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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縣點兵點将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8-09 03:02:24

“點兵點将,誰是我的好兵好将?!”在開始遊戲前,我們先用“點兵點将”的形式分隊員。一字點一人,點到“将”字的,就成自己的隊員了!

一條小河,仿佛村莊的血液,靜靜地從村莊流過。小河似乎從來不知道疲倦,不分白天黑夜地流淌着,就是冬天,小河結上一層厚厚的冰,像村莊裡的人們穿了一件棉衣,可棉衣下的水聲依然汩汩地響着。小河流了多少年?人們說不清楚,但從一首首流傳至今的唐詩中,我們得知小河源遠流長的曆史。一如小河邊的村莊,我們誰也說不上來,祖先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沿着小河居住的。

小河叫無定河,村莊名是河懷灣。

費縣點兵點将(霍竹山點兵點将)1

在一片空曠的沙地裡,我們幾個孩子和小腰老漢在玩“趕野豬”的遊戲。“趕野豬”的遊戲人員也要分成兩隊,一隊追趕“野豬”回窩,一隊堅守在“野豬窩”前,阻止“野豬”回窩。“野豬”用一截兩寸許的木頭修成,再用紅藍水筆在上面畫一個豬樣。“野豬窩”就是在地上挖一個碗口大小的土坑兒。趕野豬需要兩根比較結實的木棍,等趕“野豬”的一隊,将“野豬”丢回時,守陣者一棍打飛“野豬”,否則“野豬”臨近窩兒了,就不能再打了,要用木棍來回在“野豬窩”上掃,将“野豬”趕到一個畫好的圈子外面再打。有時候,堅守野豬窩的小腰老漢,每每一棍就能準确地将“野豬”打在幾十步之外,害得我們一回回再往回趕“野豬”,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趕野豬”是我們男孩子的遊戲,五月和另外幾個女孩子隻是在旁邊加油助威。

小腰老漢在我們河懷灣村普通得再不能普通,可也特别得再不能特别!我先說小腰老漢的普通:走在甯條梁的集市上,小腰老漢肯定不會有誰關注一眼。如果說個頭,小腰老漢隻是長得矮人一截,可矮一截的人多得是了;至于形象,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要說區别,小腰老漢的嘴巴是比别人大一些,他的嘴厚而闊,看上去好像長方形;小腰老漢的特别從他的一句口頭禅“掙錢不如節省錢”上,可見一斑!而河懷灣的人們都知道,每年甯條梁的六月會,小腰老漢是天天不誤,他趕着一條黑燕皮大骟驢,馱着兩捆綠峥峥的苜蓿,到騾馬市場上賣——然後将積攢下來的錢換成一嶄新的,因為市場上那些皺皺巴巴的錢,根本不符合小腰老漢攢錢的标準。回到家後,小腰老漢将一張張硬铮铮的票子,鎖到箱子裡,而後跪下磕頭發誓:“我要再花了這筆錢,就遭天打五雷轟!”

再說小腰老漢一次趕集賣草買鹽。回家時,小腰老漢騎着他的大骟驢,肩膀卻扛着鹽口袋。有人問小腰老漢為什麼不把口袋擱在驢身上?他說驢夠累的了,再馱上鹽還不把驢壓死!

費縣點兵點将(霍竹山點兵點将)2

還說小腰老漢從來沒下過館子,每一次趕集趕會,都是在家準備好幹糧,從集市出來,到飯館裡拿撿拾的驢糞蛋,換兩碗開水,吃他的幹糧。也就是說,小腰老漢從來不占别人的便宜!

——這些事情,我們自然是聽父輩們說的。小腰老漢大概因為笨吧,才走到我們孩子群裡來了!

而小腰老漢在成為我們孩子王時,他們的傳說早已是時過境遷的事了!小腰老漢多少歲了?我們都不知道,總之小腰老漢在我們孩子們眼裡實在是太老了,老得像一件沒了光澤的舊家具,不是缺了栓子,就是少了扣子。小腰老漢老得牙都沒幾顆了,一張老臉核桃皮似的,眼睛如老牛眼睛一樣的渾濁,整個人也完全被時光給磨掉了光彩。一撮亂蓬蓬的胡子,也沒幾根黑的,更多是白的、紅的、黃的,可又不那麼分明,就像誰打翻了畫盤兒,把小腰老漢的胡子染成了這個樣子!頭頂卻光溜溜的,沒幾根頭發,像西瓜沒有啃盡,反着套了上去。包括說話的聲音,小腰老漢說起話來甕聲甕氣,好像誰在那聲音裡添加了水分,或者是從那聲音裡抽走了一種什麼東西!但小腰老漢結實着哩,我們大概跟他摔了幾年的跤,從來也沒扳倒過他。

這其實不能算是摔跤,更像是一種遊戲。我們幾個孩子一擁而上,拽手的拽手,抱腿的抱腿,摟腰的摟腰——不,可以說小腰老漢沒腰,他的肩膀好像直接長在屁股上面,我們根本摟不上,也摟不住。我們隻能象征性地摟起來,一起用力,但小腰老漢像一棵毛頭老柳樹,穩如泰山,紋絲不動。我們換位換人再來,結果還是一樣。而隻要小腰老漢一扭身子,“嗨”的一聲之後,我們一群孩子就仰面的仰面,啃泥的啃泥,四散地倒在了地上,真可謂一敗塗地。我們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卻從來不肯服輸。我們想既然摔不倒小腰老漢,能否用拔河讓他敗一回?我們一群孩子與小腰老漢展開拔河比賽,小腰老漢兩腿半蹲,任憑我們使出吃奶的勁,竟然像一棵紮了根的老柳樹……我們一樣在他的“嗨”聲裡一敗塗地。我們十多個孩子就這樣一天天敗着,也一天天跟小腰老漢就這樣摔着、玩着……

“點兵點将,誰是我的好兵好将?!”

我們和小腰老漢玩得最多的遊戲叫“打馬城”。“打馬城”隻需要一塊開闊地:首先,我們将所有參加遊戲的孩子分成兩隊;再用手心手背的方式決定哪一隊沖鋒,哪一隊防守。然後,兩隊将自己的隊員各帶到各自場地的一邊,兩隊相距一二十米的距離。接着,各隊在自己的起跑線上站成一排。守擂一隊所有的孩子都手拉着手,面對沖鋒的另一隊。“打馬城”從雙方喊話開始了:

守陣一方喊:打馬城。

進攻一方喊:馬城開。

守陣一方喊:請你們娘家送馬來!

進攻一方喊:叫誰來?

守陣一方喊:歪的歪的來!

在我們河懷灣的方言裡,“歪的”是“最厲害”的意思。現在想來,應該是“威”字——是我們讀錯音了!進攻一方先選最強壯的一個孩子沖過來,他早盯上了守陣這方兩個年齡小一點的孩子,這是守陣方的薄弱環節,仿佛一座雄壯“馬城”的一個豁口,比較容易突破。他像書匠弦裡那一個騎着快馬,身披铠甲的“白袍小将”,勇猛地沖了過來,沖破兩個孩子手拉手的“馬城”——他率先攻下一城,戰果是将被自己沖開防線的其中一個孩子俘虜回來,成為自己一方的“士兵”!之後,雙方變換攻守角色,轉為進攻一方的“小将”,在一陣“打馬城”的叫喊聲中,又全力以赴地沖了過去,他沒有沖破“馬城”,他成了對方的俘虜,像叛徒一樣留在對方陣營之中……小腰老漢卻是老将,他所向披靡,沒有他攻不下的“馬城”。可我們在攻擊時,絕對不選小腰老漢,他也是最難突破的“馬城”防線。在如此循環反複的攻守中,小腰老漢所在隊伍裡的“戰士”會越來越多,最終取得了勝利……

印象在幾個夏天裡,小腰老漢總在牽着一頭我們叫“二花”的草驢,他在家裡的任務好像就是放驢,和我們拔草任務一樣。小腰老漢在教會我們玩一些古老遊戲、帶給我們快樂的同時,也教會了我們一些生存的本領,給我們總是饑餓的肚子,充填各類食物。

我們吃得最多的就是無定河裡的鲫魚。一條條一拃長的鲫魚順着水流遊來,我們遠遠地就看見了,招手給站在水中的小腰老漢——這是我們最激動的時刻,小腰老漢揮起手中的木棍,兩眼盯着河水,等那三三兩兩的黑點遊到眼前時,他猛地一棍砸下,我們就可以跑到河裡撿拾魚了!一條或者兩條甚至三四條的鲫魚,翻着白肚膛漂在水面上的情景,那才叫收獲!有了人均一條的鲫魚,小腰老漢就從水裡上來了!我們問他為什麼不多打幾條魚?小腰老漢搖頭,好像河裡的魚還要留着明天吃哩!

五月和另外兩個女孩子本來也是“旱鴨子”,早撿好了一堆柴火,小腰老漢洗去手上的魚血,開始點火。火鐮在他手裡,“啪、啪”兩聲響後,艾絨燃着了,他将冒着青煙的艾絨放到柔軟的燃柴上,跟着吹上幾口,火“噗”得就燒起來了。烤魚還早着哩,等一輪火熄了之後,小腰老漢将一條條已開膛破肚了的鲫魚埋進火籽裡,再放上柴火。小腰老漢說:“這樣烤出來的魚才香哩,也沒有煙串了的焦煳味兒!”現在,每每在電視裡看到直接在火中烤魚的情景,我就想說錯了,魚不是這樣烤的,小腰老漢的烤魚才叫烤魚!烤魚的時候,小腰老漢通常要坐着迷糊上一會兒。

費縣點兵點将(霍竹山點兵點将)3

這是夏天的中午,太陽像一個火盆在我們頭頂上烤着。我們一個個跳進河裡,河水此時仿佛一件涼爽的披風,再毒的太陽,也奈何不了我們,前進會鑽猛子,一頭下去,幾米遠的地方才把頭伸出水面。為此,小腰老漢罵了前進幾次,還警告我們水裡有石頭,又說:“水裡淹死的都是會凫水的——記着,做什麼事兒都不要逞能、逞強!”而“浪裡白”盡管不會凫水,可在水中一跳一跳的,在浪花裡将一身的惡水也搓洗幹淨了,我們就給他起下了“浪裡白”的外号!渴了的時候,我們趴在河水裡咕隆咕隆地喝——不用擔心什麼污染,那好像是多少年後的事情,河水也是兩岸人家的水源,清早他們下河挑水,傍晚他們趕着牲畜到河邊飲水……

而五月她們,隻能蹲在河邊,雙手并成一個窩兒,一口一口地掬水喝了!

在烤魚的清香味兒升上來時,小腰老漢也醒了。他用木棍兒将一條條烤魚從火籽裡刨出來分給我們,當然他也會給自己留一條。那烤魚黃裡泛着白,白中透着黃,我們手中早準備好了一雙“筷子”,那是擰了皮的柳條兒,我們小心地用木棍兒挑開烤魚,抽出魚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起了。烤魚的香味竟然引來了麻雀和老鴉們,它們在我們的四周布陣似的叫着,一隻厚臉皮的老鴉跑到“浪裡白”身邊來了,他要趕走時,丢去的是一條烤魚的尾巴。老鴉像蜻蜓點水似的一口叼着魚尾巴飛走了!我們才緩過神來,笑作一堆。小腰老漢卻罵起來了:“龜孫子們,吃飯時可不敢笑,魚刺卡在喉嚨上,咋辦?!”我們看着小腰老漢把一條烤魚從頭到尾吃得僅剩下魚骨架了——這跟我多年後在半坡博物館,看到陶盆上的魚是那麼相似!

我敢說,小腰老漢的烤魚,是我吃過的最美味可口的魚了。那烤魚的清香,至今還在我的記憶裡飄散着……

費縣點兵點将(霍竹山點兵點将)4

到了秋天,麻雀們肥了。可你别想着擱幾顆糜子、支一個篩子“套”麻雀,田裡有的是食物,麻雀才沒那麼笨。但我們不用為此操心,小腰老漢有一個絕活兒,就是打彈弓。小腰老漢說,打彈弓他從小就會,好像是與生俱來的——玉米粒大小的石子,在小腰老漢手裡的彈弓上,可以讓一隻麻雀從半空像我們玩的沙包,沉悶地掉在地上,成為我們的美味口糧。

燒麻雀不需要開膛破肚,而是帶毛直接埋進火裡。先是一陣嗆鼻的焦毛味兒,之後才是肉香味兒。說到了肉,這可是我們味覺裡的奢侈,我們的肚子裡,就是真正的糧食也少得可憐,更多要瓜菜代替。賊來了不怕客來了怕,這是我母親常說到嘴上的一句話——這也是那個饑餓時代的标簽,而“瓜菜代”是這标簽上永遠的彩印圖案……

“點兵點将,誰是我的好兵好将?!”

我們玩起了“地球大,地球小”的遊戲:

地球大,地球小,

看我們地球圓不圓?

拍拍手,點點頭,

一不許說話,二不許動,

三不許露出大門牙,

四不許露出雞屁股!

兩隊人手拉手圍成一個圈兒,一隊“地球大”,一隊“地球小”,各自念着兒歌。念到“地球大”時,“地球大”要把圈拉大;念到“地球小”時,“地球小”把圈縮小;念到“看我們地球圓不圓”時,“地球大”“地球小”兩個圈兒迅速變成一個圈兒,手拉着手旋轉起來。念完兒歌,所有人直立不能動,不能發出聲音,不能做出表情,否則不僅自己輸了,而且自己所在一方也輸了……

費縣點兵點将(霍竹山點兵點将)5

小腰老漢問我們什麼最幹淨?我們有說河水的,有說天空的,有說雲彩的,有說星星的!小腰老漢頭搖得像誰給老牛腦上澆了一盆涼水,他給我們說這世上最幹淨的是火——火在給我們帶來光明,帶來溫暖,帶來美好生活的同時,也帶來了“幹淨”。在冬的原野上,火燒過之後,烏黑的土地幹淨了,春天的小草多麼幹淨,鳥鳴聲多麼幹淨,還有花朵多麼幹淨!我們的一張紙,塗抹得那麼髒了,讓火親吻一下,就什麼都幹淨了,誰也看不到髒了,那飛走的灰燼,其實是一隻鳥,是一隻蝴蝶,是我們昨夜的一個夢!任何什麼不幹淨的東西,在火光裡都會變得幹幹淨淨!

——這是我們聽小腰老漢說得最多的一次話。他像老師給我們講課似的,給我們講了一堂關于火的知識。現在想來,小腰老漢才是一位哲人,真想象不來,他一個不識字的農人,從哪裡得來那麼多生活的認知和人生的經驗……

小腰老漢還教我們認識夏天的田野。

首先是野菜,是我們在饑餓裡,可以直接拔着吃的。比如苦菜、黃花菜,還有沙蔥、沙不吊、洋的溜。沙不吊是吃根的,它有白白淨淨一兩米長的深根,并且越挖到下面,它的根就越粗也越甜了!草果兒自然不用說,馬奶奶、梭牛牛、米裝裝——最是米裝裝讓我們吃着都覺得可笑,看起來真的像裝滿了小米的口袋,火柴棍兒一般粗,還不到火柴棍一半大,可咬開“米裝裝”,裡邊是一顆顆的比小米還小的“米”——這一顆顆嫩綠嫩綠的“米”,可好吃了,不過隻能解饞,聊以慰嘴!

其次豬們喜歡吃的豔英菜、灰條、棉蓬、沙蓬、豆奶奶等,以及羊們喜歡吃的狗尾巴草、打碗碗花、牛木兒草、芨芨草等。豬和羊喜歡吃的草,驢、馬、騾、牛這些不怎麼挑食的大牲口,也自然喜歡吃了!還有大牲口們吃的寸草、馬蔺、秃梢、芭藜、沙米、檸條、胡枝子、踏郎、花棒、泡泡草、野豌豆、蘆草等。芭藜渾身長滿了能紮破我們手腳的刺藜,可驢最愛吃。我們問小腰老漢,那驢難道長了一張鐵嘴?小腰老漢說,人吃辣椒圖辣了,驢吃芭藜要紮了——原來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道理!

再次是有毒的野草,牛心秧、害眼蔔子、鐵線蓮、曼陀羅、野棘子、水麥冬等,最是一種叫狗尿臍子的毒草,是狗為了讓人們知道這草有毒,遇到這種草,就伸着腿在上面撒尿,因此人們都叫這毒草“狗尿臍子”。而“害眼蔔子”是小腰老漢指給我們不可拔的,誰一旦不小心拔了“害眼蔔子”,就得爛眼睛的“紅眼病”。

最後是蘑菇和地軟,長在夏天裡的蘑菇有好多種,我們知道的一種好像叫雞腿蘑菇的最好吃,蘑菇可不能生吃,要等曬幹了煮着吃。對此,我們一群孩子其實不感興趣的,小腰老漢卻讓我們把蘑菇拾回家,等晾幹了吃。但一種叫“馬屁泡”的蘑菇,就像是草叢裡土地下的顆顆蛋,白嫩嫩、圓滾滾的,大的有鵝蛋大,小的像是白蘋果——是可以直接燒着或煮着吃的。而樹菇雖然長得豔麗,似一朵朵盛開的鮮花,卻是最毒的,就是大牲畜吃了,也會中毒而死……

小腰老漢告訴我們,夏天的田野是餓不死人的!

“點兵點将,誰是我的好兵好将?!”

那天中午小腰老漢和我們玩“老鷹抓小雞”的遊戲:小腰老漢先扮演老母雞,我扮演老鷹。遊戲一開始,小腰老漢張開雙臂,手舞足蹈,活像一隻張着翅膀護窩的老母雞,他身後的一隻隻“小雞們”,一個緊拉着一個的後衣襟,像舞龍似的來回擺動,左旋右轉,忽東忽西。我這個“老鷹”,跑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也沒抓到一隻小雞。我很不甘心就此認輸,又和小腰老漢互換角色,我扮老母雞,小腰老漢扮老鷹,誰知在他“老鷹”凄厲嘶啞的叫聲裡,我的小雞們驚恐起來,緊接着“老鷹”盤旋似的左沖右突,聲東擊西,我的一隻隻小雞都被他抓走了……

小腰老漢跟我們說:“一條狗咬人不咬人,先要把尾巴奓起來!又說,我扮演的老鷹,像一隻鴉雀,哪能抓住小雞?”

進入初秋,一切都會好起來,我們吃的也豐富了。糜子地裡,有一種叫 “糜黴子”的,黑黑的糜黴子,把我們的牙齒、嘴唇都染成了黑色,可我們依然在四顧中尋找着。現在記不清長了糜黴子的糜子,是不是就不長糜穗了,抑或長在糜穗的上面,隻記得糜黴子在微風中,像狗尾巴草一樣輕浮地翹着“黑頭”,我們很容易瞅得見。

費縣點兵點将(霍竹山點兵點将)6

崖畔上幾棵酸棗的果子也紅起來了,酸得讓我們龇牙咧嘴的酸棗,沒多少果肉。小腰老漢說,那是給“害娃娃”婆姨“啖嘴”的!“啖嘴”我們都曉得,就是為了安慰一下嘴、聊解一下口福。可“害娃娃”我們都不明白,小腰老漢故弄玄虛不給我們解釋,說等我們長大就知道是什麼了!五月執着地問:“我現在就想知道。”小腰老漢看着五月一臉壞笑:“回家問你媽去!”

接着是酸刺!酸刺好像在什麼地方都可以生長,那黃中挂紅的小果子結得密密匝匝,挂滿枝頭,吃起來有點澀,也有點酸,卻很适合我們的胃口。可吃酸刺果要小心被它如針尖的刺紮上了,那刺好像專門為了對付我們貪嘴的。一次前進被紮得鮮血直滴,竟幾天好不了,還是小腰老漢找了一個蜘蛛窩,從裡邊剝了一層細膜貼上,才好了的!酸刺果酸不溜溜的甜,甜格絲絲的酸,酸酸甜甜之中,帶着一股田野的清香,最是解饞解渴了。

有一天,前進餓得實在不行了。小腰老漢摸了摸前進的肚子:“還真的空了!”又罵前進:“餓死鬼轉的!”他賊眉鼠眼地四處看了看,溜進生産隊的玉米地裡,連棒子拔回兩棵玉米。我問小腰老漢:“你掰兩個玉米棒子就好了,怎還拔了玉米?”小腰老漢嘿嘿傻笑,說:“那遲早還不露餡了!”那時,我才懂得了“人老成精”這句話的意義……

又一年夏天,我們在小腰老漢的家門口,突然聽到他的一陣蒼涼的嚎哭聲:“天爺爺喲——是要我的老命!”小腰老漢家的草驢“二花”下了一隻騾駒駒,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二花”因難産死了!我們都曉得一隻騾駒駒,就能給大哥哥們換回來一個婆姨,這“二花”一死,騾駒駒不是也要被餓死!我們看着小騾駒,把頭伸到驢媽媽“二花”的身邊要吃奶哩——小騾駒不知道“二花”媽媽已經死了!“二花”的眼睛瞪得像水甕裡的月亮——“二花”似乎也那麼不忍心丢下小騾駒而去!

我們看着小腰老漢和幾個大人要扶起“二花”,可他們怎麼也不能讓二花再站起來了。小腰老漢量體裁衣似的,用幾根粗椽綁了一個簡易的木架子,他們又吃力地把二花攙到木架子中間,小腰老漢雙手扶着“二花”的頭——“二花”的眼睛還像小圓鏡一樣亮。我們看到了小騾駒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吃奶的情景。那一刻,我們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二花”還有乳汁讓小騾駒吃嗎?小騾駒一定是吃到驢媽媽“二花”的乳汁了,我們看到小騾駒分明在吞咽“二花”媽媽最後的乳汁!小騾駒前蹄跪下,眼睛側向“二花”媽媽,小騾駒一邊吃奶,一邊深情地注視着“二花”媽媽!我們的眼淚不由地一顆一顆往下掉——小騾駒的命運,一時成了我們的牽挂,也成了河懷灣村子的牽挂。

那天,小腰老漢沒有出門,好像沒了放驢的任務,小腰老漢就失業了似的!我們拔草,心卻在小腰老漢家裡,小騾駒今天吃什麼啊?“二花”要是能活過來那該多好!小腰老漢的“二花”,名宇還是我們給起的呢!白嘴、白眼圈、白肚膛,駝色的皮毛裡好像還有一些白塊,因此我們叫它“二花”——這也是為了區别六爺家的那頭“大花”的!我們都罵過“二花”,因為一不留神,“二花”的長嘴就會伸進我們的草筐中,一嘴吃去我們半筐的青草。我們甚至想過給 “二花”戴一個籠嘴,讓它餓得吃不上一口青草,更不會偷吃我們筐裡辛苦拔來的草了。那天我們都盼着草筐裡,“二花”的長嘴猛地就伸了進來,我們甚至準備好了“二花”最愛吃的豆奶奶和牛木兒草。“浪裡白”出主意說:“我們把豆奶奶一根一根掰開,不就有一碗‘奶奶’了——夠小騾駒吃一頓的!”前進反對:“胡說,那得多少豆奶奶,再說就是三天三夜也掰不下一碗,小騾駒早怕——”豆奶奶的每個草葉上都有一粒白色的“乳汁”,我們拔草的每個人都被豆奶奶的“乳汁”給作弄得髒兮兮的,洗都洗不掉。當然“浪裡白”也說不到點子上,可我們誰也想不出個好辦法啊!

五月正在換牙,說話有些漏風:“要是‘二花’現在把嘴伸進我的草筐,我就說‘二花’你好好吃吧,吃完了我再到地裡拔,今天讓我伺候你!”我說,我們一樣會的,我們誰也不會再罵“二花”了,我們還要雙手扶着草讓“二花”吃——哪怕“二花”吃光了我們草筐裡的青草,我們也不會罵“二花”一句!那天,我們更相信,“二花”之所以偷吃我們的草,完全是為了肚子裡的小騾駒,為了給小騾駒攢下足夠的奶水。

還是小腰老漢有辦法,他想到了六爺的奶山羊。

六爺家喂了一隻奶山羊,每天能産幾斤奶哩!小腰老漢跟六爺商量,用六爺的奶山羊,換他家一隻綿羊,來年再補償六爺兩隻奶山羊羔。六爺并沒為難小腰老漢,六爺本是我們河懷灣村最後的紳士,聽說六爺還上過洋學,當過團總。在我最初的記憶中,六爺留着一條長辮子,在給誰家的孩子起大名兒。六爺跟小腰老漢說:“怎都行,小騾駒當緊嘛!”

那一天,我們都感到了一種從沒有過的快樂。

“點兵點将,誰是我的好兵好将?!”

我們自己玩起了“捉狗娃”的遊戲:“浪裡白”當狗主人,我裝作捉狗娃的人,前進幾個充當小狗,依次蹲在狗主人的身後,我轉着圈兒邊走邊念:

棒棒,捉狗娃,

一升米,一升糠;

大嫂、大嫂行行好,

給我捉個侯狗娃!

念叨完了,我走到了狗主人“門前”作敲門狀,五月兩個女孩子跟着我的敲門動作:“咣、咣、咣!”“浪裡白”假扮女聲問道:“誰呀?大清早的!”我說:“不是張三李四王麻子——是我呀!”“你來我家幹什麼?”——“浪裡白”這次裝出的女聲有點跑調,這跟小腰老漢裝的大嫂差遠了!我回答:“大嫂,給我捉個侯狗娃。”“浪裡白”說:“我家狗還沒睜開眼呢,過幾天吧。”我說:“好的,大嫂再見!”

又轉了一圈兒,我又捉狗娃來了。“浪裡白”故意找茬兒:“不是讓你過幾天嘛,怎又來了?”我就順着他的話說:“都過去一星期了!”可狗主人“浪裡白”依然找理由:“狗娃今天肚子疼得直叫喚,不行!”我隻好再轉一個圈兒,“浪裡白”才同意我捉狗娃。“浪裡白”讓我進了大門,又說還有二門、三門,三門上還套了九連環,來刁難我。我的腳邁過二門,又空裡做一番解套的動作,才開始挑選狗娃:“這個瘦,那個胖,這個狗娃毛毛還沒長長;這個醜,那個髒,這個狗娃鼻子掉了一拃長。”前進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浪裡白”照着腦門彈了前進一個“奔摟”。前進跟着學小狗又“汪、汪”了兩聲。第一次,我把“大黑”帶走,第二次再來捉“二黃”,第三次是“小不點”……直到把一窩“小狗”捉完為止。

等到狗主人“浪裡白”明白,我騙了他的時候,他又妖天裡地說:“原來,你是騙子,是來騙我的狗娃的!”他又跑來往回搶小狗娃了……

小腰老漢身邊沒了二花,卻多了一隻奶山羊,一隻小騾駒。小騾駒很是黏奶山羊,好像奶山羊就是它的媽媽,一直圍着奶山羊轉。可小騾駒比奶山羊還高,第一次小騾駒要吃奶時,奶山羊就站着,小騾駒雙膝跪地,一口一口地吞咽奶山羊的奶水。奶山羊的兩隻奶子,像奶葫蘆似的。我們都願意拿自己草筐裡的狗尾巴草、打碗碗花喂奶山羊——這也是羊們最喜歡吃的青草了!我們不能讓奶山羊吃不飽,我們都想要奶山羊的乳汁像無定河的水流一樣,永遠汩汩地流不完。這樣,小騾駒就能一天天長大,長成一頭健壯的騾子!

一天,我們發現奶山羊特别愛吃柳樹葉,也是偶然,五月用柳枝編了一個草帽兒遮陽,奶山羊不吃我們給他的青草了,扭頭吃起了五月的柳枝“草帽”。我們就上樹掰柳枝給奶山羊,沒想奶山羊吃起柳葉,竟不吃我們的狗尾巴草、打碗碗花了。

之後,小腰老漢手裡又多了一把樹鏟。我們說:“上樹五月比猴子還利索,要樹鏟幹啥?”小腰老漢說:“胡亂折樹枝會傷樹的,有了樹鏟還可以幫着樹,剪去多餘的枝條,結好一根根椽子。”

費縣點兵點将(霍竹山點兵點将)7

小騾駒開始撒歡兒了,一陣風似的跑向遠方,又像扭秧歌一樣蹦跳着跑了回來。小騾駒就像一首會蹦跳的歌兒,蹦跳着我們小小的快樂,它“哒哒”的蹄聲所到之處,仿佛就有一朵花兒綻放了!小騾駒那親切的蹄聲,也一次次在我們的夢裡響起,讓我們在笑聲裡醒來。可小騾駒吃奶卻越來越困難起來,小騾駒已高出奶山羊大半截,小騾駒又不會躺下吃奶!我們勸小腰老漢該買一個奶壺壺——把奶擠下來裝進奶壺壺,再喂小騾駒吃。小腰老漢說:“那多麻煩!”第二天,小腰老漢出門時,肩膀上又多了一把鐵鍁——難道又要做一種什麼遊戲?印象之中,我們的遊戲除了“編花籃”“丢手絹”“找朋友”幾個之外,都是小腰老漢教的,如點兵點将、藏老貓、打老爺、“瞎子”摸“拐子”、踩泥灘、彈核核、打土仗、打沙包、老虎吃羊、木頭人等,真要是一圈兒玩完了,恐怕要好多天哩!我們真的沒想到,到半前晌小騾駒要吃奶時,小腰老漢先是拿鐵鍁把一個土硌楞鏟了幾鏟,将奶山羊拉在土硌楞上,小騾駒在土硌楞下就可以伸起頭吃奶了!小腰老漢得意地說:“我就是‘法’娘的,辦法多着哩——你們學也學不完!”是啊,一直以來,小腰老漢好像從一部童話裡走來,總能帶給我們驚喜和快樂。幾年裡,他一點都沒變老,好像再不會老下去似的。

吃飽奶後,小騾駒又開始撒歡兒了!

我們和小腰老漢玩起了“點豆點”的遊戲。“點豆點”不需要“點兵點将”了,我們所有人并排而坐,伸出雙腳。五月自告奮勇站起來出點,她邊唱歌謠,邊點小腳——噢,一排小腳裡還有小腰老漢兩隻像打糞錘似的大腳。

點豆點,毛蚰蜓,

蚰蜓發,炒芝麻,

芝麻粒,核桃皮,

來張三,去李四,

黃蒿百草,人來你跑,

有錢吃黃瓜,沒錢嗑耙耙!

五月點到誰的哪隻腳,誰就得趕緊把腳縮回去。誰要是不小心兩腳同時縮回,或者左腳縮成右腳、右腳縮成左腳,即為負者。負者要講一個故事,或接受其他的懲罰。我們更多是讓負者去拔草,之前是喂“二花”,現在是喂奶山羊……

初秋時分,六爺死了!

六爺是憑羊奶活着的,沒了奶山羊的奶吃,六爺面黃肌瘦起來,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夜裡撒手就走了,沒熬到家裡人期盼的冬天。村裡人都說,是六爺頂替了小騾駒,也就是說小驟駒活着六爺的命。

費縣點兵點将(霍竹山點兵點将)8

上學以後,我離開了無定河,離開了河懷灣。無定河臂彎的河懷灣仿佛心中的一顆北鬥星,從此成了我永遠的牽挂,夢裡一次次和小腰老漢“點兵點将”……

過了一年,公社在河懷灣村子前築起了一座大型水庫。不幸的事是前進一次到水庫裡遊泳,一個猛子鑽下去就再沒有出來。

又過了幾年,一天下午,我在大學校園遇到了戴着眼鏡的“浪裡白”,可我們都一眼認出了對方:

點兵點将,

誰是我的好兵好将,

去延安,打東洋!

就是誰?就是你!

我倆用童年遊戲的歌謠熱情地打着招呼,我倆說着沒想到又成了校友,世界真大,世界也真小——從河懷灣到省城,仿佛一步之遙,又好像經曆了幾個世紀。

我請“浪裡白”到校園外的小餐館吃晚飯。我說:“來一瓶酒?”“浪裡白”直搖頭:“那酒就像火,我可不敢喝!”我說:“我也是——隻算品嘗過!”我就點了一元一瓶的紅葡萄酒做樣子。紅葡萄酒其實不能算是酒,不過正适合我們聊天。我們的話題一下就回到了河懷灣,“浪裡白”說小腰老漢去世後,幾個兒子打開他的錢箱,竟然全是一張張硬铮铮可以裁紙的票子,有最早一元、三元的老票子,可他們都以為過期了,結果被一個貨郎一兌一地換去了!我說:“多可惜啊,那可是一筆财富!”

童年是一首歌。回憶我們艱難而又快樂的童年,不用找話題。“浪裡白”說:“五月長成了美女,瓜子臉、柳葉眉,白格生生、俊格丹丹的——你要是見了,肯定認不出來。”從他的話裡,我得知五月一直在打聽我的消息……

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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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簡介 

費縣點兵點将(霍竹山點兵點将)9

霍竹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陝西省作家協會理事,榆林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獲陝西省優秀文學作品獎、第五屆柳青文學獎等。著有詩集《農曆裡的白于山》等,散文集《聊瞭陝北》,長篇小說《野人河》《黃土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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