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钰

她，是《标點》的主持人。

台前的她，溫婉内斂。生活中的她，尤其是作為一位母親，她又頗為理智，有深邃的自我覺察和自律...

從今天開始，我們将推出李钰專欄，不定期地分享李钰的生活經驗和她的所思所想，皆為李钰所寫。

今天第一篇，我們來看看李钰的育兒心得。

十年了，我想我很愛你。

但你知道我對洋溢的母愛毫無興趣，我隻想靜靜地看着你，一次又一次地——看見。

如果要問和你相伴十年對我而言最大的意義是什麼，那就是——讓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人。當然，你不是作為一個觀察客體才來到我們家的，隻是你恰好給了我這樣的機會。

人生識字憂患始

“人生識字憂患始”。這句話在今天可以有新的解釋，即孩子的學習普遍成為家庭的憂患，但我想我們是幸運的，也是配合默契的。你用你的專注和自律輕松應對語數外，我用我的理念和投入為你延展視線，不追趕不焦慮，我幾乎不記得我們曾為學習有過真正的分歧和沖突。

你上學這幾年，我發現自己有些變化。過去，我對很多事情無可無不可，不與人争執，甚至連争取都不會，但現在我變得愛較真，要力争。我請老師允許你每天午自習外出散步活動，我給老師發信息拒絕為你包書皮，我向老師申請減量完成重複性習題，我從小白兔變成了小刺猬。這麼做首先是因為我堅信教育應回歸常識。除此之外，我更希望你能觀察這些沖突和現實種種，思考、判斷、選擇、處置，是适當作為還是做沉默的大多數，最終希望你能在此過程中看見自己看見世界。

上學四年是順遂的，感謝你，也感謝我自己。當然順遂不代表沒有隐憂。當我看見你們整日埋首教室運動不足視力下降，當我看見人工智能都來搶飯碗了你們還在一遍遍做題，當我想到中學階段這種情況隻會愈演愈烈，難免心有憂懼，我腦子裡浮現出的是西西弗斯的故事。

西西弗斯每天費盡力氣把巨石從山腳推上山頂，第二天滾落再推，反反複複意義何在，何其荒謬，荒謬一如當下的刷題教育。但我不願在你面前做一個愛抱怨的老母親，我想告訴你，我很喜歡哲學家加缪《西西弗斯的神話》中的論述——“西西弗斯教會我們以更高的忠誠否定諸神，舉起重石。他下結論說，一切皆善。推石上山的掙紮本身已足以讓人心底充實。我們應該認為西西弗斯是快樂的”。眼下的你就是一個小西西弗斯，未來幾年會更辛苦，但請不要沮喪更不要麻木，我會陪着你，用真誠而努力的學習去對抗當下學習的荒謬。終有一天你會領悟到，學習不是獲得幸福的工具，學習正是幸福本身。

因為路過你的路

有天放學回來，你告訴我今天考試考了八十幾分，同學對你說“回家你媽媽要罵你了吧”，而你卻說“就算考七十幾分，我媽媽也不會罵我”。你沒有告訴我你和同學對話時的語氣，但我希望那是頑皮而傲驕的。我很高興你能如此笃定這一點，那正是我想要給你的，滿滿的底氣，因為我沒有理由對童年失憶。

人們總說童年是無憂無慮的，但很遺憾，我覺得不是。在我的經曆中有過許多憂慮、無助和疼痛，隻是大人們常常意識不到這一點，或者他們認為小孩子隻需要吃喝拉撒讀書長大，小孩是沒有資格憂慮的。可是當你考試考砸了本已灰心喪氣，回家還要被數落，或者當你表達自己的小小憤怒、小小傷心、小小痛苦時，卻被大人當作玩笑而逗弄一番，再或者你發現自己怎麼都是個錯，一次一次，會不會積累成看不見的傷口？所以，做一個“無底線”的媽媽是必要的。當你快要重重墜落時，我就是地上那張厚厚的棉墊，承接住你所有的脆弱和薄弱，幫助你緩沖之後重新站穩。越過山丘，不會無人等候。

我常常恍惚中覺得你就是曾經的我，隻是改換了時空。當你笑時，我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在笑，當你哭時，我看到小時候的自己在哭，有時這會讓我淚流滿面。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經曆所以改變，我承接住的又何止是你呢。

剪不斷 理還亂

每個人都是被孤零零地抛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人與人的内心不會有絕對的無縫聯接。無論父母怎樣為孩子盡其“所有”，都無法給予孩子想要的“所有”。從這個意義上說，沒有一種母愛是合适的。這一點我一直都知道，用再多時間和努力也隻能讓自己盡可能趨近于“合适”，有時也難免走得迂回糾纏。最令我困擾的是親親之情中的權力關系，雖然我一再小心。

十年中，絕大多數時候你我之間溫言軟語歲月靜好，但某些情況下仍難避免陷入人與人之間的權力關系，這在你練習書法的第一年表現得尤為明顯。為幫你打好基礎，我盯得緊，為此呵斥過你懲罰過你，你哭過四五回。這可以用嚴格和負責來解釋，也同樣可以用強淩弱長淩少來解釋，每每意識到後者，我是不安的。害怕和防犯他人對自己既有規則秩序的破壞是人之本性，尊重和共情機制失效，至親之間轉而進入權力關系的模式，一切變成了強勢者和弱勢者的關系，對此我深有省察。在自我解剖中省察，也在省察中自我對抗。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尼采所說的“人性，太人性”。

然而人性應該是用來超越的吧。這兩年對《道德經》的持續閱讀給了我一種穩定深厚的信念和力量，“生之畜之，生而弗有，長而弗宰，是謂玄德”。生養它卻不占有它，滋長它卻不主宰它——這确實是一種至深至慧的德，至廣至善的道。不以責任心掩飾主宰欲，不以父母之使命掩蓋孩子之天命。若孩子小有所成，父母不必自以為是貪天之功，若孩子泯然衆人，父母亦不必長噓短歎若有所失。每一個人都自有其圓滿。道法自然，自然而然，獨立而不改！

實現中知易行難是一定的，這一路走來，注定是要摸摸索索跌跌撞撞。惟其如此，堅持不懈努力踐行才更具價值和光芒。十年了，你的存在讓我理解自己理解人心，你的未來則是我抵達不了的明天。對此，我惟有保持謙卑保持理性。希望多年以後我可以說出這句話——“愛，是如你所是，而非如我所願”，我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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