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
讀老友的一篇散文,其中寫到夜晚蟬鳴。我便回函說:晚上,蟬是不叫的。
我這樣說,是根據自己多次南方旅行的經驗,并非妄言。這裡所說的“南方”,也不過就是出了東北,一到北京,就幾乎無樹不蟬鳴了,再往南,蟬就叫得更歡了。但在記憶中,夜晚,我卻從未聽到過蟬鳴。
記得一次羁留京城,正趕上盛夏酷暑,午間又悶又熱。小巷子裡阒無人聲,日光白亮亮的,把路面曬得滾燙。院門口的樹蔭下,平時總有幾個老太太,坐在小闆凳上搖着蒲扇,伴着樹上“知~啊、知~啊”的蟬鳴,一邊唠嗑,一邊乘涼。而這會兒,她們卻嫌太熱,都躲進屋裡歇着去了。連日奔忙,我也想小睡一會,但窗外幾棵古槐上,一陣陣蟬鳴的聲浪,猶如起潮一般,吵得人怎麼也睡不着,直待月上東天,爽氣漸生,蟬的聒噪漸漸止息了,這才入睡。那幾年,我時常進京,幾乎每個月都要跑上一兩趟、兩三趟。每次一來,便需待上幾天,不僅見識了一些胡同裡的市井文化,對于夏日的蟬鳴,也是忘不掉的。
有位曾在北京胡同裡生活了幾十年,後來移居香港的文史作家周簡段先生,寫過一本名為《老俗事》的書,專門講述舊日京城的生活。他在《夏蟲詩情》一篇裡面說,每每想起北京的生活,“經常回響在我記憶中的,是那嘹亮的蟬鳴。蟬聲是特别能打動詩人心扉的。‘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來對白頭吟。’這是一種意境。躺在小小四合院的北屋裡,午夢初回,睡眼惺忪,透過窗棂上新糊的冷布,望着蔭屋的古槐,這時蟬聲正在歡噪,像海潮般沖擊着你的耳鼓,這又是一種意境。”可見,那一波波蟬聲,會令人生出多種多樣的情愫來,在不同境遇的人聽來,便會有不同的意涵。
還一次,也是夏季,我從杭州去溫州。當時不通火車,隻能坐夜間行駛的客車,沿着瓯江,走上一夜,才能到達。一路颠簸,不免有些昏昏沉沉。忽然,車裡開了燈,乘務員回過身來大聲說:“前面停車,大家可以吃個夜宵,上上廁所。”随後,車在路邊停了下來。路旁一間小屋裡透出一抹燈光,司機和乘務員下了車,走進去吃飯。我和一個同事想活動活動腿腳,便往前閑走過去。不遠處,路旁有塊空地,圍着一圈不知什麼樹,隻見枝繁葉茂,黑黝黝的一片。樹下蹲着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面前擺着一個竹籃,裡面裝着四五個水果,像是在賣,但她并不吆喝。那水果青綠的皮,兒頭一般大小。我停住了腳步,問:“這是啥呀?”她答了一句,但我卻沒聽太明白,隻聽出有個“梨”字。
“梨?有這麼大個兒的梨嗎?”我蹲下身,捧起一個來,掂了掂,足有一斤重。我和同事說:“買兩個吧,嘗嘗。”梨論個賣。買好了梨,老婦人便遞過來一把水果刀,聲音低低的又說了幾句什麼。同事告訴我:她說一定要削了皮吃才好,果皮莫亂丢,放在她這裡。梨肉有些粗,也并不很甜。我一邊吃,一邊打量着四周,感覺這裡像是個小鎮。公路兩旁的房屋古色古香,比鄰而建,此刻皆已關門閉戶,悄無聲息了,想必整個小鎮上的人都早已入睡了。我看了看手表,已是下半夜一點半了。這時我才明白,老婦人為什麼要壓低嗓音說話了:她是怕吵醒入睡的人。确實,這會兒夜風涼爽,聒噪了一天的蟬聲也沒了,正可以睡上一個好覺。此時,一窩一窩的星光散布在幽深的夜空裡,銀河斜垂,萬籁俱寂。黑黝黝的樹下,幾乎每一棵下面都放着石幾石墩。我有些好奇,就問:
“這是賣菜的地方嗎?小市場?”
老太太看了看我,無聲地笑了。這時我才看清,她嘴裡的牙大都已經脫落了。
“這是聆蟬地。”她幾乎是在耳語。
“聆蟬地?什麼叫聆蟬地?”
“就是聽蟬的地方嘛。蟬——就是知了,沒見過?”
“見過,見過。”我一邊說,心裡便浮現出一幅圖景:鎮子裡的人,有須發皤然的老翁,也有慈眉善目的老妪,将沏好的土茶放在石幾上,一邊喝着,一邊搖着蒲扇,說古論今的閑拉着話。頭上一片蟬鳴,猶如海潮沖刷着岸邊巨形卵石……猛然間,不知為何,我覺得瓯江邊上的這個小鎮,竟是那樣的古老,就連眼前的這片夜色,依舊古風如昨,透發着千年之前的韻味……
“聆蟬地”,我一遍遍在心底裡念着這三個字。“隻有古時候的人,才會給這麼一塊再尋常不過的場地,取出這麼一個又好聽、又有意涵的名字。”我邊走邊想,腦海中忽然跳出“聆蟬與參禅”、“蟬與禅”這兩組詞語,感覺它們之間似乎存在着某種聯系。“唐三藏的佛号不是‘金蟬子’嗎?他不就是禅房中人嗎?”但其中究竟暗含着什麼寓意,卻又一時想不明白……
那天,小鎮夜晚的那片甯靜,至今還保存在我的記憶中。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經曆,所以我才說,蟬在夜晚是不叫的。不僅我這樣以為,明代有位詩人完璞琦公,他在一首《夏夜山中》裡也這樣說:“山空素月出,天淨涼雨住。群蟬鳴已息,靈籁稍微度。”說山中夜雨之後,便不聞蟬聲了。除此而外,還曾讀到過一句“日落蟬鳴息,雨後蛙聲急”。句子不錯,但卻不知作者是誰,更不知其為今人,還是古人。但無論如何,詩人告訴我們,入夜以後,蟬便不再叫了,卻是明白無誤的。
但雖然如此,我又想,自己畢竟不是常年居住在南方,蟬在夜裡到底叫不叫,什麼時候叫,應該弄個明白才是。即便朱自清先生,他的《荷塘月色》當年發表之後,就有一位陳少華先生指出來:夜晚,蟬是不叫的。朱先生問了幾個人,都說不叫,詢問昆蟲學家,則說:蟬夜晚不叫,但有一本書的作者卻說他在夜晚“聽見了它們在叫”。這位專家抄下了書中的那段話,寄給了朱自清,算作答複。朱先生當時就住在北京,蟬夜間叫不叫,他尚且難下定論,何況我是個北方人呢?後來,朱先生為此又做了一番踏察,還專門寫了一篇短文:《關于“月夜蟬聲”》。
那麼,蟬在夜晚到底叫不叫呢?是平時不叫,偶爾才會叫幾聲?抑或月夜則叫,無月則不叫?
為了弄清這個問題,我先通過微信,咨詢了江西和四川的兩位文友。一位說,蟬夜間叫,一位卻說,沒注意蟬夜間叫不叫,答應入夏的夜晚給聽一聽。我又上網搜證,大多數人都說,夜晚蟬是不叫的。有位網友說得更“科學”:蟬夜晚叫,是有條件的,如果溫度在21°C以下,亮度為燭光1.4m以外,便不叫。由此看來,蟬叫,除了溫度的因素,光照也很重要。
想到韋明铧先生是位文化學者,對古代玩物的研究多所側重,便仔細翻查。果然,在他的《閑敲棋子落燈花》一書中,就有《夏蟲聲漸微,秋蟲聲漸繁》一篇,談到了蟬在古籍中的一些記載。他引宋人《清異錄》雲:“唐世,京城遊手夏月采蟬貨之,唱曰:‘隻賣清林樂!’婦妾小兒争買,以籠懸窗間。亦有驗其聲長短為勝負者,謂之‘仙蟲社’。”然而,韋先生筆墨所及,卻并未說到蟬是否夜鳴。
說到蟬夜鳴的,是幾首古詩詞。其中有三首很著名的詩詞,都是宋人所作。一首是柳永的《雨霖鈴》,起句即為“寒蟬凄切”。“寒蟬”即秋蟬,亦名為寒蜩,寒螀,值孟秋時節,“涼風至,白露降,寒蟬鳴”。能說明蟬在晚上叫的,是此句後面緊接着便有“對長亭晚”一句。這首詞的上阙,把時間、地點,都交代得十分明确,似無異議。另一首則是王安石的《葛溪驿》,其中“缺月昏昏漏未央……鳴蟬更亂行人耳”兩句,也說蟬在夜間鳴叫。而辛棄疾那首《西江月▪夜行黃沙道中》,更有“清風半夜鳴蟬”一句,點明已是夜半了,還能聽到蟬鳴。品讀這幾首詩詞,我忽然發現,它們似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除了說到蟬,還都提到了月。王安石為“缺月昏昏”,稼軒則道“明月别枝驚鵲”,獨是柳詞有些不同,隻道“驟雨初歇”,未知當時雨後,雲間是否有月;但讀他那句“執手相看淚眼”,卻又讓人曉得,能夠看清對方眼中的淚光。憑此細節,我猜,想必當時不是月黑夜罷。何況詞人接下來又作推想:“今宵酒醒何處”?他腦海中浮現的光景,則是“楊柳岸、曉風殘月”。讀至此,又豈知,彼“殘月”,不是此刻的當空殘月呢?最低起碼,他在心中存着一片月光。
寫到夜晚蟬鳴的詩詞,古來大概不止這幾首,但卻可以肯定地說,也并不多。家中書少,查了一通,也隻看到不足十首。其中以貫休的“新蟬終夜叫”、白居易的“微月初三夜,新蟬第一聲”最為明确——雖然兩人都指明,那鳴叫的蟬是“新蟬”。進一步想,描寫夜晚蟬鳴的詩詞不多,究竟是因為遇到夜裡蟬鳴的詩人少,還是需借“月夜蟬鳴”來渲染情感和意境的詩詞少,就實在難以臆測了。
至此,蟬是否夜鳴,似乎已有了答案。但經此一通閱讀,關于蟬,倒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因為,從那些書卷裡我了解到,蟬在很早以前就伴随着古人的生活了。人們以蟬指事,形成了不少成語和典故,成為了日常用語的有機部分,例如,噤若寒蟬、黃雀伺蟬、蟹匡蟬緌、蟬冠豸繡、蟬喘雷乾、蟬蛻蛇解、蟬怨齊王等等等等。而蟬的意象,更是早已進入了中國古代文學和藝術領域,成為了描寫、描摹的對象。單就詩文而言,從上古時代起,古人便有了對蟬的諷詠。
最早寫到蟬的詩句,大概要屬《詩經》了。由于蟬這種昆蟲,離人們的生活很近,而且它鳴叫的時段又與節氣密切相關,所以,在古代農耕社會裡,自然格外引人矚目。《詩經》中,就曾寫到很多“鳴蟲”,《草蟲》一篇,即有“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這裡,所謂“草蟲”者,韋明铧先生說是“指聒聒、蝈蝈、蛐蛐之類”。還有《七月》,也提到了斯螽、莎雞和蟋蟀,而且點明了這些鳴蟲的出現或是活躍的月份;蟬,則是“五月鳴蜩”。生活經驗告訴我們,在這些鳴蟲中,隻有蟬的叫聲最集中,也最響亮,因而給人的印象也最深。
《詩經》上有“如蜩如螗,如沸如羹”,是拿蟬聲來形容人聲的嘈雜。詩人以蟬鳴作比,顯得很貼切。但這,也僅僅隻是打個比方而已,缺乏更深層次的意涵。《詩經》之後,班昭、蔡邕都曾作過《蟬賦》。他們對蟬的認識,較《詩經》明顯進了一大步。班昭和蔡邕已不再簡單地将注意力聚焦于蟬鳴的聲音上了,他們更關注的,是蟬夏鳴秋亡的命運:“當三秋之盛暑,陵高木之流響”,這是蟬的好時候。可一旦秋風起,寒霜降,蟬便“聲嘶嗌以沮敗,體枯燥以冰凝”了。所謂“蟬不知雪”一語,說的,正是蟬壽命的短暫。于是班昭恨道:“複丹款(即赤心)之未足,留滞恨乎天際也”。我們體會到,在他們對蟬的這種憐惜和同情之中,是否也包含着對自身懷才不遇、志願難伸的悲歎與哀傷呢?或許有,但顯然表達得并不充分。
表達充分的是曹植。曹植在《蟬賦》中,贊美蟬“實淡泊而寡欲兮,獨怡樂而長吟。聲噭噭而彌厲兮,似貞士之介心。”以蟬比“貞士”,曹植首開先例。賦中說,蟬平日裡“栖高枝而仰首……隐柔桑之稠葉”,而且始終“弗食”,“無求”。但就是這樣一隻對外界無欲無求的蟬,卻仍要“苦黃雀之作害兮,患螳蜋之勁斧”;居高,有“狡童”伸過來粘竿,落地,有草蟲撲上來襲擊。上天入地,無處遁逃,最後一旦被捉,則“委厥軀于膳夫,往炎炎而就燔”,成了餐桌上的美味。即使僥幸躲過了被捉住的厄運,待得寒秋一到,萬物刍狗,終究還是難逃上帝的“不仁”。我們說,作為文學作品,最打動人心的,莫過于人物的命運。看看這篇《蟬賦》的“主人公”吧,命運是何等的悲慘!但這,僅是一隻蟬的命運嗎?這分明是在說人的命運!誰個的命運呢?隻要想到曹植“相煎何太急”的處境,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曹植的這篇賦,寫蟬,可謂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這種以蟬喻人、藉蟬抒懷的表現手法,帶給後世的影響,無疑是非常巨大的。
于是我們便看到,司馬遷在《屈原賈生列傳》中有了這樣的表述:“濯淖污泥之中,蟬蛻于濁穢,以浮遊塵埃之外,不獲世之滋垢,皦然泥而不滓者也”;而郭璞的《蟬贊》也這樣寫:“蟲之精潔,可貴者蟬,潛蛻棄穢,飲露恒鮮。”——他們都将蟬人格化了。
我們看到,蕭統在他的《蟬賦》中有了“茲蟲清潔,惟露是餐”的評語;而虞世南的詩——《蟬》,更是立足于蟬這種清高的品格,說它“垂緌飲清露”,一力贊揚那種超凡脫俗、不食人間煙火的高貴品格。
我們看到,“伊郁老病”的劉禹錫,孓然長歎一聲:“晚枝多露蟬之思,夕草起寒螀之愁”,遂作《秋聲賦》“以寄孤憤”;而人生如“梗泛”無依的李商隐,在他的詠蟬詩中也說“徒勞恨費聲”、“一樹碧無情”,藉以表達了自己處境的困頓和幽憤;再看那位囚于獄中的駱賓王,此刻正站在鐵窗之下,聽着高樹上的蟬鳴,心緒難以平靜:“每至夕照低陰,秋蟬疏引,發聲幽息,有切嘗聞……聲以動容,德以象賢。故潔其身也禀君子達人之高行;蛻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靈姿……吟喬樹之微風,韻資天縱;飲高丘之墜露,清畏人知。”他不由慨歎自己“失路艱虞,遭時徽纆(徽纆:繩索,意指拘系)”。于是在這篇長長的詩序之後,便吟出了《在獄詠蟬》:“露重飛難進”,“無人信高潔”——藉秋蟬以自況,一唱而至千古。
于是,蟬,就成了貞士的象征,成了人格的高标。故而有西晉陸機之弟陸雲,總結出了蟬之“五德”:“夫頭上有蕤,則其文也;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享,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候守常,則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則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豈非至德之蟲焉。”
也正因蟬乃“五德之蟲”,商周以來,在許多青銅器物上,我們便看到了那些刻畫細緻的蟬紋。待玉文化盛行後,人們以蟬形玉石作為佩飾,就更普遍了。所以完全可以說,蟬的意象,已經深深地融入了中華文化的血脈之中。
想到這裡,我忽然樂了:何必要苦苦追尋蟬是否夜鳴呢?蟬的這種不随流俗,自持高潔的品格,不是更值得孜孜以求嗎?
作者簡介:李漢君
李漢君,自幼喜書,但讀得多,寫得少。及長,不過數年知青,數年醫生,數年編輯,随波而逐流,漂忽兮不定。轉任文吏,縫裁嫁衣,方坐得幾年小吉普,轉眼又成田舍翁。于是複又埋首書堆,重操楮墨;煮字煉詞心缱绻,紙上談兵意沛然,無他,性本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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