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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經典課

生活 更新时间:2024-12-05 08:14:31

寫作經典課(周四寫作課)1

你欣賞過《詩經》嗎?

那是留存下來的最早一批漢語詩,對于用漢語寫詩的人來說,就是母語詩歌。一般的說法裡,《詩經》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總集,這說法很好了,卻應該再推敲。比如按詩歌出版來說,有個人詩集,多人合集,也有選編和全編、選集和全集。問一位年老的出版界編輯什麼是總集,也可能答不上來。

我們知道,《詩經》裡的作品産生于公元前11世紀至公元前6世紀,與《荷馬史詩》年代大約重合,而那五百年裡的漢語詩歌,當時收集了三千多首,編選者删得太狠,留下不到十分之一,怎麼就成了總集?不過是精緻的選集罷了。

我有些心疼:不考慮到編選者的個人水準,這部詩集要是多選一些,五六百首或七八百首,是多麼好的事情,至少為漢民族的詩歌語言,留下了更多精華。

至少有一點,那些精華是語言的精華,站在了魅力語言的高峰。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行道遲遲,載饑載渴。

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這是《采薇》一首的結尾。

慢慢吟誦“我心傷悲”這幾個字詞,慢慢讓你的情緒沉浸在這幾個字詞,體會它帶入的感受,你會體驗到古人詩歌語言的魅力,就在于字詞的簡單又奇妙的組合,給了那些字詞描述一件事物的魔性,忽然之間,就像光一樣照亮了什麼。

“行道遲遲”,也發出這樣的魅力,隻是小了一點。在佚名詩人創作《采薇》的時代,還有此前此後漫長年月,是漢文字的草創期,要不斷把民間鮮活的語言變成文字,《詩經》的奉獻值是最大的。

我們可以大緻想象,有人在河州上聽到雎鸠不一樣的叫聲,想到這是鳥獸求偶的季節,再想到人族青年的悅愛之情,就編了一首民謠傳唱四方,而其中第一句用了鳥鳴的拟聲詞,再用文字記載時,就寫成了“關關雎鸠”。

這首《采薇》民謠中的“遲遲”,差不多也是先以語音出現,在這種語音之中,表達的是某人走在路上的一種樣态,其中包括外表上的樣态,也有心理上的樣态,采集記錄民謠的人用了“遲遲”這兩個字,記錄了那個語音。

所以你要記得,那時的詩與現在不同,不是用眼睛來閱讀的,是用耳朵來聆聽的,它的精妙隐藏在它的聲音裡。

認真聆聽它,像聽一首歌那樣,是你欣賞古代詩歌的一條可以相信的路徑。

同樣的理由,我們欣賞這首《采薇》時,前面也有一句“憂心烈烈”,用了哪個“烈”字不重要,“烈烈”一詞的古時含義和現代含義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的聲音表達出的心理樣态,幾乎隻能用聲音意會,不可用文字言傳。

《詩經》中有很多這樣的字詞組合都很棒。像音樂感比較強的疊音詞有幾百個。

幾百個疊音詞,放在幾百首詩裡,和諧動聽,有音樂感,有韻律美,是詩經時代最寶貴的語言遺産。公元5世紀有位學者劉勰,在《文心雕龍》中也舉了一些來自《詩經》的例子:“呆呆”為日出之容,“漉漉”拟雨雪之狀,“喈喈”逐黃鳥之聲,“嘤嘤”學草蟲之韻,等等。

還比如《詩經》中的這些句子: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委委佗佗,如山如河。”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秩秩斯幹,幽幽南山。”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這些詞語,現在的很多人看來,也許看不出是多麼了不起,那是由于視點不同。我在大學時讀漢語言文學專業,知道那時的漢語言狀況,是單音節詞語緩慢過渡到雙音節,所以,那些民間詩作者幹的都是石破天驚的大事情。這麼說吧,詩經時代那些佚名詩人,對詩語言乃至于漢民族語言的貢獻,大于他們之後一千年裡有名有姓的詩人。

《詩經》裡更好的詞語,是“楊柳依依”和“雨雪霏霏”,簡直是語言的奇迹。

——你要長久地離開故鄉,很可能不會活着回來,這時你看着身邊的柳樹,它隻能用“依依”來描述——離開多年之後,你終于活着回來了,這時你看着身邊的雨雪,它隻能是“霏霏”的,而不是其他的樣子。依依,霏霏,首先是它們的語音,然後才是字義:其中描述的不論它們本身在世上存在的樣态,還是它們在人的情緒裡出現時的樣态,真的是好到令人吃驚的程度。

請你再記住一點,沒有好的創新語言,就沒有好的創新詩歌。

一位當代詩人說出了他的體會,不管你的生命體驗是多麼具體和獨特,它要寫在詩中,最終必須在詩歌語言中得到沉澱和濃縮。詩人怎樣面對世界說話?他們必須以對母語的創造性理解和運用,來說出自己獨特的語言。

請你試着理解怎樣一句話:語言不是詩歌的始發站和大本營,它是詩歌的目标和歸宿。當然,對這句話你可以贊同,也可以不贊同,說出自己的理解。

簡單一點說,如果我們以為自己是詩人,那麼首先要問問自己,我的語言有沒有登上高處?如果《詩經》的佚名詩人曾經站在了魅力語言的高峰,我真的努力了嗎?

我們真要回到詩歌的源頭,用《詩經》的語言追求,校正自己的寫作?

有一首《蒹葭》,差不多是《詩經》裡知名度最高的一首。我們現在來看看它的語言。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詩題和首句的“蒹葭”,是我們見過的蘆葦。這個詞屬于聯綿詞,聲母和一部分韻母相同,讀起來特别好聽。感覺好的詩人,聽幾遍“蒹葭”的讀音,或者聽人吟誦“蒹葭蒼蒼”這幾個音節,眼前會出現藍天背景下的白色蘆花,蓬蓬輕絮,風中飄拂。我相信,要是沒有古人這部《詩經》,蒹葭這個名字也會消失,像這首詩歌的演唱曲譜消失了一樣。

“白露為霜”,是純潔的詩歌語言,幹幹淨淨。這裡的“為”是個好聽的動詞,卻又實用,像是有了從白露到霜的凝結過程。所以在3世紀初,還有位詩人借了《蒹葭》的描述方式,寫下“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短歌微吟不能長”的詩句。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更加純潔的詩歌語言。

這首詩要是用第一人稱,“所謂伊人”是我說起的那個人,要是第二人稱,就是你說起的那個人,詩人隻給出一個模糊又美好的形象,不會實實在在地描述。古時這“伊人”多指男子,後來不分性别了。我在20世紀初的中國現代作家那裡,幾次看到他們用“伊人”這個詞,像是在對遙遠的詩經時代緻敬。

“在水一方”是哪裡?它是一個模糊又美好的地方,或者說隻是某個方向,已然超出視野。這四個單音節詞在詩中的組合,美得不能再美,神奇得不能再神奇。真讓人想不透,在幾千年前的那個時代,寫詩人可用的詞語不多,他們是怎麼做到的?

前面說的隻是《蒹葭》開篇,後面還有第二段第三段,也寫得好,可惜被後人改變了讀音甚至字形,賞讀時變了味道。

就在前些日子,看到很多人都說到了一個詞“靜好”,我想起這個詞源于《詩經》:“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當然要讀原文,你才知道靜好是怎樣的一種好。

特邀編輯:董學仁

責任編輯:龔蓉梅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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