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接到媽終于住進醫院的電話，我才如釋重負。

媽是生我養我的媽，我卻對她沒有絲毫感情。可畢竟，她是我媽。這次是我親自出面操辦的，沒有一個人知道，包括秘書。

我始終認為，從小到大所受到的所有屈辱，是媽帶給我的。所以，我恨她。我發奮努力，讀書，上大學，工作，升職，直到今天成為一市之長。

在我的腦海裡，媽永遠是一幅不堪入目的形象。滿頭雞窩一樣的頭發，裡面有草，有土。見誰，都是一副憨傻的笑，笑得能流下口水。張大嘴巴啊啊着，指手畫腳是興奮時的表現，可惜沒幾個人能懂得她的意思。最讓我難堪的，是她永遠彎成九十度的上身，幾乎與地面平行，腿也一跛一拐，走到哪，都會成為焦點。

少不更事的時候，我是在媽的駝背上度過的，那是我安全而快樂的世界。媽伸手一拽一舉，我就在她的背上了，家裡家外，走東串西，上山下河，她再怎麼颠簸，我始終如在平地，安全的很。我扯着媽的頭發騎馬，在背上做遊戲，在背上睡覺，比搖籃還舒服。在媽的背上跑遍了山山坎坎，河上河下。我甚至站在媽的背上像射箭一樣地小便，媽呵呵地笑，一點也不生氣。

漸漸地，我看懂小夥伴們的嘲笑了，我的得意和自豪成了恥辱和痛恨。我開始拒絕，甯願跌倒摔跤，腳被石頭戳破。

小夥伴們還是不放過我。“長腿不走路，睡覺不要床，騎馬邊撒尿，低頭看是娘。”我跟他們打，撿石頭砸，結果是我遍體傷痕。

我氣沖沖地跑回家，質問媽。你為什麼是啞巴？為什麼是駝子？為什麼是我媽？你不是我媽，不是我媽！不是我媽！！！爸一腳飛來，把我踢出了門。媽跌跌撞撞地沖過來扶，我咬着牙，忍着痛，自己爬起來，一下子跑得遠遠。我看見媽對爸大嚷大叫，又是打又是踢，爸紋絲不動，像根木樁。

我上學了，就是在家，也不跟媽沾邊。那是一個突然飛揚起大雪的一天，氣溫驟降，山不見山，河不見河，全白茫茫一片。在教室裡上課的我們，腳木了，手握不住筆，根本沒心思聽課，都在擔憂着怎麼回家。

聽見同學們哄笑，側頭一看，窗外有個人頭透過窗格拼命地往裡鑽，嘴裡啊啊着。再一細看，我不敢相信，那是我媽！懷抱裡是傘、棉衣和爸的雨靴，自己身上則是厚厚的雪花，能看見的也就五官。那一刻，我恨不得鑽到桌肚裡，甚至是地下。

同學們的哄笑越來越猛烈。有的站起身來，伸長脖子去看；有的湊到窗戶邊。老師拉開門，問找誰。媽隻是啊啊着，身子一個勁地往教室裡伸，眼睛四下裡找。我整個的人已經在桌面以下，心快要蹦出來。終于，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媽被阻在了門外。

放學了，遠遠的，我看見媽站在操場邊等，像一個雪人。同學們嬉笑着，把媽說成是瘋子和傻子。我的牙齒咬得格格響。我沒從操場上走，而是翻越學校背後的山，一步一個雪窩的開路回家。那天晚上，我病了，媽也病了，兩個人都在床上發高燒。

日子是一天天熬過來的。從初中開始住校，直到上了大學。從此，我再沒在家歇過一晚。給爸寫信或是電話，我從沒問起過媽，仿佛，就沒有她的存在。當我在城裡安家之後，爸每年至少來兩趟，住上幾晚就走，說她一個人在家，不放心。聽到這話，我沒有絲毫的反應。爸長歎一聲，然後走成我眼裡的背影。

我總是多多地給錢。對同事，對朋友，包括當年對同學，我的嘴裡是隻有爸爸的。爸打電話來，特意為媽打的電話，說媽得了癌症，醫生說必須到市裡的醫院做手術。那天晚上，我把從小到大的事，整個回憶了一遍，煙足足抽了兩包。

媽住院了，爸在伺候，我猶豫着怎麼去看媽。出差半夜回來，我打的去了醫院，看到病床上的媽時，我不敢相信，那會是她。頭發雪一樣白，臉上又黑又皺，眼窩深陷，一隻露在被外吊水的手，像枯死的樹枝扔在那。我的心有些酸。輕輕叫了聲媽，自己都沒感覺到聲音，清了清嗓子，再喊一聲。媽聽到了，渾濁的眼睛一下子睜得好大，就在一刹那，媽的臉上擠滿了笑容。媽想起來，可動了動，隻能嘴裡啊啊着說話了。

我坐在床邊，什麼話也不說，爸也是，隻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直到我走，我都沒碰媽一下，哪怕握一下她的手。

因為工作忙，我沒再去醫院，隻是多多地給錢，讓爸多買些好吃的。手術沒成功，媽半夜裡悄無聲息地走了，連爸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爸的哭，像嚎，響徹了大半個醫院。

在​媽​的墳前，爸端起祭奠媽的酒就喝，要我也喝。爸說，媽是個可憐人。爸說，隻有他懂得媽啊啊的意思，隻有他明白媽指手畫腳的意思。爸說，媽甯願死都不願意來市裡的醫院，是他硬拖着來的。爸說了很多，但我隻記得了一句，而且刻在了心裡：

媽不讓告訴我，媽一開始并不是駝背，是為了救我而被倒塌的牆給砸的！

（作者：曉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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