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皮膚，文身有一種天然的儀式感——文身機在皮膚上一針針遊移，顔料伴随着疼痛融入皮下兩毫米，最終呈現一個富有意義的圖案，永久活在皮膚裡。文身的人疼痛之後浴火重生，文身師則從藝術創作與手工活的精密融合中收獲成就感。

越來越多文身師選擇在深圳開始自己的事業。他們或被這座城市的年輕與開放吸引，或是看中這裡相對較小的行業競争壓力。對他們而言，文身是與皮膚和自身能力的反複角力，而在給顧客文身的同時，他們也一針針刺出了自己的故事。

命中注定要做的工作

采訪yoyo時，她剛用兩個月的時間參加完紐約、芝加哥、拉斯維加斯、波士頓四場文身展。

每年她會用三分之一的時間參加國外各種文身展，學習優秀作品，切磋技藝，同時邀請志趣相投的文身師來她在深圳的工作室駐店。此番美國之行，她就為明年各個季度邀請好了駐店文身師。

yoyo的工作室叫蓮之印，在深圳文身圈名氣較大，檔期長的時候排到了4個多月。4歲開始學畫畫并且畢業于廣州美術學院，yoyo的繪畫功底很紮實。大學前，她文了第一個文身，文身師是廣美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

yoyo很享受痛過之後皮膚的新生感，對文身産生了興趣。她開始跟前輩學習，感覺到文身很接近自己平時繪畫的狀态，而為他人創作更是賦予了它更多意義。當精心設計的花紋最終與對方的皮膚融為一體時，yoyo獲得了一種超越于創作之上的成就感。

畢業後，yoyo在上海跟某攝制組拍了半年的影片，後因不喜歡那份工作，辭職回到深圳。因為仍對文身感興趣，她開始給熟人和朋友文着玩，文着文着就上瘾了。她平時性格比較躁，對很多事缺乏耐心，但給人文身時能靜下心來，反複琢磨推敲。文面積大一點的圖案累計需要十幾乃至幾十個小時，她不會覺得枯燥。yoyo覺得，或許這就是自己命中注定要做的工作。

像對待藝術創作一樣對待文身

2009年，yoyo在華僑城成立了蓮之印文身工作室，2010年将工作室搬入華僑城創意園。把文身由愛好升級為工作後，yoyo開始更加認真地研究文身文化，通過雜志和網絡學習美國、日本等文身文化發達地區的作品，去國外各大重量級的文身展學習切磋。她要求自己像對待藝術創作一樣對待文身，不斷學習世界各地經典和新興的文身風格，形成自己的風格而又不拘泥于現有視野和能力。

最初找yoyo文身的顧客多為在深圳工作、對文身文化習以為常的外國朋友。yoyo認為這或許跟深圳對文身工作室的接受程度不高有關。與早期傳統的文身店相比，工作室的文身師更注重基于對文身文化理解之上的原創設計。一幅好的原創圖要耗費少則數日、多則數月的精力，因此收費高于一般的文身店。而在當時深圳人的觀念裡，動辄幾千的文身是奢侈品，尚未像現在一樣為更多人接受。yoyo和所有剛出道的文身師一樣，經曆了漫長的顧客積累期。

如今，yoyo的預約排期達到三至四個月，已經位列深圳優秀文身師行列。

俄羅斯Alex讓yoyo幫自己文下小半甲的雙魚圖，代表雙魚座的自己。這個作品用時合計14小時。

文身師和文身者的相互促進

不過另一方面，yoyo也意識到這樣的人群需要文身師來培養。她會給每位第一次來工作室的客人簡要普及文身常識，問他們為什麼來文身，想要什麼風格的文身，想如何呈現這個文身。客人對圖案理解的加深能增強其對文身的滿意程度，他們離開工作室後又會将這樣的經曆分享給更多人。盡管口碑傳播的影響力相對微小，卻也是對文身文化的普及。

yoyo能明顯感覺到近兩年來工作室的顧客群相比最開始有所變化，沒那麼盲目。更多客人是為了紀念或者其他目的，比如有人把全家十口的星座文在身上以表示對家人的愛，也開始有藝術愛好者希望把自己的創作文在身上。

在yoyo看來，好的文身文化是文身師與文身愛好者相互促進的過程。一開始，文身師自身的精神面貌很重要，需要以自己對藝術和文身文化的學識慢慢提高顧客的審美和理解力。當顧客再接觸到更多與文身和審美相關的信息後，又會反過來對文身師提出更高要求。yoyo很享受這種相互促進的工作狀态，她笑言，如果每天一早就有人在工作室門口蹲點，迫不及待地要求文一個特别的圖案，我們肯定會提升得更快。

癡迷于圖案與皮膚融合之美

老鬼很享受落下文身機最後一針時，圖案與客人皮膚完全融合的那種美，“像是從皮膚裡長出來，是活的。”她為這種美着迷。

老鬼學美術出身，希望把繪畫當成畢生的工作，文身這種在皮膚上創作的形式讓她覺得很自在。更重要的是，文身創作脫離了審美的意義，寄寓了被文身者的故事和态度。老鬼覺得，一幅文身作品的完成是文身師和被文身者心願的共同抵達，她享受這種感覺，覺得是自己這輩子注定要做的事。

去年6月，老鬼與搭檔徐在深圳創辦了火離文身。火離在古漢語中有鳳凰之意，老鬼認為文身的過程有如鳳凰涅槃，皮膚曆經痛苦再伴随花紋新生。在這個過程中，被文身者浴火重生，文身師則獲得創作的成就感和對皮膚的掌控感。美術出身的老鬼和徐都癡迷于這種掌控感。

老鬼和徐是吉林美院的同學，老鬼學的裝飾畫，徐學的雕塑，都很喜歡畫畫。2005年大學畢業後，老鬼和徐在成都找了工作，徐在騰訊遊戲做原畫設計，老鬼則在朋友的文身店幫忙。接觸文身後，老鬼很快對這種創作形式上了瘾——根據顧客來文身的初衷自由發揮，設計出有意義的圖案，然後在皮膚上一針針畫出來。文身将藝術創作的自由性與手工活的工匠精神緊密結合，這讓熱愛美術的老鬼深深着迷，并萌生做文身師的想法。

工作之餘，徐也開始去老鬼所在的文身店學習和幫忙，徐是東北漢子，愛自由，對遊戲原畫工作朝九晚五的既有模式有些厭倦。另一方面，在公司工作缺少自由創作的空間，徐很少有時間能自由創作。放不下創作的徐一直在尋找跳槽的機會。在朋友的文身工作室熟練技巧後，徐和老鬼都意識到對于他們而言，文身是可以将藝術創作與工作結合好的方式。

每天隻接待一位客人

在成都積累了一定經驗和資金後，兩人決定成立自己的文身工作室。為照顧老鬼在深圳的家人，去年6月，兩人一起來深圳創辦了火離。因為之前漂泊于北方，老鬼和徐的朋友集中在北京和成都，來深圳開工作室相當于白手起家，前期經曆了較為難熬的過程。好在兩人搭檔多年形成了默契，又對文身和藝術有共同的追求。加上科班出身，兩人的原創圖案和對文身工藝的求精受到顧客的好評，口口相傳，如今也擁有了較長的預約檔期。

為保證有充分的原創時間和每個文身的質量，老鬼和徐規定每天隻接待一位客人。

工作之餘，兩人會花很多時間去各地旅行，對民俗文化很感興趣。每次旅行，他們都會帶回當地的特色物什，擺在工作室裡适合的位置。因此與其他文身工作室相比，火離可以看到國内外不同民族的風俗特點，風格獨特。對民俗文化的喜愛也融入到了兩人的創作中，原創文身圖案多民族元素。徐最近剛設計完成一幅半甲圖稿，圖案主體為火，通過中國傳統藝術形式表現，圖案從文身者的心髒位置連接至左肩胛，寓意浴火重生。

這幅圖稿後來被顧客李昶（化名）選中。他剛大學畢業，一人在深圳打拼，常感到孤獨，生活壓力大。他希望自己能像文身的寓意一樣浴火重生，更強大。因為圖案面積較大，完成時間視李昶的身體狀況而定，前後估計需要一兩個月。

在深圳做文身，老鬼和徐最大的感受是這邊的文身氛圍不及成都濃厚。在北京或成都的大街上，很多人都有文身，大花臂等大面積文身很常見，但在深圳少見有文身的人，來文身的顧客也多青睐清新的小圖。徐覺得這是因為深圳缺乏滋養文身文化的土壤，北京、成都藝術類高校多、玩藝術和音樂的人也多，夜場也比深圳豐富，這些都是促進文身文化普及和發展的土壤。

徐有時會覺得在深圳做文身不爽。但另一方面他跟文身師yoyo一樣，認為市場是需要文身師來培養的，并且深圳的文身市場需求肯定會越來越大。現在他們要做的是把根基打穩，做好原創，提升水準。徐和老鬼都認定，文身是他們要做一輩子的事。

要在文身上幹出點事來

不論是yoyo，還是老鬼和徐，都極緻追求文身帶來的作品感，他們把更多精力放在藝術創作上。而對于心有猛虎的青年文身師而言，開文身工作室不失為實現事業抱負的有效途徑。東北漢子老葉屬于後者，他說自己對于文身沒有太多情懷，隻是覺得這輩子隻學了這一門手藝，總得在上面幹出點事來。如今，他的草稿文身工作室擁有了兩個分店，店面面積在深圳也是少見的大。

老葉經曆了深圳文身師從傳統街邊店面向文身工作室的轉型。

2008年，老葉在東門跟着深圳當時收費最高的文身師傅學習。那時，深圳人對文身的認知還停留在古惑仔層面，文身店提供的多為龍、虎、豹、蠍子等傳統圖案，很少有新風格的原創圖。來店裡文身的也多是逛街的散客，出于好奇心和新鮮感随手一文。當時文身的價錢不高，文身師半個月下來賺不到一萬塊，而現在的文身工作室常常每個月都能接到四五個上萬元的單。

跟所有文身學徒一樣，老葉在最初一年裡沒有工資。除了文身，老葉還有另外的工作，沒有用心學。到2012年，老葉在文身店當學徒的工資，最高時一個月才3500元。時間長了，老葉開始覺得文身枯燥，又賺不了錢，自己也快30歲了，迫于各方面的壓力，他于6月份辭掉工作回了遼甯老家。

回家後，這位東北漢子很不甘心，覺得自己在深圳待了這麼久，隻學了文身一門手藝，到頭來一事無成，很憋屈。經再三思量，老葉決定要在文身上幹出點事來。當時，深圳人對文身的态度變得更加包容，而深圳的文身工作室才剛起步，老葉覺得辦文身工作室是機遇。于是，老葉在家裡籌了一筆錢，8月份回到深圳，在羅湖老街開了草稿工作室。

剛開始來草稿的客人特别少，加上店面在裝修，前兩個月虧了不少錢。不過，老葉性格豪爽，愛交朋友，在深圳的朋友多。再加上老葉愛玩車和夜店，通過這兩項活動對工作室做了不少宣傳。草稿工作室前期的顧客基本上都是老葉的朋友，大家文了之後覺得還不錯，再介紹給更多朋友。

開工作室後，老葉投入更多精力研習文身創作，同時邀請其他優秀文身師加盟。來草稿文身的顧客逐漸增多，還有一些來自東莞、惠州，跟老葉埋怨到羅湖店太遠的顧客也越來越多。因為寶安的顧客比較多，今年下半年，老葉投入20多萬在寶安開了草稿分店。分店一樓是休息區，有吧台和桌球，二樓是文身工作區。老葉想把分店的體驗消費做好，以此吸引更多顧客。老葉本人也愛喝酒愛玩桌球，他覺得能在一個舒适的環境裡工作是件幸福的事。

年輕人學文身：癡迷與野心

老葉認為自己已脫離了一般文身師的角色，更多時候自己的工作角色是兩家文身工作室的經營者。他想把工作室作為深圳乃至廣東最大的文身店，打造深圳最出色的文身師聯盟。擴大店面面積後，他把更多精力放在尋找優秀文身師上，希望能區别于一般的文身工作室（隻以一兩位創始人為創作主體）。來他店裡文身的顧客有奔着加盟文身師而來的，這正是老葉想要打造的方向，通過多元化的文身師擴大顧客群，把文身店做大。

新店吸引了兩位跟老葉一樣有事業雄心的年輕人。當了多年遊戲原畫師的井川在近些日子拜老葉為師，老葉誇他畫畫非常棒，看好他做文身師的潛質，井川也決定把文身當成下半輩子要做的事業。

井川的創業心很強，認為男人應該有自己的事業，而做遊戲原畫永遠隻能為遊戲公司賣命，成本門檻将他與遊戲創業阻隔。接觸文身後，井川發現自己的繪畫功底很适合做文身原創，為他人創作的成就感也讓井川着迷。通過在假皮上的練手，井川了解到文身與繪畫在技巧和操作上仍有較大區别，不過他認為相比于遊戲原畫，文身讓自己距離創業夢想又近了一步，文身這個夢更觸手可及。現在他還在遊戲公司上班，下班後再轉半小時地鐵到老葉的那裡當學徒。他最大的心願是能在幾年内成立自己的文身工作室。

小新是老葉的另一位學徒，平面設計專業應屆生。小新的性格腼腆沉靜，決定做文身師前做了充分的行業分析和考量。大學時，他文了第一個文身，跟喜歡的明星權志龍同款。當時，文身師看中他的繪畫功底，建議他若對文身感興趣，可以此為職業。小新從文身師口中和網上資料了解到文身師的收入狀況和市場前景符合他的預期，覺得可以把文身當成事業去做。畢業後小新決定來深圳當文身學徒，一方面是因為深圳的文身收費比老家蕪湖高，另一方面這裡的行業競争壓力比北京、上海等城市小，對于新人來說起步更容易。

小新畫文身圖稿時很能靜下心，盡管周圍環境比較吵。回答問題前，他都會思考一段時間，再慢慢道來，從他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種甯靜的力量。

從遠古時對自然的崇拜，到近現代部落族群的認同需求，最終發展為當代流行文化的細支，不論被賦予何等意義，文身始終是人類對自身皮膚的一種掌控。對于文身愛好者而言，文身是他們自由支配身體、表達自身态度的直接方式。而對于文身師來說，文身是他們追求藝術創作、用藝術語言與人交流最終達成默契的特殊形式。

在這樣一群文身師與愛好者的互相作用下，深圳的文身文化正變得更加多元。有人把它當成藝術創作仔細雕琢，也有人将其視為實現事業抱負的途徑。或許正如科普作家卡爾·齊默在《萬物身刻》中所言，“現代文身依然是部落成員的标記，它能顯示出你在浩瀚宇宙中究竟心屬何方”，文身師們也在通過帶有自身印記的文身作品尋找“同類”。

文丨劉姝媚圖丨除署名外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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