎兵圍普救,另一當為崔張隔牆聯詩。畫筆工細,人物形象逼真。其次,是其分卷體制。四片殘頁第一頁是“卷之一”末尾,并标有:“題目:老夫人閉春院,崔莺莺燒夜香。正名:俏紅娘懷好事,張君瑞鬧道場。”第二頁是孫飛虎兵圍普救的插圖,側邊文作“新編校正西廂記卷之二”,未标卷名,也無折或楔子字樣。這說明殘頁本分卷不分折,且無卷名,與後來弘治本分卷分折有卷名不同。
2.弘治本
現存最早最完整的《西廂記》刊本,是北京金台嶽家書坊于弘治戊午(1498)刊刻的《新刊大字魁本全相奇妙注釋西廂記》(簡稱弘治本)。此刊本在《西廂記》版本流變史上意義重大。其版本特點主要有四:
其一,豐富的附錄。弘治本在正文前附有豐富的附錄,依次是《崔張引首》(由《哨遍》和5支《耍孩兒》組成的套曲)、《閨怨蟾宮》(4首) 、《錢塘夢》《秋波一轉論》《滿庭芳》(9首)、《蒲東崔張珠玉詩集》(141首)、《蒲東崔張海翁詩集》(66首)、《吟詠風月始終詩》(46首)、《西廂八詠》(八詠外又外加一首,實9首)、《莺莺紅娘着圍棋》。頗有意思的是,後來諸多《西廂記》刊本多所收錄的元稹《會真記》、董解元《西廂記諸宮調》等,弘治本卻并未收錄。而從所附諸多題詠看,語詞俚俗,當系民間流傳之作。由此可見,弘治本的附錄主要出于迎合文化品位不高的市井讀者。
其二,上圖下文的版式設計。是書每頁均有插圖,上圖下文,有的配圖還附有标題,計有156題,273幅插圖。是書“謹依經書,重寫繪圖,參訂編次,大字魁本,唱與圖合”,不僅使“寓于客邸、行于舟中”之“閑遊坐客”,“得此一覽始終歌唱了然,爽人心意”,且“闾閻小巷,家傳人誦”,“便于四方觀雲”(弘治本書末所附書招)。就書中插圖看,主要人物之刻劃,西廂院落之結構,花草樹木之點綴,均典雅自然,極具慧心。畫面雕刻線條粗犷,帶有福建建安畫派樸茂渾厚之風緻。不過,是書作為商業性的書坊行為,在镌刻、校審上并不夠精良,如《張生至蒲東》和《夫人自感同莺紅佛殿消遣》兩幅圖,竟題圖不符,系刊刻時誤将兩圖之題調換了位置。
其三,适應北方讀者的“釋義”。“釋義”散置于每一折中,有随文夾入的,也有附于曲後的,位置并不固定。所釋多是典故出處,也有一些字詞的解釋。大多比較準确,但也有将“吓蠻書”誤作韓信事之類的訛誤。對一些北方方言及金元時期的少數民族語言,卻并無“釋義”,或許是由于該書刻于北京,一般民衆多能理解的緣故。
其四,遊移于雜劇與傳奇之間的體制安排。這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一是正文分為五卷二十一折,與通行元雜劇本下分折不同。而當早于弘治本的殘頁本,也是分卷。由此可知早期《西廂記》刊本是分卷而不是分本的。每卷有卷名,無折名。二是題目正名。元雜劇一般置于每本之後,弘治本卷之一、卷之二将題目正名放在第一折之後。卷之三、四、五又依循雜劇慣例,放在第四折結尾處。三是對楔子的處理。卷之一開頭老夫人上場道白及所唱[賞花時]、莺莺唱[幺篇],後來不少刊本都将之作為楔子,弘治本則将之并入第一折。卷之二第一折後惠明送書所唱[正宮端正好]套曲,一般也都作為楔子。弘治本卻将其單獨成為一折,故是書卷之二有五折。後來諸多帶有傳奇化傾向的《西廂記》刊本,對上兩個本當作楔子處理的部分,也大都同此處理。
3.徐士範本
明萬曆八年(1580)毗陵徐士範刊本《重刻元本題評音釋西廂記》,盡管書名标榜 “元本”,但其體制卻完全按南戲傳奇處理。因此,徐士範本可說開《西廂記》刊刻傳奇化之先河。
徐士範本還是迄今所見最早的《西廂記》題評本。是書卷首附有程巨源序、徐士範序,正文内有夾批、眉批、總批。二序一則是針對西廂誨淫之論為之辯誣,認為此乃曲士拘拘之見,因為“三百篇之中,不廢鄭衛,桑間濮上往往而是”(程序)。二則是對《西廂記》作者的看法,認為“《西廂記》自草橋驚夢以前作于實甫,而其後則漢卿續成之”(徐序),對學界流行的王作關續說持肯定态度。三則是對《西廂記》的推揚。如程序以為《西廂記》“可謂辭曲之關雎,梨園之虞夏矣”,徐序也極賞《西廂記》“詞豔而富”。正文内諸多題評,主要可分成三大類。一是對作品結構、人物、語言風格等的審美評判,不少批評甚具慧心。如第一出[賺煞]“怎當他臨去秋波那一轉”上眉批曰:“秋波一句是一部西廂關竅。”二是釋義,主要針對一些典故、俗語、方言。如第一出釋“颠不剌”:“外方所貢女名。又,元人以不花為牛,不剌為犬,于此義不相涉,亦可以備考。”所釋不确,然亦可聊備一說。三是針對曲牌、格律方面的批評。如第十二出[綿搭絮]曲眉批道: “此折越調用侵尋韻,本閉口而此間誤入真文,乃知全璧之難也。”
徐士範本之後,評點刊刻《西廂記》蔚然成風。許多當世名家紛紛參與其中,諸如李贽、徐渭、陳繼儒、湯顯祖、沈璟、王世貞、王骥德、淩濛初、張深之、闵遇五等。其中有不少系書坊為射利而托名評點,如托名李贽者便有七種之多,其中真僞一直是學界辨析熱點。将這些評點本與徐士範本相比較,不難發現其間因襲承傳之關系。一則是評點形式與内容上,後繼者不少将徐本題評直接移錄。如熊龍峰忠正堂刻本(萬曆二十年,1592)、劉龍田喬山堂刻本(萬曆三十六年,1608 年前後) ,與徐士範本不僅書名相同,正文亦無大差别。二則是在正文體例安排上,大多沿襲徐士範本之傳奇體制,諸如: 王世貞、李卓吾合評本,容與堂、遊敬泉、天章閣三家分别刊刻的李卓吾評本、陳眉公評本、羅懋登本、文秀堂本、汪廷讷本、徐文長批點音釋本、歲寒友刊徐文長本、孫礦評本、徐奮鵬評本、師儉堂刊湯顯祖評本、清代魏仲雪評本、封嶽刻本等等。
4.淩濛初本
淩濛初校注《西廂記五劇》,明天啟間(1621-1627)朱墨套印本,卷首有王文衡繪、黃一彬刻插圖。在是書卷首《凡例十則》中,淩濛初聲言他校刻的《西廂記》:“悉遵周憲王元本,一字不易置增損,即有一二鑿然當改者,亦但明注上方,以備參考,至本文不敢不仍舊也。” 盡管淩氏所言周憲王本是否真的存在過曾引起後世學界的懷疑,但幾都公認淩濛初本是現存古代《西廂記》刊本中最切合元雜劇體制的。這主要表現在:
第一、對本、折、楔子的處理。全劇共分五本,每本均有本名,如第一本“張君瑞鬧道場”,第二本“崔莺莺夜聽琴”,等等。每本四折,無折名。每本一楔子,如第一本開頭老夫人上場道白及所唱[賞花時]、莺莺唱[幺篇],置于第一折前為楔子。至于将第二本第一折後惠明送書所唱[正宮端正好]套曲作為楔子,而将真正作為楔子的惠明所唱的兩曲[賞花時]删去,曾受到不少學者的非議,但其分本分折置楔子的處置方式與通行元雜劇體制是一緻的。
第二,對題目正名和[絡絲娘煞尾]曲的安排。對其時諸多《西廂記》刊本每折加折目的做法,淩濛初不以為然:“北體每本止有題目正名四句,而以末句作本劇之總名,别無每折之名。不知始自何人,妄以南戲律之,概加名目,如《佛殿奇逢》《僧房假寓》之類,王伯良複易以二字名目,如《遇豔》《投禅》之類,皆系紫之亂朱。”(淩本《凡例》)故淩本每本第四折後都有題目正名,并将正名最後一句作為該本之本名。對被王骥德等删去的[絡絲娘煞 尾]曲,淩濛初認為,《西廂記》前四本每本結末之[絡絲娘煞尾],“因四折之體已完,故複為引下之詞結之,見尚有第二本也。此非複扮色人口中語,乃自為衆伶人打散語,猶說詞家有分交以下之類,是其打院本家數”。淩本因此前四本均保留了[絡絲娘煞尾]曲。
第三,角色應工與主唱安排。與諸多傳奇化刊本以傳奇角色裝扮劇中人物不同,淩濛初則沿用元雜劇角色稱謂标注劇中人物,“外扮老夫人,正末扮張生,正旦扮莺莺,旦徕扮紅娘”。并聲言此乃依循周憲王本,“自是古體,确然可愛”(淩本《凡例》)。每本主唱人物安排上,淩濛初也沿用元雜劇每本一人主唱體例,而不似傳奇體刊本上場角色均可演唱。但淩本也還有少數折内出現多人演唱,對這種情況,淩濛初在眉批中均作說明,或謂是“後人妄加”,或雲是北曲“變體”。
在《西廂記》刊刻傳奇化的時代,淩濛初本對元雜劇體制的堅持和回護,赢得了後世學界的高度贊譽和支持。劉世珩《西廂記題識》雲:“淩濛初所校刻,考訂詳審,悉遵元本。”王國維《戲曲散論》認為: “《西廂》刊本,世号為最善者,亦僅明季翻刊周憲王本(按,即淩本)。”此後學界直到今天的《西廂記》刊本,大多以淩刻本為底本。淩濛初本可說是古代《西廂記》刊本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一種。
(本文選自《北京社會科學》,原标題為“《西廂記》明清刊本演變述略”,有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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