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一身軍綠風衣的六爺，拄着雪亮軍刀，再次在冰湖上站直身，行走且奔将起來，老炮兒體内深處不曾熄滅的那簇火花，在廣袤蒼涼的冰天雪地，在一片寂靜野湖上迸發，成就了一次壯烈的燃燒。當年揮斥方遒時曾燃燒過，但還有沒燒完的部分，那麼，就在這落幕時分把它燒透吧！急驟沉重的鼓點，一記又一記敲打在心上，令人震撼。很少有電影能讓像《老炮兒》一樣，讓人們在片尾曲響起時還站在那裡對着大熒幕駐足觀看，久久不肯離去。

關于話題十足的《老炮兒》，各類評論排山倒海。管虎用獨特的角度和呈現方式描摹了一座城池、一個時代、一群人心的改變。什麼北京文化、頑主時代、紅色野史，中國當下社會各階級的赤壁之戰，各類微言大義、春秋筆法的分析，我不想碰，隻想從女性的角度，哈哈！談談老炮兒身邊的女人。這部電影中，在一群幹巴巴的老爺們堆裡，有一個濕哒哒的女人，經常是浴衣濕發奶白胸脯半掩出現，她叫霞姨，是胡同裡的漂亮女人，性格潑辣，外号“話匣子”，她排解着大老爺們急吼吼們的狂躁，她千方百計幫着男人們想辦法，鞍前馬後颠颠地跟着跑……她是老炮兒的似水柔情，是這個幹澀時代的溫潤與撫慰。

但你看一看老炮兒怎麼對待她的——電影中，有一個令人難忘的片段，馮小剛飾演的“六爺”坐在病床上，對兒子曉波掏心窩子說：“你可是爸爸最親的人了。”曉波回嘴說：“那霞姨不親嗎？”六爺眼睛那麼不屑地一撇，回答的語氣一波三折：“女人……”話雖未完，意思卻再明白不過，女人在老炮兒心中似乎還差了點兒分量！這句台詞，惹來了不少女權主義者的诟病：六爺這話明顯是個直男癌！但是，偏偏霞姨卻真是不能自拔地留戀着六爺，沒法堂堂正正給他當媳婦，就甯願給他當“相好”。老炮兒身邊的女人講的就是個“盤靓條順”，霞姨可不是個面目平凡的普通中年婦女，是不老女神許晴演的，那個風情萬種，從頭到腳透着一股機靈勁兒，典型的又爽朗又透亮的北京大妞。回頭看看六爺，長相是一歪瓜裂棗的糙老爺們，性格是個直男癌，固執、暴力、對女人老拘着，和兒子無法交流，憑什麼讓美人愛了二十多年，愛到貼人貼錢也不後悔。

因為她16歲就被六爺那股男人的英武所迷惑，那股“範兒”把一個少女癡迷得不要不要的。“相遇太早”的結果就是一輩子看不進别的男人。霞姨和曉波說起張學軍年輕的英雄事迹，滿眼崇拜就像一個小姑娘，頭發淩亂而輕顫，眼神深情而迷離，那一瞬間“風情”和“少女感”，這兩種光芒同時在她身上閃耀，特别動人。這種讓人一想起來就發光的愛情，絕對的可遇而不可求，遇上了就放不下，而六爺就是這道愛情之光的光源。可惜，這樣的女人，六爺是喜歡的。但六爺不肯娶她，或者更準确的說，六爺不敢娶她——他曾經打架鬥毆關進局子裡很多年，老婆帶着一個幼小的兒子相依為命，以至早早撒手人寰，他覺得自己會辜負女人，所以更不能把女人扯進自己不那麼安定的生活裡。以至于後來雖然男有情女有意，但是“話匣子”的身份隻停留在六爺“老相好”的位置上，親密風流，欲言又止的默契與暧昧。

網上有評論說，生活中真有許晴這樣的長相，胡同裡開着理發店見過世面的風情徐娘，是不會看得上連十萬元都籌不出來的馮小剛的，如果找個不那麼漂亮的、傻一點的女主角也許更合理一些。的确，許晴演繹的單身女人，風情萬種，經濟獨立，她想嫁人很容易，想嫁給“有錢，看臉”的男人也不難。但是真正能長久的愛情，講究的永遠不是“錢”和“臉”，而是那份令人心跳加速、熱血沸騰的“情”和“義”。所以，雖然後來六爺落寞了，“話匣子”依然不離不棄，送人送錢，曉波劃了别人的豪車需要賠錢，她嘴上說着幫不上忙，卻默默的掏出了自己壓箱底的8萬塊錢；她還像個老媽子那樣逼着六爺做心髒搭橋手術，結果還被嫌棄，滿大街的追着爺倆跑……因為那個男人窮了，老了，可内心的那份情義沒變——六爺雖然看起來大大咧咧，嘴裡沒一句甜言蜜語，但卻會為霞姨抱着吉他彈一段崔健的《花房姑娘》，情深款款一如當年，能把自己的房産證保險單，拿報紙漂亮地卷好了，一個帥氣的空投、硬塞給這個跟着自己沒名沒份的女人，因為六爺最重視的是規矩和信義。對這麼一個仗義風骨、能保護自己周全、做事有裡有面的純爺們，霞姨就這樣不離不棄了一輩子。

六爺的最後一幕，影片裡沒有呈現。管虎覺得話說白了特傻，沒看到的東西，反而永遠不會忘記。六爺對霞姨的愛意，同樣是不會表達出來的，太張揚太完滿了，總覺得透着那麼一股子虛浮，像六爺這樣“肉爛嘴不爛”的男人，反而更戳人心。那句語氣一波三折的“女人……”，與其說是覺得女人不夠分量，倒不如說是掩飾這個女人在自己心中的沉甸甸的分量。曉波問父親，你就不怕傷了霞姨？六爺答，我怕。飛馳的車中，隐約有一顆淚輕輕滑過他的臉龐。

對于女人而言，浪子是屬于青春的，浪子的美與好隻有在懵懂無知時才會被無限誇大。因為那時候，她們需要與這世界隔離，她們以為總有一個特立獨行的男人，會帶領她們穿越纖陌紅塵尋找心中淨土。所謂浪子，是用來豐富女人青春經曆的。他們壞一點暴力一點有才華一點極端一點浪漫一點不可一世一點，總之，他帶來的是大悲大喜，大起大落。這樣的感覺隻在青春年少時才有勇氣消受。在叛逆的青春歲月中，每個好女生都期待一雙神奇的手，給予自己沖出按部就班與循規蹈矩的勇氣。牽着那隻手，浪迹天涯，從此永不回頭。那是怎樣一種浪漫！青春的傷口因為浪子而鮮活生動，青春歲月因為浪子而有了無數不可替代的可能性。然而，歲月流逝，通常沒有人成為浪子的歸宿，雖然她們依然說，那個男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改寫了我的曆史。他們反叛世俗，不按規則出牌，像暴風雨一樣猛烈地沖擊一成不變的生活。

老炮兒就是老去的浪子，他們絕不是理想的結婚對象，但他們帶來最深刻的快樂與最殘酷的痛苦，倘若不在年輕時經曆一場，年紀大了恐怕再也消受不起這樣深刻的情感。年輕時遇到浪子，一定要轟轟烈烈地愛，然後分手；然後長大；然後讓人生變的有故事有回憶。然後那些年少時撕心裂肺的愛恨起伏，被理性地撫平了。在當下這個婚姻是精緻的實利主義、非誠勿擾的年代，我們越來越懂得了，人生應該分5%給快樂，5%給痛苦，另外的90%，留給平淡。這才是穩健安妥的人生。

在《老炮兒》中，曾經風光四九城的北京六爺，如今過着四處借錢的生活。當曾經橫行的浪子，變成了如今的老炮兒，當屬于他的青春遠逝，當屬于他的時代落幕，依然不離不棄站在身邊的這個紅顔，見證着他當初的燃情歲月。雖然他想在窗台邊推倒霞姨，對着窗外冬日的枯枝來那麼一下震顫都不行了。但不成就不成，霞姨依然那麼妩媚地說：“就你那破心髒，别死我身上。”那股子北京丫頭的俏皮和嘎蹦利落，一下子全流露出來。你們有沒有讀出這裡面的隐藏含義？年輕人有年輕人談戀愛的規矩，不是看上顔就是看上錢，當然老炮兒也有老炮兒談戀愛的規矩：許晴喜歡的是一個長成馮小剛這樣還沒錢還力不從心的男人。管虎在哼唱：老炮兒的心思你别猜，反正你丫也猜不出來。

至此，我不得不感歎，《老炮兒》是一部解救中老年危機的熱血電影，兄弟們抄着家夥、醞釀着一場激戰的野湖，北京街頭飛奔的渴望自由的駝鳥，甯願被浪子所傷、轟轟烈烈無悔今生的美麗情人，還有什麼比這些更能刺激一個早已被平淡生活磨平、不再腎上線激素上升的人？這部電影，是悲哀老去的父輩們對日益衰竭的男性荷爾蒙的沉郁挽留。打破時代的枷鎖和身心的重負，他們想回到廣袤野性的天地中去，找回那個潇灑無畏的自我，身邊還始終偎依着一個無悔堅守、有花無果陪伴一生的紅顔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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