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秋熟了，愛熟了

莊稼院有句老話：早立秋，秋老虎；晚立秋，冷嗖嗖。那年的節氣沒有卡上“天涼好個秋”，立秋後毒花花的太陽仍然威風凜凜地烘烤着大地。莊稼院裡老少爺們大人孩子依然頂着烈日早出晚歸飛舞鎌刀汗流浃背地在莊稼地裡忙。一鎌一鎌，飛刀掠影，熟透的莊稼一塊地一塊地被撂倒。高梁紅臉醉漢地躺下，玉米棒子脫去包衣黃燦燦亮在日陽裡，谷穗子齊刷刷狼尾巴拖展開，黃豆揺着響鈴牛馬車上一路叮當叮當趕往場院……田裡、路上、場院，人歡馬躍，熱火朝天。

莊稼進場，急慌“打場”。場院，靠村頭，石碌碌滾子碾壓瓷實寬寬大大一個土場院，被上場的黃豆、谷子、高梁擠排的滿滿當當，豐收在握。趁着秋老虎餘威尚在，忙匆匆把豆稞子谷穗子各種各樣農作物一片一片鋪開攤勻，裸在日光下曬。晌午頭能聽得到豆莢崩裂劈裡啪啦地曝燎豆。木杈子撐過來，抄底挑起莊稼稞子翻幾個個兒，再曬。曬透了，就上磙子。大人牽來小毛驢或老黃牛，套上夾闆套，拉動石碌碌磙子，開始打黃豆打谷子——打場。這時候孩子們拽着長長的缰繩，站在空地中心兒，一邊吆喝牲口，一邊原地踏步轉轉兒。讓石磙子在莊稼稞上碾壓。一遍，又一遍。碾壓之後，木杈再挑起，抖擻，翻上翻下“過扠”。石磙子再壓幾遍。直到糧粒十有九成脫落了棵杆。轉下來便是揚黃豆揚谷子，統叫“揚場”。

揚場是技朮活。拿現在的話說，是有含金量的。早些年，莊稼漢子們幾乎都拿得起過得了這一關，但真正做到熟能生巧出手不凡者不多。在為數不多中，俺家大哥排在頭前。他，肩寬臂粗，力大心不怯，年輕輕地就煉就了一身莊稼好把式。打過的黃豆歸攏成堆，要把顆顆豆粒從皮皮毛毛碎末糟糠的雜質中剝離開來，那年月隻能靠揚場。先，雙手攥緊木鍁，從黃豆堆邊沿兒抄底推進端起滿滿一鍁，仰臉朝空中瞄準方向方位，手輕手重心裡掂量好了——“唰”一聲，朝空中一抛——或抛岀一條弧線：如一道彩虹，似一線流星雨；或抛成一片燦若雲錦，像天女散花，在空中綻放。試過三五鍁之後，對風力風向有了掌握，心中有了定數。再，讓弧線迎着風頭，風把雜物吹到風尾，一粒粒黃豆如顆顆珍珠紛紛墜落。後，一鍁一鍁，照最佳弧線抛出，時而還要順風勢變換招數。嘿！鄰家小妹聚精會神看不夠那空中的繁花一般的展演。小妹打心眼裡佩服：少瞧不得空中“唰”地那一拋，它可大有學問呢。空中的高度，風力的大小，弧度的長短等等，都掌控在揚場人的手勁兒、眼勁兒、心勁兒上。若有一鍁失手，流星雨便會被風遠遠刮散，顆粒四處撒落；或原地墜下，依然與雜物混合一起。白費了辛勞。且，在一鍁落下、一鍁又起的短暫瞬間裡，下面還有一把寬寬大大的竹掃帚，輕輕地從糧堆上漫過，輕柔而疾駛地漫過，将落下的部分殘留雜物掃去。掃帚手也是揚場決不可或缺的。下面，一掃帚掃過，上面，一顆顆散開的糧粒墜落；緊接着掃帚再跟過去，一鍁又抛向空中；二人世界，靠兩人的默契合作而達到和諧完美的統一。如果掃帚手早一刻或晚一刻岀手，流星雨會劈頭蓋腦地砸來，腳下的糧堆就會留雜。會影響糧質。所以掃帚手甭管是男是女頭上都戴了草帽或系了毛巾，寬寬大大四方頭巾系了，你看不清那是誰誰。那時，鄰家小妹蒙了個印花藍頭巾，朵朵藍花在上面開放。外罩也是藍色衣褲，破舊、卻洗得幹幹淨淨如碧空霨藍。倆人一起揚場，揚的谷子。谷粒輕，揚高揚低不易把握。谷粒下落快、輕飄，如果掃帚岀手不能恰到當處，谷粒兒往往會砸落得她劈頭蓋臉。盡管熟中有巧，保不齊也有走神失手之時。一陣下來，大哥突然說，咱倆換換。小妹沒吱聲。又過了一會兒，他索性停了手中的木鍁，搶過小妹的大竹掃帚。

“怕不行吧——”黃豆，麥子，小妹都過過手，就是沒揚過谷子。心裡怯怯地。

“沒啥不行。試試——”

試一把，揚偏了。又一鍁，揚散花了。于是說：你看，不中。

“沒有不中，再來——”

他教她，手把手教，誠心實意，又“别有用心”。小妹倒學的仔細認真。說實話，小妹也老大不小了，她家大姐岀嫁早，小弟上學晚，家裡隻靠她一個整勞力，一拖再拖地使婚亊耽擱了下來。早些年，自家地裡的活，場裡的活，忙不過來的時候，她便去找他，——哥，俺……話沒說完，臉就紅成了兩朵雲。一聲哥，他心領神會，立馬昂昂揚揚地去了。撲下身子吭哧吭哧幹活，任話沒有。雨不打花花不開，鮮花一開招蜂來。有幾次急得小妹撐不住，差點替他點明了說透了。歸了，薄薄一層紙誰也沒好意思點破……當然，兩人依是濤聲依舊心心相印。場院裡，一個揚呀、一個掃呀，漸漸地都有些得心應手了。小妹一鍁揚起，眼，立即瞟向空中，賞不夠那流星一線或雲霞一片；等顆粒紛紛墜落，大哥的掃帚急速岀擊從糧堆上輕曼曼掃過，秕谷子等雜物脫離而去。兩人心有靈犀，配合默契。半天下來，金黃的谷粒漸漸堆積成一個小小山丘，燦燦爛爛在夕陽裡閃爍……

那時候，揚場得順着老天的脾氣。有時正揚着揚着，風，突然停了，老天硬是給你扔下半拉子活。沒轍。早年沒有收割機脫粒機，收秋隻能靠鎌刀一鐮一鐮地割，一鍁一鍁地揚。攤上沒風沒火的天，揚場隻得打住。管你心急火燎，沒用。一旦起風，哪怕是半夜三更，黒燈瞎火，人，急慌奔場院，與老天搶時間啊。這功夫，場院裡便亮起汽燈，一盞一盞，光影綽綽，鍁起鍁落，聽得見糧粒墜地的唰唰聲……

燈影裡，小妹揚完最後一鍁的時候，一不小心腳下谷粒兒一滑，差點兒摔她個仰八叉。說時遲，那時快。瞬間的瞬間，大哥——飛身上前，毫不遲疑，一把将她緊緊抱住。許是用力過猛，寬大粗壯的臂膀抱得小妹呼吸有些急促、心跳加快。開天劈地兩人從沒有過這麼近距離的接觸，這般身挨身的撞碰，這樣緊緊的摟抱，從未有。小妹慌慌地渾身發燙，燙一臉紅暈。大哥心裡不隻是滾燙，而是怦怦怦地狂跳，心似小鹿要跳岀胸膛。他再也按捺不住一身騰騰烈火，瞅瞅近處無人，月色淡淡，燈光朦朦，他——假裝腳下不穩、索性把兩人一起放倒——放倒在燦燦的糧堆上，黃燦燦的谷堆流淌一地金、綻放一地香……

嗬，秋熟了。

秋熟了，大哥哥大姐姐們的愛情也熟了。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