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會變成一個好老太太，還是一個壞老太太。”2004年夏天，佐野洋子寫下這句話。這一年，她66歲，因乳腺癌接受了乳房切除手術。術後第二天走了67步，回家抽煙。6年後，佐野洋子因癌症轉移去世，最後一本随筆集出版。2022年，我在這本被稱作她“最後的人生自白”的随筆集《痛快的日子》（原版書名《在難熬的日子裡痛快地活》）中讀到了這句話。從此，再和小孩共讀她的繪本，這句話總會在腦海裡跳出來。

佐野洋子繪本的主題似乎不是孩子能理解的。活了100萬次的貓，在一次次死亡重生後，終于體驗到真愛又失去了所愛，然後真正死去不再活過來。飛上天空的獅子，為着别人的誇贊，每天腳蹬地面、騰空而起，累得獨自在深夜哭泣，化為石像。然而一句簡單的貼心話便能将它喚醒，讓它又一次飛上天空。想飛的熊，每天都在家原地轉圈，終有一天不再猶豫，下決心去挑戰飛行。“下決心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心髒好像變得硬邦邦的”。而一旦下定決心，“隻要是想飛的熊，都明白該從哪裡起飛”。小孩興緻勃勃地聆聽這些故事，未必能懂其背後深意。伴讀的成年人卻總被戳中。生命中那些需要獨自面對的疲憊、孤獨、軟弱、虛榮、膽怯、困惑，佐野洋子用她的故事和她率性稚拙的畫風給予了陪伴和安慰。

《痛快的日子》一書日語原文書名是《無用的日子》，收錄了佐野洋子人生最後十年的一些感悟。曾經在她的筆下，98歲的老奶奶隻要在心裡把自己當成5歲，縱身一躍就能跳過寬闊的河面，挽起褲腳就能下河捕魚。但年過60、罹患癌症的她也發出“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我的生命也快走到盡頭了”的感歎。早上睜眼就“心情極差”。生活以床為圓心，活動半徑不超過50米。健忘越來越嚴重。不會用電腦和傳真機，用手機發條短信也要花30分鐘，還急得滿頭大汗。每天的生活隻剩下起床、做飯、吃飯、看韓劇和睡覺。甚至因為看韓劇太久，下巴脫了臼。人生行至此處，似乎也真是“無用”了。

成為老奶奶、過着“無用的日子”，佐野洋子卻并不“喪”，反而更加直白坦率。“為什麼優秀的人會使我情緒低落？”“對健康不利的食品吃起來才特别香。”“世界上有沒有喜歡工作的人呢？真想看看這些人長什麼樣子啊。”“比起和别人交往，向自己妥協才是最難的。我最想絕交的人是自己。”她吐槽得理直氣壯又直擊人心，真實得讓人直呼“痛快！”

聽到癌症轉移、人生隻剩兩年時間的診斷，佐野洋子決定停止治療。當天回家的路上，她買了一輛綠色捷豹。她曾經覺得這車太張揚，“就算有錢了也不會買”，那一刻，她想的卻是：“這輩子最後的時刻開的是捷豹車，我的運氣真是太好了。”作為自由職業者，她一直都在擔心活到90歲錢會不夠花而工作、攢錢。“現在這樣也很幸運，可以把錢都花掉。”她寫道，“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死，也就獲得了一種自由”。

當然，也不是不怅惘。聚會時，看着詞不達意、不知所雲的同齡人，會想，“大家曾經精彩而絢爛的生命都到哪裡去了呢？”打牌時，又想到“歲月像噩夢一般流逝”，也許人生也曾有過一些别的機會，但“那時根本沒摸過這把牌”。看到老太太，“不管是燕子飛過眼前，還是梅雨稀稀拉拉落下”，老太太都像貓一樣遙望遠處，“縮着身子坐着，用布滿皺紋的雙手小心地捧着茶碗，一口一口地喝着茶”。“老太太們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就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和這些沒有關系的人一樣了。可是，并沒有人教我變成這樣。”

“人為什麼要活着？我開始像中學一年級剛進入青春期的學生那樣重新思考人生，但仍然沒有結論，隻知道現在已經無能為力了，隻能按自己的想法活。”她說，“我老了，就想痛快地活着。”

日本散文作家酒井順子說：“每次看佐野女士的書，都會覺得原來生存是這麼回事。”衰老、健忘、身患絕症而不得不忍受的肉體痛苦。佐野洋子以輕松淡然的口吻道出了生命最後一段日子面對的諸多辛苦和不幸，也記錄了人生晚年的所思所想，那份坦率和真實莫名給人以安慰。啊，原來人老了會常常忘記自己已是老太太的事實，又會全然忘記自己曾經絢爛的生命。原來忘記曾經絢爛的生命也沒關系，“心靈反而更放松了”。原來“人生很麻煩、很辛苦，但隻要吃飽睡足，就可以過日子”。

于是再趕上那些“喪”的時刻，我忍不住會想到佐野洋子和她筆下那些“無用的日子”。當然，也會想到自己。不知道自己以後會變成一個怎樣的老太太？變成好老太太或是壞老太太，那也都沒什麼，隻要充分地活過就夠了。所有開心的事、難過的事、令人側目的事，都統統做個夠吧！這麼想着想着，果然就像佐野洋子寫的那樣，在某個瞬間，“開心”就從“不開心”的膜中間，倏地一下探出了臉來。

責任編輯：郭韶明

來源：中國青年報客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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