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ft每日頭條

 > 生活

 > 雨戀之夢

雨戀之夢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7-27 04:08:43

雨戀之夢(雨之夢水之戀)1

(一)

如果不是在山塬上蹉跎過那麼些年的艱難歲月,如果不是親身體驗過那些大旱之年使人生理上和心理上遭受過的那種難耐的幹渴和焦灼,如果不是親眼所見那裡的人和動物、植物們對雨的期盼和對水的渴望,我是永遠不會對水的寶貴有如此透心徹骨的認知和感悟的。我可能也會像身邊的人們那樣,把那句“水是生命之源”隻是當做一種概念化的、乏味的說教,把“地球上的最後一滴水就是我們的眼淚”當做聰明的廣告商們獨出心裁想出來的一句廣告詞。

由于從小就生活在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之濱,大河的波飛浪滾注入了我的生命,大河的洶湧澎湃湧動在我的血管,大河的驚濤拍岸裝扮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那五光十色的夢。正是因為自幼就有那條大河的陪伴,那時的我感覺生活中什麼都缺,唯一不缺的就是水。

也許是從小就過多地享用和揮霍了大河的慷慨給予,過早地透支了生命中那些水的配額,到了青年時代,命運之神就好像有意識地把我安排在極度缺水的高灣山塬上,讓我真真實實地去體驗和感受缺水的痛苦,徹徹底底地去認識和體會水的珍貴。

雨戀之夢(雨之夢水之戀)2

(二)

第一次踏上高灣的土地,我就被那廣袤遼闊的山塬上特有的幹旱景象所震驚。那是一片一望無際的、沒有被任何植被覆蓋的坦蕩裸露着的黃土世界,黃土的梁峁,黃土的溝壑,黃土的山屲,黃土的茫塬。整個黃土塬像是一塊碩大的棋盤,承載着一個個用黃土夯築的土蒼蒼的村莊,托舉着一處處橫七豎八的農家院落,院子裡的房舍、箍窯等建築物也都是就地取材用黃土建造的。塬上的每一條大道或小路上都鋪着一層厚厚的湯土,隻要有車轱辘碾過或是人的腳步、牲口的蹄子邁過,都會攪起一團嗆人的土霧,彌漫在空氣中久久不易散去。生活在塬上婦女們,不論是婆娘還是姑娘,都用一塊四方頭巾把頭部和面部結實地包裹起來,隻從一條縫隙中露出兩隻迷惘的眼睛,茫然地關顧着她們賴以生存的家園。一棵歪脖子老榆樹的樹枝上落着一簇土黃色的麻雀,把幾條幹枯的枝條壓成了上下晃動的黃色的五線譜。兩隻老鷹像是飄浮在布滿黃色土霧的天際上的兩片幹枯的樹葉,它們的翅膀一動不動地在高空中自由地滑翔,更襯托出了山塬上寥落蕭條的景象。

這裡沒有河流,沒有溪水,沒有山泉,沒有任何關于水的資源。村莊裡農舍附近那如同一隻隻沒有蒸熟的包子般幹癟的窖台旁尚能看到一點水的痕迹,擱置在窖台旁的一口豁豁牙牙的老石槽雖然看着濕漉漉的,但石槽裡的水漬已經把搶水的鳥雀們叨得幹幹淨淨的了。用于飲牲畜的澇壩,在這個早春季節已幹涸見底,像是一口空鍋般的澇壩底部僵硬的泥巴裡,滿是被牲畜們踩踏過的髒兮兮、亂糟糟的蹄印。

第一眼看見這樣的景象,即是剛剛喝足了水,嗓子眼裡也會發幹着火。

人們習慣把山塬上比作“滴水貴如油”的地方,說真的,這樣的比喻沒有任何誇張,一點都不過分。因為水是人類生存的第一需求,要是沒有水,人就無法活命了;而油在困難年代可以說是一種奢飾品,有了油吃當然很好,但要是沒有油,生活隻會艱難一些,但不至于要人的命。

雨戀之夢(雨之夢水之戀)3

(三)

我們是在1969年的早春時節來到高灣塬上開始插隊生涯的。從當地老鄉們口中得知,按照正常年景,這個季節應該還沒有到最缺少的時候。可由于頭年的雨水就不豐裕,儲存的水本來就不充足,又經曆了一個幹冬,窖裡和澇壩裡都沒有得到下雪的補充,所以,澇壩老早就幹了,幾眼大的水窖也陸續幹了,全莊人的吃水隻能靠僅存的幾眼水窖了。為了省水,隊裡的羊群和“閑口子”①牲口們都被羊戶長和驢把式們趕着在二十幾裡遠的一個叫做王家窯溝的地方去扯水②。幾眼窖裡所剩的為數不多的水,隻供人使用和供部分被使役的牲口飲用。

在外地扯水時,最可憐的就要數羊群中那些懷羔的老母羊了。由于雨水少,草山薄,它們頭年就沒有得到充足的營養,懷羔後,因為它們本身體質乏弱,跟不住去遠處扯水的羊群,走着走着就前腿一軟,一頭栽倒在扯水的山路上,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它們往往已經斷了氣,可那兩隻呆滞的、滿是憂傷的眼睛卻始終閉不上,可能是它們在臨死前的那一刻還在扯心着腹中的胎羔子吧!

每當人們挑着水桶在窖台上打水的時候,老早就盤旋在水窖附近的一隻隻渴急了的麻雀們會不要命地沖到窖口,在人剛吊上來的水桶裡搶水喝,時常會被那些手腳麻利的小夥子們伸手逮住。而那些待在屋頂或者樹梢上的紅嘴鴉、喜鵲等,就比麻雀們謹慎多了,它們甯肯暫時喝不到水,再等待機會,也絕不會去冒被人逮住把命送了的風險。

對于僅有的幾眼水窖裡的這些水,每一戶人家都會省了又省地使用。在漫長的缺水日子裡,塬上的鄉親們已經養成了“細詳”用水的習慣。挑進任何一個農家小院的每一桶水,都不會有一滴被輕易浪費。人們會将洗完臉、洗過碗的髒水折倒在院内一截專門盛髒水的“缸茬”③裡,供豬、雞等家禽家畜們飲用,每一滴水在這裡都會發揮出最高最大的使用價值。要是誰家新娶進門的新媳婦還不完全了解這裡的“規矩”,随便把洗過東西的水潑掉,家裡的碎嘴婆婆就會沒完沒了地數落唠叨,直到新媳婦認錯并改正為止。

某日中午,從新近遷來落戶的兩個女青年端着臉盆在一眼窖裡打水洗了兩件衣服,還順手把洗完衣服的髒水潑在窖攤子裡,被莊裡幾個婆娘看見了,她們立馬将此事反映給了隊長。就為這件事,隊裡專門召開會議對這兩個女青年進行了批評,并讓她們做了檢查。雖然一些年輕人對隊領導如此小題大做頗有抵觸,但從那以後,大家确實引以為戒,對節約用水之事高度重視了。

這裡的老人們把浪費水看做是要“遭罪”的事,他們經常會對娃娃們說,誰要是在陽世間浪費了水,待死後到了陰曹地府裡,閻王爺就會讓小鬼給他發一隻篩子,讓他用篩子去端水,在陽世間浪費了多少水,就要在陰曹地府裡用篩子端來多少水。這些顯然帶有迷信色彩的“諄諄教誨”被一輩輩的老人們锲而不舍地向下一代灌輸,人們已經完全認可了這種說法,接受了這種教育,從而代代相傳,使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對水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崇拜和發自内心的敬畏。

雨戀之夢(雨之夢水之戀)4

(四)

這裡就是被人們稱作“靠天吃飯”的地方。之所以是“靠天吃飯”,是因為這裡的人類、牲畜、飛禽走獸以及莊稼、草木,這裡所有有生命的物種的生存都得依賴于老天爺的關照,準确地表述應該是“靠天生存”。天上的雨水就是世間萬物生存的依靠,下雨就成了連接上天和塬上生靈的紐帶。人們幾乎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要看老天爺的臉色行事,任何人和萬物的命運都無法擺脫老天爺的擺布,老天爺就是塬上人生存的主宰。要是遇上“天随人願”的年景,上天恩賜的雨水多了,塬上的莊稼豐收了,塬上人的日子好過了,萬物都得到了雨水的滋潤,人們就會對老天爺感恩戴德、頂禮膜拜。要是老天爺發怒變臉,給塬上不施舍雨水,大面積的旱災降臨,莊稼顆粒無收,偌大的塬上赤地千裡,莊稼人的日子沒法過了,人們仍然會采用各種各樣的方式,想盡各種各樣的辦法,向老天爺祈禱、祭拜、求情許願,盡可能地通過他們能夠想出的、能夠做到的辦法祈求老天爺的寬容和諒解,普度衆生,救民于水火。

那一年的春末夏初,人們就望眼欲穿,大等着老天爺能夠多少下上一些雨,最不行也給上一點吊命的雨,把這吃喝問題能夠解決了。可到頭來還是白盼了,白等了。當全村莊的儲存水都用光了,最後一眼水窖見了底,塬上人最艱難的日子就降臨了。

這時,隊長從耕作田地的隊伍中抽出部分人和牲口,組成一支拉水的架子車隊,車上架着用廢舊汽油桶改造的拉水桶,去方圓數十裡外有水的地方拉水,供應每個家庭的用水。拉來的水是按人頭定量分配的,平均每四個人每天分一小桶水。這樣的定量,隻要使用細詳些,保證人的吃喝生活沒有問題,其他的就無法顧及了。到了這個節骨眼上,社員群衆們都給予了充分的體諒。養豬的人家或者把豬賣了,或者宰了,所有與人的生存無關的使用水的項目都停止了。此時,一個村莊裡基本上看不到誰家院子裡有晾曬衣物的現象了。

人世間幾乎很少有公平合理的事情。就拿高灣塬來說吧:同屬“靠天吃飯”的幹旱山塬上,但部分村莊就有地下水,有的地方是打的機井,有的地方是人工挖的井,這些有機井的生産隊,他們的水除了能夠滿足人畜飲用外,大部分還用來澆地。我們去這些地方拉水,大多數兄弟生産隊都會給予慷慨幫助,如在三百戶西下隊的機井上拉水時,看井師傅還專門接了一根膠皮水管為我們灌水。可到離我們稍近一點的一個村子去拉水就沒有這麼好的運氣,他們不但會組織一些人圍堵我們,有時發生矛盾了還會把我們的牲口和水車扣下。其實,隻要有抽水的機井,幾輛毛驢車拉的那幾桶水根本就無所謂,那裡的老鄉确實缺少塬上人的厚道。老輩人有“水火不屈人”之說,這應該是絕大多數塬上人做人的底線,他們那樣的做法,等于是突破塬上人道德标準的底線,太狹隘小氣了。無奈,我們還是得多行一些路,去三百戶機井裡拉了。

高灣塬的東部坐落着一座非常有名的大山,叫屈吳山,山上有一股山泉。曾經由公社出面,組織我們山下幾個生産隊的人員從山上把那股泉水引了下來。由于當時的條件所限,往下引水使用的材料是一種最原始的紅膠泥連接陶器罐罐的方法,一點都不牢固,三天兩頭地壞,越到缺少的節骨眼上越靠不住,倒是各生産隊為引那一股靠不住的泉水投入了不少的人力和物力。

雨戀之夢(雨之夢水之戀)5

(五)

大旱之年,抗旱成為頭等大事。公社的幹部們經常在各大隊、生産隊之間奔波,了解災情,宣傳上級關于抗旱救災的指示精神,動員生産隊組織力量抗旱救災,具體的工作就是要求我們清淤、修渠、改水路,做好一切準備工作,一旦天上降雨,就能夠及時儲水。其實,就是他們不說,該怎麼幹,老百姓心中都是有數的。

當時有一位姓李的公社革委會副主任來我們隊駐隊領導抗旱。在他的動員指導下,隊裡開始組織人力在沙河裡打井,井址也是由李主任随意選定的,沒有經過任何科學測量,完全采取的是原始的打井方法,由人工挖掘,井口栽一架轱辘,套着牲口把井裡挖的土拉上來。打井24小時三班倒,李主任白天黑夜幾乎都在井口“督戰”,緻使下挖的進度非常快。我們隊當年打井抗旱的“事迹”還被李主任給登了報紙。可那眼井一直打到120米深,挖出來的土還是幹的,沒有任何有水的迹象。由于井太深了,井底缺少氧氣,下去幹活的人氣上不來,無法繼續打了,隻能無聲無息地放棄,隻給沙河裡留下一眼深不見底的黑窟窿。井沒有打成,李主任随後也就離開了。

在強大的、殘酷的大自然面前,在日益嚴重的旱災面前,人的力量其實是很有限的,是微不足道的。天不下雨,地上的人——哪怕是最有本事的人都束手無策。所謂的抗旱,無非是對老百姓們的一種精神鼓勵,鼓勵人們一定要堅持,要有信心,不能放棄。其實,老農們近乎原始的信心還是有的,他們經常會說:“婆娘就是個養娃的,老天就是個下雨的。”他們堅信,老天爺遲早是會下雨的,沒有早了有個遲呢,沒有多了有個少呢,沒有大了有個小呢!“天上下紗帽,頭還要往出伸一下”,他們也深知必須把該做的事情做好,把該準備的工作準備好的重要性。

由于飽受幹旱之苦,人們對老天爺降雨水的機會極其珍惜。他們恨不得把從天而降的所有雨水都收集儲存起來慢慢地享用。水窖是儲存雨水的最好的存儲器,人們會老早把水窖裡、澇壩裡的淤泥清理幹淨,把水路改好,進水口和出水口都修補完好,一旦降雨就可以蓄水;人們還在幾條沙河裡都打了一道道的攔河大壩,為了攔住沙河裡淌下來的山水,可以在短時間内用于一些基建項目的用水,山水沖下來的淤泥沉澱住還可以造地;所有山溝裡的溝壩地都打起了結實的壩埂,隻要下暴雨,山上起了水,如能把溝壩地漫上一場水,那就等于老天爺把無數個白面饅頭給人們送來了,漫過水的溝壩地墒厚土肥,到了來年,即使不再落雨,也絕對有一茬好收成。

人們要在這裡生存,世世代代要在這裡繁衍生息,就少不了打新莊蓋新房。那些老早就置辦好木料計劃蓋新房的農戶們,會在新房址周圍挖出一道壕坑,改好水路,待發雨時将雨水引進壕坑裡飲土,用于打莊子(院牆)、打胡墼。莊子打起來,一處新宅就有了基本規模;胡墼打出來,建新房的基礎工作就算是落實了。

所謂“天晴改水路,無事早為人”就是這個道理。

待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做好以後,塬上人就大睜着兩眼,時時刻刻關注着老天,等待着上天恩賜一場透雨了。

雨戀之夢(雨之夢水之戀)6

(六)

最漫長的等待、最難捱的時日就是斷水後的這些日子了。這時候,其實解決人畜飲水都不是最大的問題,最關鍵的問題是在春播中人們咬着牙硬種進去的麥子大部分已經吸收了土壤中僅有的一點潮濕掙紮着出苗了,這些麥苗可憐兮兮地在風中擺動着極其嬌嫩的細葉,就如同剛生下來嗷嗷待乳的嬰兒,大等着雨水的滋潤,要是再不落雨,那嬌嫩的麥葉就會被曬幹和風幹。比這更嚴重的問題是如果這個時候再沒有雨,整個大秋作物就無法下種了。要是大秋種不進去,即使夏糧完全豐收了,也還是一個歉收年景。那些上了年齡的老農們幾乎從早到晚、從黑到亮地密切注視觀察着天氣絲毫的變化,算計着、期盼着、估摸着“雨皇爺”盡快開恩普降甘霖。這時候,也隻有經過這樣焦急的盼望,人們才能夠真正領會那句“農夫心内如湯煮”古詩詞的含義了。

熬到初夏時節,算是到“新雨天”了,打雷閃電時有發生,但真正能夠下雨的時候卻非常稀缺。有好幾次看着那雲茬子、雨碼子的來勢特别好,可還是“幹打雷不下雨”,厚重的雲茬子到了我們的地界頭頂,不是從兩旁走了,就是雲散日出,最多就是滴上一些雨滴,連地面上的湯土都壓不住就放了氣了,氣得一些老者們牙根都快咬斷了。

有幾位老人從被封閉的破窯裡請出藏了好久的方神爺楊四将軍的“老兒家”轎轎子,偷偷摸摸地請起來求神祈雨。“老天爺啊!你沒有輕風細雨了,惡風暴雨總有呢嗎?”傳說這是屈吳山上的方神青馬爺在成仙之前求神祈雨時曾經對老天爺說過的一句禱告詞,流傳下來,成了塬上人向老天爺祈雨時必須念叨的“名人名言”。雖然說得是狠話,但也是實情,因為他們确實不僅需要輕風細雨,也更加需要惡風暴雨。禱告後,人們求“老兒家”明示,“老兒家”邊在香案上的沙盤裡用轎拐子寫了一個“近”字,一個“白”字,大家就對老兒家的示意進行猜測,這個“近”倒很明确,肯定是“近期”的意思,老兒家也點頭認可了,可這個“白”就不太好猜,有人猜“白忙乎了?”不對,有人說“白天下雨?”還是沒有點頭,有人突然像是接到了靈氣,突然大聲地請教:“您老兒家的意思是,最近有一場大白雨?”老兒家的轎拐子“啪”地一點香案,算是對各位弟子的一個明确答複,就安然歸位了。

“白雨”是塬上人對暴風雨的一種俗稱。對于田地裡生長的莊稼萬物來說,它們當然最渴望最需求的就是“輕風細雨”了,人們把這種雨叫“條雨”或“淋雨”。這種雨雖然下得不是很強勢,但它的“含金量”極高,下得時辰也比較長,邊下就邊滲進了土壤裡,深入到莊稼的根系,悄無聲息地滋潤着莊稼萬物,沒有一滴雨是浪費 可謂“潤物細無聲”。可是下這樣的雨地面起不了水,滿足不了人們儲水的需求。所以,在祈雨時,人們不但祈求“輕風細雨”,也期盼有“白雨”,即使明明知道“白雨”會帶有一些災害,人們也在所不惜。世上哪有那麼多“油餅子下肉④”的事情啊?隻要老天肯下雨,下啥雨都是好雨,下啥雨都是塬上人的求之不得!

“小滿”之前,連續刮了六七天的東南風,幹燥的空氣中能夠明顯地感覺到有了一絲絲的潮氣。按照老農們的說法,塬上連續刮好幾天的東南風,那是“上雲”者呢,一旦風向調過,要是順當的話,雨就會下脫。一個村莊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忙碌起來了,在沒有接到隊長的調配前,他們主要還是修理與自家有關的一些水路,清理窖攤子的雜草贓物。待到風向調過,強勁的西北風刮起來,鉛塊似的雲層翻卷着、擴充着,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姿态由北方天際下的山巒上滾動而來,一切的自然征兆都預示着,讓塬上人能夠“過把瘾”的白雨馬上來了!

說來也怪,人們在大雨來臨時都不戴草帽,不打雨傘。問其原因,有人說是剛剛準備下雨,看到地上人又是戴草帽又是打傘的,上天就會怪罪生氣,該下的雨都就不願意下了。人們就把那些稍微見點雨就戴草帽打雨傘的人瞧不起,視為“羴(讀shan)人”,意即矯情、做作。這時候,他們會将一條麻袋或者羊毛口袋角對角一折,頂在頭上,腰裡系一個繩子,手提一把鐵鍁,身子一貓,義無反顧地沖進雨裡,接受那難得的、酣暢淋漓的風雨的洗禮。

那一天,上午還是晴空萬裡,人們照常犁地、薅草,可一交過正午,西北角的山巒上就是黑壓壓的一層一層的黑雲在滾動,伴随着幾聲震耳欲聾的炸雷響起,鋪天蓋地的電閃雷鳴翻滾而來,霎時天昏地暗,一股陰森森的旋風在村莊裡盤旋,把農家院落裡房前屋後的柴禾、破塑料片、曬晾在鐵絲上的衣物、尿褯子等卷了進去,在空中肆無忌憚地旋轉飛舞,在婆娘女子們的叫喊和追逐中離開村莊,向塬畔旋去。村莊中間的巷子裡,一頭渾身長滿鏽毛的癞母豬帶領着一群腳大的豬娃子,夾着細細的尾巴往豬圈裡奔跑;幾隻老母雞拍打着翅膀,驚恐地“咕咕蛋”“咕咕蛋”地叫着,在一隻鶴立雞群般的蘆花公雞護衛下急促地尋找家門;牲口圈裡一頭單獨拴在槽上的老叫驢,把驢頭高高地仰上天空,“昂……昂……”地幾聲引吭高歌,使整個村莊都籠罩上了一股空前的緊張氣氛……

北邊天際渾厚的雲層已經黑壓壓地壓過來了,有零星的雨滴斜刺着砸向地面,如打在湯土上就泛起一團土霧,如落在石頭上就是一片拉水迹,有人就俯下身子,爬在石頭上仔細地端詳那一片拉水迹,辨認看是“公雨”還是“母雨”,據說,要是這水迹的邊沿是齊生生的,那就是“公雨”,也就是“過雨”,隻下一小會就結束了;要是這水迹的邊沿是毛乎乎的,有向外輻射的痕迹,就是“母雨”,就一定能夠下多下透。那人觀看了幾片拉水迹,發瘋似地大喊着:“啊!是母雨,全部是母雨!”他剛剛發出的喊聲,就被狂風刮沒了。

一位平時一直拄着拐棍子、連路都走不穩當的白胡子老漢,這時突然從家院裡獨自走出來,他竟然扔掉了平時從不離手的拐棍子,左手端着半盆水,右手拿一隻木馬勺,顫顫巍巍地上到院後小山的半屲上,用馬勺在盆裡舀上半勺水,高高地潑出去,嘴裡念念有詞:“來了!來了!下了,下了!”那神情,真有點傳說中神仙的樣子。有人說:這位老者用馬勺潑水,是在從雲層中接雨者呢。一群像馬駒子一樣調皮的半大子娃娃不知啥時候撺掇到了一起,他們懵着頭跑進老人潑水的範圍,嘴裡喊着:“風來了,雨來了,野狐子擔的水來了!”一溜大大小小的狗們跟前攆後地伴随着他們。不一會,上下莊子上就傳來了拖得長長的呼喚:“狗蛋……快回來!”“拴柱……回家了!”

莊子中間突然傳來“嘔……”“嘔……”的幾聲大吼,把正在各自的院子周圍忙乎的人們很快都召集來了,站在一盤老碾子上的老隊長不知從哪拾掇了一件新展展的草綠色軍用雨衣,正兒八經地穿在身上,連紐扣都系得齊齊整整,像是半截樹樁上倒長出了兩根樹枝,看起來很是滑稽。有人偷偷對旁邊人說:這今個要是下不了雨,隊長的這身裝扮可就浪費了!站在碾盤上的隊長就如同一位在戰場上調兵遣将的将軍,他明明知道大夥在議論他的雨衣,可他裝作不知道,“棗核子改闆——三兩句(鋸)”就把工作安排好了,他讓那些平時靠得住的人按兩三個人守護一眼水窖,負責往窖裡放水,其他人去守沙河裡的壩和守澇壩,又派一些人去各大溝裡看護溝壩地

塬上人“三年等了個閏臘月”,終于等來了一場“白雨”。

雨碼子齊生生地壓了過來,屬于本村地界的盤雲山的主峰已經被雨霧籠罩了,剛才還刮得天昏地暗的旋風也不知逃到哪裡去了。霎時,天一下子就黑了下來,先前還看得清清楚楚的遠山近梁都被黑霧遮蓋,刻傾要茬⑤劈頭蓋腦砸下來的雨珠,打在人的頭頂上、脊背上和臉頰上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它們的分量和力度。一刹功夫,地面上就鋪了一層掩住腳面的水,雨珠砸在這層水上就泛起一隻隻拳頭大小的水泡,人們把這種水泡叫“鍋鍋竈”。“鍋鍋竈”一起來,就預示着地面起水了。這時,耳畔隐隐約約傳來“嘩啦啦”的流水聲,那是山坡山屲上的山水開始向低窪處流動聚集了。一會,從四面八方彙聚的雨水都順利地流入到提前改好的水路上,順利進入水窖的入水口。

在确定開始往窖裡放水時,就要立即把原來為了養窖而蓋在窖口上的東西揭掉,防止把窖壁漲破。人們剛剛揭開窖口,就聽見窖裡發出一股翻江倒海、萬馬奔騰般的巨響,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雖然聽起來有些令人發悸,可那是塬上人做夢都期盼着的響聲,是久旱的水窖得到雨水澆灌後發出的歡呼,是從大地深處發出的對生命的縱情歌唱!

頭頂上每響一聲炸雷,瞬間的一股閃電就能夠帶來一絲光亮,乘着這些光亮,就可以及時看清楚水流的狀況,及時地堵住外流的水,使它們盡可能多地流入水窖。這時候,立在雨中的每一個人都完全處于一種忘我的狀态,即就是渾身已經全部被雨水淋透也渾然不知,它們腦海裡隻有“放水”這一個概念,他們清楚地知道,喊了幾個月的“抗旱”,隻有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才有了實際意義。

白雨來得快,走得也快,大概就是個兩袋煙的功夫,雷聲漸漸地滾過了頭頂,向東南方向走了,太陽的光芒就像一把把利劍從乏雲的縫隙中射出來,照在濕漉漉的山塬上,地面上漸漸地升騰起一縷縷淡淡的白色霧氣,一會,兩條色彩豔麗的彩虹就架設在被白雨洗滌過的藍盈盈的天空和濕漉漉的山塬上,美麗在“久旱逢雨露”的塬上人的視野裡。

雨戀之夢(雨之夢水之戀)7

(七)

“小滿”前的這場白雨,雖然下得不多,按照塬上人的計量方法,就是個“二指”雨,但由于雨勢猛,起水快,給水窖裡不同程度地都放了一些水。雖然離人們的期望值還差得很遠,但最起碼可以暫時緩解眼下的旱情,最起碼把最緊張的人畜飲水問題解決了,塬上人對老天爺的恩賜還是感激不盡。

那幾個曾經偷請“老兒家”轎轎子求雨的老人,這天半夜又偷偷地把楊四将軍的神位請下來,焚香、跪拜、祭酒、還願,感恩方神爺慈悲為懷,關愛蒼生,普降甘霖,救民水火。還願後,老人們又請方神爺明示,近期能不能再禳一些雨?楊四将軍毫不客氣地在香案上大氣磅礴地寫下“原路”兩個大字,其明示再清楚不過了,大家不約而同地猜出是“白雨走原路”的意思,方神爺的轎拐子非常給力地一點,給這些老人的心裡又一次吃下一顆定心丸。

果然,在不出半個月的時日裡,同樣規模的白雨又連續下了兩次,而且每場雨之前的各種征兆和下雨的時辰幾乎都一模一樣。經過這連續三場及時雨,降雨量已經超過“一耧”⑥了,大小水窖都儲足了水;澇壩也裝得闊邊闊沿的了;更為讓人欣喜的時,正在拔節的麥苗一下子像是蹬上了勁,一天一個樣子地飙着勁長;這時,隊裡把所有的耧張全部駕了起來,緊張地投入大秋作物的搶種,每天清晨,遼闊的塬地裡、青盞盞的沙田裡、深溝裡濕漉漉的溝壩地裡,都會傳來農人們一邊搖耧一邊充滿喜悅和希望地吼唱的老秦腔和“亂彈”!

再看村莊裡,家家戶戶的房檐鐵絲上、柴草堆上都晾滿了花花綠綠的被面、床單和衣衫;婆娘女子們的頭上終于自由地露出了粗壯的發辮和盤得一絲不苟的發髻,身上也換上了如同過節般煥然一新的服裝;隻有那些像犍牛一樣強壯的塬上漢子們,還是“濤聲依舊”,一件印滿了堿刮刮的汗衫永遠舍不得離身,他們剛從田地裡卸駕回來,兩碗老糁飯一咥,再抿上一口散裝紅薯酒,就趕快乘着緩晌會的一會功夫,提着鐵鍁,或是去飲好水的土坑裡打上一些胡墼,或是平整門前的小菜園,搶時種上一些白菜、蘿蔔等……

雨是塬上人永遠的期盼;水是塬上人永恒的愛戀!

注釋:

①閑口子:生産隊時期把牲口群中未使役的牲口叫做“閑口子”,指未成年牲口和年老不能使役的牲口,還有一些專門繁衍後代的母牲口。

②扯水:在生産隊斷水的時期,把羊群和牲口趕在其他有水的地方去飲水,叫“扯水”。

③缸茬:農村人把損壞的水缸不舍得扔,想辦法把破的地方敲齊,留下下半截還可以繼續盛水,人們就把這被敲出的、留有茬口的半截缸叫做“缸茬”。

④油餅子下肉:靖遠方言俗語,完整句子是“有福不可重受,油餅子不可下肉。”意即告誡人們,對享受福分要适可而止,不能貪得無厭。從中抽出的“油餅子下肉”句,意思和原意有一定區别,和人們經常使用的“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意思相近。

⑤刻傾要茬:靖遠方言,意即迅捷、快速,高效。

⑥“一耧”:高灣塬上人表述下雨多少的量詞,“一耧”表示下雨的深度達到了一種耧,大概是3~4公分,也可以表述為“一平胡墼”;同類的量詞還有“一桄”,即表示下雨的深度達到了犁地的老式農具一桄子,也可以表述為“一立胡墼”,要是下雨達到了“一桄”,基本上就算是下透了。還有“一指”“二指”的表述,這個很好理解,是一人的手指頭的寬度為計量單位的。

(2019·清明 完稿于白銀·獨石齋)

雨戀之夢(雨之夢水之戀)8

作 者 簡 介

宋育紅,1953年生于甘肅靖遠。甘肅省作家協會會員,現任白銀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任白銀區文聯主席、文學雜志《金鳳凰》主編。出版散文集《故鄉流過一條河》,詩歌集《鳳凰山放歌》。作品曾獲白銀市鳳凰文藝獎一、二、三等獎。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

查看全部

相关生活资讯推荐

热门生活资讯推荐

网友关注

Copyright 2023-2024 - www.tft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