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原文】
鵲踏枝
【五代】馮延巳
誰道閑情抛棄久?每到春來,惆怅還依舊。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顔瘦。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
晚唐五代時的詞集《花間集》是中國第一部文人詞總集,收錄晚唐五代詞五百首。這五百首詞都是由清一色的男性詞人創作,描寫對象又幾乎是清一色的女性形象和男女愛情。但是,《花間集》收錄的詞人,排除了五代詞創作的一個重鎮,那就是南唐。其實南唐詞人的名氣一點都不遜色于花間詞人,甚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南唐詞人的影響還要超越花間詞人。南唐詞人的核心力量就是二李一馮——南唐中主李璟、後主李煜,今天我們要講的就是二李一馮中的這位“一馮”——南唐宰相馮延巳。
王國維對馮延巳的評價相當之高,他說馮延巳的詞“堂庑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王國維認為馮延巳才是北宋詞壇一代風氣的真正開啟者,而且南唐詞人的格局遠比花間詞人更為開闊。
從詞的主題内容上來看,南唐詞人抗衡花間詞人的重要一點是:與花間詞人着力描寫豔情不同,南唐詞人不但寫豔情,更将詞抒情的觸角伸向了比豔情更為寬闊更為深遠的“另類”情感,例如文人士大夫個性化的身世感懷、時空意識、生命意識甚至家國情懷都進入了詞的世界。在這種更為寬闊、更為深遠的“另類”情感中,就包括了我們這首詞要講到的——閑情。創作這類作品的代表人物,就是南唐詞人馮延巳。
馮延巳的這首經典名作《鵲踏枝》:這首詞至少有兩個特點是和别的詞不一樣的。
首先一般的詞都是由景入情,可是馮延巳的這首,上片從“誰道閑情抛棄久”就開門見山地抒情了,而且上片每一句都有情緒色彩比較強烈的詞,像抛棄、惆怅、病酒、不辭等。下片卻營造出一派風輕雲淡的疏朗景緻,這種先言情再寫景,寓情于景的寫法,别有一番味道。
第二個不同之處是主題。一般我們讀詞,都會說,這首詞是愛情,還是友情啊,還是家國之情啊等等,可是這首詞,完全無法确定情感的性質。
“誰道閑情抛棄久?”作為一個國家的宰相,馮延巳工作忙不忙?生活緊不緊張?這當然是不言而喻的。“閑情”對于馮延巳而言,顯然基本上也是屬于一種奢侈的享受。所以馮延巳在這首詞中一開始就明确亮出了他的主觀願望——他想要“抛棄”“閑情”。他有那麼多的國事家事要去想、要去做,家事國事要事事關心,盡管内心對“閑情”有強烈的向往,但他還是極其理智地想要擺脫“閑情”的糾纏。他甚至用了“抛棄”這樣措辭很強烈的詞彙,含有那種狠狠地、用力地甩出去,希望能甩得遠遠的含義。這說明“閑情”在他的内心深處實在是很頑固、很難擺脫的一種情緒。
可是,盡管他用盡全力,想将這種閑情遠遠地扔出去,但”每到春來,惆怅還依舊”。每年的冬去春來,他還是會感到惆怅.當讀到“惆怅還依舊”這一句的時候,不知道你有沒有覺得,其實馮延巳對“閑情”的理解跟我們一般人是不一樣的。到底哪裡不一樣呢?
剛才我說到了,一般認為“閑情”是緩解、放松緊張焦慮的工作和生活狀态的一種情緒,可是馮延巳的“閑情”,它的核心竟然是“惆怅”。并且,他竟然還被這種惆怅的閑情折磨到了這樣的地步:“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顔瘦。”為了擺脫“閑情”的折磨,他天天借酒消愁,甚至到了“病酒”的程度。
“病酒”就是飲酒過量,相當于“酗酒”了,天天惆怅再加上日日“病酒”,後果當然可以想象:“不辭鏡裡朱顔瘦。"他看到鏡子裡自己的容顔日漸消瘦下去了。而且“不辭鏡裡朱顔瘦”,這個“不辭”說明他對自己的“病酒”、消瘦是無怨無悔的,可他無怨無悔的對象竟然是看不見摸不着的“閑情”,這就讓人有點難以理解了。
上片短短的五旬,已經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極其矛盾;無比糾結的馮延巳。一方面,作為一個日理萬機的堂堂相,他努力地想要擺脫“網情"的糾纏:另一方面,當他萬散努力之後,發現“閑情"就像深愛的戀人一樣,如影随形,無法擺脫。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這種極其矛盾的狀态,不單是作為讀者的我們發現了。詞人自己也發現了。于是他又發出質問:“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楊柳芳草年年都會在春天綻放新綠,就好像詞人的愁緒一樣,每年都會不請自來。那滿眼的新綠就好比詞人的愁緒一樣,無邊無際,舊愁未去,又添新愁,真是愁何以堪啊!
“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在這麼強烈的發問之後,按照我們正常的思維邏輯,接下來詞人應該給出一個答案了。比如說南唐後主李煜的詞:“問君能有幾多愁?”問過之後,他就給出了答案:“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樣一來,我們就明白了,他的愁真多啊,就像江水一樣奔流不息,連綿不絕啊!可是馮延巳呢,問過之後,接下來的兩句卻完全不是我們意料之中的答案。
“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猛然一看這兩句,我們可能會很失望,這根本答非所問嘛,根本就沒有回答我們的問題。而且,看到這兩句,我們可能還會有一種感覺:這兩句詞,跟前面的詞似乎連風格都大相徑庭了。這首詞,從一開始的“抛棄”,到“惆怅”,到日日“病酒”,到“不辭”“瘦”“新愁”,等等,感情越來越強烈,用字也越來越“狠”。詞雖然寫的是“閑情”,可詞人的筆調一點都不悠閑,反而直到最後這兩句,詞人好像才真的悠閑了一把。
詞中前半部分渲染的強烈情感,到這個時候忽然變得甯靜了,悠閑了,也優美了。似乎這種狀态,才是我們通常所理解的“閑情逸緻”。在詞的末尾,我們才真正看到了那位“閑庭信步”、從容欣賞着風花雪月的浪漫詞人。
詞解讀到這裡,已經解讀完了,可是我們心裡的疑惑可能反而更強烈了。那馮延巳筆下的閑情到底是“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裡朱顔瘦”的惆怅,還是“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的悠閑呢?
盡管我們逐字逐句地解讀了這首《鵲踏枝》,但并不意味着我們就真正讀懂了它。馮延巳的詞,表面上可能是“輕描淡寫”,但仔細一琢磨,“輕描淡寫”的背後很可能蘊藏着不容易被發現的深意。馮延巳的“閑情”是重在以惆怅、愁緒為核心的悲情,它充滿着想要擺脫而不得的焦慮感,這絕不是我們一般理解的悠然的閑情逸緻。他的“閑情”,不但沒有、也不可能緩解現實生活、工作帶來的壓力和緊張感的基礎上,又加重了一份額外的焦慮感。
對生命的悲情認知,古今中外,概莫能外。隻不過,每個文學家表達生命焦慮的方式各有千秋,有的是沉痛的,有的是沉靜的。而馮延巳這首《鵲踏枝》卻是将沉痛和沉靜這兩種表達方式融入了同一首詞中,上片強烈抒情就屬于沉痛的表達;下片,尤其是最後兩句“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後”就是屬于沉靜而非沉痛的表達。由沉痛而漸漸回歸沉靜的表達風格,使得原本特别具有悲情的生命焦慮感,最終顯示出了比較平和、節制、理性的美。
用自然的靜美來撫慰焦慮的情緒狀态,消解着生命的悲劇情懷,這也正是馮延巳詞奠定的一種獨特風格,并且這種風格還深刻地影響到了北宋的晏殊、歐陽修等一大批一流的大詞人。
當然,即便是最為平和、從容、沉靜的最後兩句,如果仔細推敲,也還是暗含了沉痛的情緒在内的。比如葉嘉瑩老先生就将這兩句比之于清代詩人黃景仁《绮懷》中的名句:“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認為這兩句極力渲染了詞人孤獨寂寞的情懷。
仔細想想,也确實是如此,如果不是有難以排解的憂愁,又有誰會在寒冷凄清的小橋上,獨自伫立到深夜呢?
抒情,是沉痛而感性的;寫景,是沉靜而理性的。這就是馮延巳詞表現出來的理性而節制的悲情之美。一首真正的經典作品,它在傳達作者個性風格的同時,一定會深刻地觸及人類的共性,“閑情”的本質就是生命的焦慮感,這就是馮延巳“閑情”詞的深刻内涵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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