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故事】
作者:南澤仁(巴金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少數民族創作班學員,現居四川甘孜)
晨光微醒,後山松林中響起了幾聲又幾聲清亮的鳥鳴,接着磨房溝的河水也開始喧騰了。
沃吉睜開睡眼,見木窗上的光線照着小孫女紅撲撲的臉蛋,像她的夢很香甜似的,她就不出聲地笑了。她用最輕的動作起身離開房間,從廚房的水缸裡舀起一瓢清水,倒進院角的一截木槽裡,又拌入一把玉米面,安頓一院子的雞鳴狗叫。
插圖:郭紅松
一把竹掃帚像帶着使命似的立在院門後,沃吉拿上它出了院子,兩扇木闆門在她身後低啞地叫喚一聲後閉合了。
沃吉穿過一棟棟石墩子房,來到村口。通向村莊的兩道石牆,像一群慢慢起身的牦牛,夜雨使它們的黑更加深透了,她忍不住朝它們吹出了一聲細柔的牧哨,幾隻歇在旁邊古柏樹上的鳥兒,撲扇起風聲飛向了廣闊的青稞地。沃吉放眼腳下這條通往村莊、通往河谷牧場、通往村外的水泥路,是那樣暗沉,像生鐵,又像暖石鋪就的。她彎下腰,傾斜掃帚尖開始清掃村路,每掃一下,地面就發出一聲沙沙的響,接着身後就會顯露出一片銀光來。後來,這響聲也不單調了,交織着叮叮當當、梆梆的聲音,它們是散落在路上的牲畜糞便、幹柴草和塑料瓶發出的。這些聲音逐漸緩慢粗重的時候,清掃就頓住了。
沃吉從路邊撿起一塊薄石闆,鏟起路上的牛糞,堆放在路旁邊,風幹了,有人會背去倒進自家的青稞地和豌豆地裡做肥料。鏟完,她又持續朝前走了好長一段,她一邊走,一邊撿起路上的幹柴枝,足一捆,就用一把幹草紮起來放在石牆邊。年邁的老人經過,像收到了一份禮物樣抱回家去,添進爐竈裡煮茶取暖。等沃吉再折回來,拿起掃帚清掃路面的時候,她的步子快而輕盈,藏袍邊子擺動着窸窸窣窣的聲音。
天光在慢慢發亮,有些人家的土瓦房頂冒起了炊煙,有些人家的門縫裡傳出來幾聲狗叫。幾頭小牛犢的哞叫聲響起,接着就有身披黑氆氇褂子的老人揮動着一根細長的木枝,趕着牛群從路口上方經過,那根木枝隻在空中跳躍着,從不打落在牛背上。沃吉看到他們從沒有清掃的路上經過,她的心就感到了慚愧,覺得自己應該起得再早些的,這樣老人和牛群,一出門就能走在幹淨的路面上。她這樣想着,拄在手中的掃帚也像在自省似的……幾天前的清早,沃吉去林中撿野菌子回來,遠遠看見絨布把掃帚别在村頭的第一間磨房背後,便趕着牲畜上牧場去了。沃吉經過磨房,順手取回了掃帚,這意味着她接下了一段較長時間的清掃村路工作。村裡其他人若是看見,也會去取下這掃帚來的。他們像守着默契似的愛惜這條通村路,就像愛惜自家的院落一樣。
老人趕着牛群已經走遠,沃吉還望着路口,她仿佛凝聽到水泥路面傳回來閑散自在的蹄音,那麼像一首村莊的晨曲。沃吉像受了啟示,低聲哼唱起了一首最近流傳在村中的山歌子:
走在銀色的路上
腳步也打着節拍
姑娘的裙邊沒有泥濘
小夥的靴尖幹幹淨淨
圍在火紅的爐邊
心兒也打着節拍
甜茶的甘美潤澤嗓子
油酒的濃香舒展舞姿
今夜,沃吉和村裡的人們就會帶上哈達去參加鄰居家準備的鍋莊舞會。也沒有什麼特别的理由,就是鄰居家買到了珍貴的龍巴茶花,準備熬煮一鍋請大家品嘗。長期在高山牧場生活的人,大多都有風濕骨病,聽說,喝了這種茶湯能祛濕,走路輕巧。每次參加舞會,沃吉都會選擇坐在角落裡欣賞人們唱山歌,她感到聽歌和唱歌都是一件能讓人忘記疲憊和煩惱的事情。盡興時,人們會紛紛起身圍着柱子繞圈而舞,舞姿樸素而自由。沒有外出的年輕人,也會加入到這樣的傳統舞會裡活躍氣氛。沃吉的女兒在關外教書,寒暑假回來也愛去湊熱鬧。
有人提議:“嗨,沃吉家的姑娘,給我們跳一段關外的藏舞吧!”
她欣然答應,并一把推開黏在身上的女兒,提起裙邊就去鍋莊樓闆上跳起來,像她天生就長在花海裡,擁有翩然舞蹈的本領。坐在角落裡的沃吉會為女兒的大方感到局促,像跳舞的人是她自己一樣。遇到村莊裡有人家辦喜事,姑娘就會約上幾個村中的靈巧女子,在平展的水泥路上編排一場現代藏舞,為辦喜事的人家添一份喜慶。沃吉在鍋莊邊喝茶都能聽到她們起起落落的腳步,那麼像一群善于跳躍的麂子誤入了牧人落腳的村莊裡。
逐漸明亮的晨光,有力地淹沒了沃吉的掃帚聲,也淹沒了她的淺唱和回憶。
“沃吉——”
一個悅耳的聲音在呼喚沃吉,她随聲轉頭去看,隻見格布家的女人在二樓的窗戶上喚她。沃吉停下掃帚答應,格布家女人便朝她晃動着那隻帶龍頭镯子的手,說是剛擠了新鮮牛奶熬茶,請她去喝。沃吉指了指前面沒有清掃的路,表示在工作中,暫時不能離開。格布家女人很快消失在窗口,像一個畫框倏然失去了一幅鮮明耀眼的圖像。
沃吉繼續清掃,格布家女人的喚聲很快又在她身後響起了。她回頭去看,格布家女人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奶茶朝她走來。沃吉忙把掃帚靠在牆邊上,用圍裙擦拭雙手、擦拭嘴巴才接過奶茶,輕輕喝下一口,她的身體頓時充滿了溫暖。她感到在空氣清涼的路邊上喝茶,另有一番滋味,大茶散發出了它嫩芽時的生澀味道,牛奶似乎還有一絲淡淡的玉米香氣。格布家的女人看着沃吉喝茶,她就很安心似的笑着,晨光照着她紅綠頭繩映襯下的笑臉,十分明媚。沃吉喝下半碗茶,把碗放在圍牆上歇息,格布家的女人也把挨着沃吉的那隻手肘倚在石牆上,像她們很親密的樣子。沃吉是不愛說話的,但她是一位極有修養的聽衆。格布家女人就在沃吉端起碗喝剩下那半碗茶的時候,說起了她的幾個孩子在山上撿蟲草的事情。她說着話,頭微微朝着沃吉傾斜,聲音帶着幾分神秘,像風會把她的話傳散開一樣。她的表情也有些莫測,像她的孩子們是去了一個長滿金子的國度。
“今年的蟲草是圍着我家孩子跑的,他們去陰山,遇見一坪纖草,一挖就是幾十根。去陽山遇見的蟲草少,但挖到的每一根都足有小指頭這麼粗。”她說着話,亮出了自己那根圓潤飽滿的小拇指,覺得過于誇大,就從石牆上折斷一截木枝遞給沃吉看。沃吉就對着那截木枝發出了輕輕的笑,像看到了真的蟲草一樣。
“這通村路是更加方便外來人了。收蟲草的人把車開到山腳下,跟挖蟲草的人一起上山,坐等新鮮的蟲草出土,立刻上去談好價格,然後直接把蟲草塑封進保鮮袋裡,連夜運出山去。”沃吉對着這節奏起伏的話,不時搖一搖頭表達不可思議,她的眼睛卻看着不遠處的一片大黃林,它們的綠是那樣蓬勃盎然。
“塑封的蟲草運到大買家手裡,打開的時候,它們可能會動一動。”沃吉聽到這裡,她把眼光收回來望了一眼格布家女人。正在輕輕搖擺的女人從沃吉的眼睛裡看到了驚訝,她就呼出一口很長的氣息,接着僵直地站在沃吉面前不動了。沃吉明白了女人是在演繹一根冬蟲變成夏草的整個過程,她就拾起圍裙掩住口撲哧一聲笑了,像圍裙忽然按住了一隻跳竄的松鼠。女人從沃吉的笑聲中感到了喜悅和問候,她就從沃吉手中取回茶碗,轉身朝家門走去,系在她腰間的串珠,發出了一場細密的雨聲。
沃吉接着清掃,臉上保持着格布家女人帶給她的笑。撿拾過的路面使清掃變得輕省了,很快,她就掃到了自己家的院門外,清掃也完成了一大半。她回頭去看掃過的路面,是那樣幹淨整潔,像自家的院落一樣。
太陽還沒有升起,住在村頭的兩位阿婆已經坐在路上方的一根原木上等待了。她們看見沃吉清掃快接近時,就讓出中間的位置,請她去她們身邊休息一會兒。沃吉并不勞累,卻也拖着掃帚去坐一會兒。一位阿婆拉起沃吉的手,護在自己的手心裡輕輕地摩挲着,像是在撫平她手中那些粗糙的繭子和紋絡。她們就這樣坐在原木上,靜靜地看着對面那座高峻的大山。太陽一躍露出頭的時候,她們都同時擡手去遮擋住額頭,像是在迎接一場光芒萬丈的儀式。
沃吉感到有一小團陽光撲進了裙袍裡,低頭,她看見小孫女正仰頭朝她笑。沃吉就用鼻頭去蹭了蹭她的小臉蛋,那熱乎的氣息使她發出了嘻嘻的笑聲,那樣子就像一頭母牦牛在對着小牛犢表達綿厚悠長的感情。
兩位老人用看了初升太陽的眼睛,去看沃吉領着小孫女清掃通向磨房溝那段路面的背影,去看一戶戶土瓦蓋頂的石墩子房,還有寬廣的正在拔節的青稞地,她們放下了遮擋在額上的手,輕托在腮邊,像她們悠悠地唱完了一首牧村晨曲。
《光明日報》( 2022年06月15日16版)
來源: 光明網-《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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