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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鳳凰被人擡進賀家别院的時候,是光着身子的。
他們把她放在東廂的屋門口就跑了。
她是個身材曼妙的女人。
五官也堪稱絕美。
但事實上,她卻又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
她甚至都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隻是術士用香灰和木炭做成的傀儡。
她在地上躺了一會兒,聽見牆外傳來一個老婦人的喊聲:“秋兒,賀家就你一根獨苗,你一定要給咱家留個後啊!”
老婦人喊完,門開了。
一個白衣素雅的男人走出來,低頭看着鳳凰。
鳳凰也望着他。
兩個人的臉上都沒有任何表情。
鳳凰沒有表情,是因為她是傀儡,她聽指示做事,幾乎沒有情緒,甚至不會開口說話。
而白衣男人沒有表情,是因為冷漠。
他是一個患有麻風病的男人。
2
安魂客棧。
穆邪和柴小貓、泠泠都在一個房間裡。
慘白的月光撒在窗台上,窗邊站着一個玉色錦袍的男人。
男人背上的紫郢鎏金劍匣表明了他的身份。
他就是天界戰神執心。
執心受邀前來,聽泠泠說清楚來龍去脈,淡淡地看向穆邪。“她沒有騙你,你跟穆岚的确不是親兄妹。”
三十年前,穆氏夫婦為了争奪一顆邪惡的赤血靈珠而得罪了上古神獸饕餮。
饕餮見穆夫人身懷六甲,便揚言要奪走那個孩子的靈魂,使他成為一個沒有靈魂的魔鬼,四處作惡。
朝雲山穆氏家族會因為這個孩子而成為過街老鼠,被世人唾棄。
穆氏夫婦知道饕餮說得出做得到,無奈之下,便偷偷地向人買了一個男嬰,作為穆家的長子養着。
取名,穆邪。
而穆夫人則躲進深山,産下一個女娃,秘而不宣。
饕餮來複仇的時候,便把詛咒抛給了不滿周歲的男嬰穆邪,這就是穆邪成為夜魔、殺人如麻的原因。
雖然此後朝雲穆氏受夜魔所累,成為衆矢之的,穆家二老也因此命喪黃泉,但穆夫人的初衷就是保護自己的親生骨肉,這一點他們做到了。
穆岚在父母的溺愛中長大,從小便不識愁滋味。
而穆邪則始終充當着一件消災擋煞的工具。
穆家二老對他再好,那也是因為他們虧欠他,怕他,因為他是夜魔。
但最諷刺的是,不管夜魔有多兇殘,他面對自己家人的時候,卻不僅能保持理智,而且還能保持愚孝。
在他的内心深處,始終還有一畝三分地,為家人保留着一份純淨和柔軟。
隻是,他的家人卻從來沒有把他當成家人。
穆邪聽執心神君說完他的身世,驟然感覺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心裡越難受,臉上的表情就越平靜。
泠泠看他這般隐忍,反而心疼,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卻刻意牽着他的衣袖,往他那邊靠了靠。
他問:“此事小岚也知道?”
執心搖頭。
穆氏夫婦從來沒有把穆邪的身世告訴穆岚。
穆邪頓時覺得心裡輕松了點。
還好,至少還有一個人沒有背叛他。
那姑娘是他的妹妹。沒有血緣也是!
就在他們說話的時候,一牆之隔,穆岚安靜地躺在床上。
隔壁房間的人說了什麼,她全都能聽見。
她想了許久,搖身化成一縷輕煙,從窗口飛了出去。
往朝雲山的方向。
3
朝雲山下朝雲城。
大概在四十年前,朝雲城的首富姓賀。賀南秋是賀家的獨子。
賀南秋十五歲那年,朝雲城爆發了一場大規模的麻風病。
數百人感染麻風,賀南秋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的官府為了控制蔓延,将所有的麻風病人都趕到城外的黑山谷,還在那裡建了個麻風村。
本來賀南秋也應該是麻風村的一員,但是賀家做了疏通,官府才同意讓他單獨住在賀家的别院裡。
賀家就南秋這一根獨苗,如果他死了,賀家就會絕後。
為此,賀老爺賀夫人一哭二鬧三上吊,非要賀南秋同意跟女人行房,給賀家留個種。
因為麻風不會遺傳,隻要母親不被傳染,生出來的孩子就是健康的。
賀家二老計劃周全,賀南秋卻不想害了無辜的女人,遲遲不肯同意。
這一僵持就是好幾年。
幾年後,一位術士來到朝雲城。
術士做的傀儡不是真人,卻能夠以假亂真。
一來,跟傀儡行房,賀南秋沒有道德上的負罪感。
二來,傀儡不僅跟普通女人一樣,能夠懷孕生孩子,而且還百病不侵,不會被傳染麻風。
賀南秋這才被說動。
隻是誰都沒有想到這天傀儡會開口說話。
疼是鳳凰對這世界的第一感知。
她開口說話的一瞬間,賀南秋本能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賀南秋的表情兇得好像想把鳳凰掐死,他厲聲質問她:“你是什麼東西?!”
鳳凰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說話,她隻能掙紮着從齒縫裡擠出四個字:“傀儡。鳳凰。”
鳳凰是術士随口給她取的名字。
賀南秋當然不相信。
但别說鳳凰自己不知道,就連那個術士也不知道他造出來的傀儡為什麼會說話。
就好比一具空殼突然有了靈魂。
術士自己都感覺頭皮發麻。
其他人聽說這件事情,都猜測傀儡裡面有邪物。
消息傳得沸沸揚揚。
賀夫人花重金把鳳凰買回來,現在又想把她弄走,還專門請了道士。
道士戰戰兢兢地在别院門口擺壇,他倒是不怕妖魔鬼怪,因為他這輩子根本沒見過真正的妖魔鬼怪。
他怕的是麻風病。
法壇一起,符紙一燒,鳳凰聞到空氣裡飄來一陣嗆鼻的味道。
下一刻賀南秋便走到别院大門口,吓得那道士差點拿不穩法器。
他站在門外所有人的對立面,昏暗的光線将他魁偉的身影襯得很單薄。他說:“娘,把壇撤了吧,我要留下她。”
賀夫人目瞪口呆。
鳳凰也走到門口,天真地望着賀南秋。
男人的五官很俊朗,眼睛很明亮,像天上的星子。
4
其實賀南秋留下鳳凰是有原因的。
鳳凰心裡當然也明白。
那晚賀南秋聽她開口說話,當場便想掐死她,沒想到他的麻風痛居然發作了。
男人從床上滾到地上,蜷縮成一團,手腳發麻發抽,嘴裡發出隐忍痛苦的呻吟。
那一刻,鳳凰覺得他毫不設防的樣子像極了在術士手裡初成形态的自己,對他便沒了懼意。
她猶豫着走到他身邊。
沒想到她越靠近賀南秋,賀南秋身體的痛苦感就越輕。
他就像一尾幹渴的魚,而鳳凰是天降甘霖,他本能地又把她拉進懷裡,抱得緊緊的。
鳳凰任由他抱着。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神奇的力量,迄今為止,她身上所發生的一切,她都無從解釋。
那之後,賀南秋便騰了個房間給她,把她留在别院。
她作為傀儡,生命還隻有幾天,自我意識很薄弱,行事依舊需要聽人指導。
而且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幾乎沒有獨立生存的能力,留在别院再合适不過。
跟普通人比,鳳凰說話也不利索,她隻會一些基本的表達,說稍微複雜一點的話,就詞不達意。
那天,賀南秋發病,她跪坐在他身邊陪着,猶豫問道:“你能教我說話嗎?”
賀南秋手抖腳抖,渾身比螞蟻咬還難受。他閉上眼睛,沒有答應,就是拒絕了。
到底是個來曆不明的妖孽,他隻是需要她止痛,但始終覺得别扭,對她不冷不熱,交流能免則免,連吃飯都不在一張桌。
傀儡對主人有與生俱來的順從,賀南秋不肯教,鳳凰也不多求。
第二天,她百般無聊,戴着鬥笠到鬧市口坐下發呆,觀察别人的言行舉止。
回來的時候有點高興,腳步輕快地跑到賀南秋面前說:“我學了句書!”
其實那是書裡的一句詩,她說錯了。
賀南秋并不感興趣,随口問:“什麼書?”
鳳凰說:“一倒一颠眠不得,雞聲唱破五更秋。”
賀南秋頓時拉下臉:“哪裡學的?!”
鳳凰看賀南秋好像生氣了,小聲說:“外面。他們說,是好書。”
好學不學,不知道碰上什麼脂粉客,竟學了句淫詞豔曲!賀南秋兇巴巴地瞪着鳳凰,終于松口:“你到底想學什麼?”
鳳凰看賀南秋肯教她,高興得像一隻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似的,滿院子跑,先從最基本的辨物學起。
指着石凳問這叫什麼,又指着廊上雀替問那是什麼,賀南秋強忍着不耐煩,一一給她解答。
鳳凰雖然似懂非懂,但也努力去記。
她感覺自己有點像牆外巷子裡那隻小野貓,饑腸辘辘的時候,有人給了她一碗吃食。
她一高興,便跑到賀南秋面前,開始寬衣解帶。
賀南秋見狀,尴尬極了:“你幹什麼?”
這也是鳳凰白天從幾個風流公子那裡聽來的,他們說,男人就喜歡女人主動寬衣解帶,取悅他們。
鳳凰心想,現在她想感謝他教自己說話辨物,就想拿出點實際行動來。
她說:“是你喜歡的。”
賀南秋生氣:“我不喜歡!”
果然是妖孽!不知廉恥!賀南秋不僅生氣,而且還有點心慌,急忙轉身回屋,還差點在台階上絆一跤。
鳳凰就站在他身後,看着他慌張的背影發笑。
5
人心肉長,賀南秋平心而論,鳳凰除了身世詭異,并無别的不妥。
她天真爛漫,沒有害他的心思。
而且,有她在,别院也沒那麼死氣沉沉。
誰會想到,一個給活人住的院子,因賀南秋這個活人而死了。卻又因一個本該是活死人的傀儡而活了。
鳳凰求知欲旺盛,對這世上的一切都充滿好奇。
她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戴上鬥笠,用輕紗遮面,混到茶館酒樓裡,觀察别人的言行,偶爾還能聊上幾句。
漸漸地,說話利索了,人也越來越機靈。
隻是她身份特殊,有人見過她在賀家别院出入,知道她就是那個會說話的傀儡,把她當妖怪看。
有一次她被人撞掉鬥笠,露出臉來,旁邊有人一見她就嚷嚷:“妖怪!是賀家那個傀儡!”
周圍有幾個男人一聽,立刻抄了家夥,說要打妖怪。
鳳凰吓得撒腿就跑。
男人們在後面追,她在前面跑,在人群裡鑽來鑽去,靈活得像一條小蛇。
她跑出鬧市,朝着賀家别院的方向狂奔。
賀家别院在一個小山坡上,有一段路挨着山崖,全是泥濘和碎石子。
好幾個男人追到路口都不追了,心裡抱怨這女人不知道哪來的勁兒,跑得快不說,還沒他們喘,看來真是妖怪。
隻有一個叫阿牛的死心眼,舉着一張釘耙,窮追不舍。
此時,賀南秋正在院子裡煮茶,看天色将晚,鳳凰還沒見人影,他正惦記,忽然聽見鳳凰的喊聲:“救命!賀南秋,救命!”
賀南秋丢下茶壺,出門一看,遠處小路的一側,好像有一個人趴在地上,另外還有一個人懸空挂在路邊的山崖上。
趴着的人是鳳凰,懸空的人是阿牛。
原來阿牛追鳳凰的時候,不小心滑了腳,要不是鳳凰眼疾手快,撲過去拉住他,他就要掉下山崖去了。
那個山崖雖然不高,但底下都是堅硬嶙峋的怪石,如果掉下去,保不齊也會缺胳膊斷腿。
鳳凰死死地拉着阿牛不放手,手臂被地上的碎石子磨着,破了皮,出了血,疼得要命。
她就快支撐不住了。
賀南秋想到官府對他的禁令,不允許他踏出别院大門十步以外。但這時他顧不得那麼多了,趕緊跑過去幫忙。
他跟鳳凰一起把阿牛拉了上來。
那阿牛腳一踩到地,就躲開賀南秋老遠。
鳳凰看他能走會跑,安然無恙,她心裡高興,還捧着自己流血的手臂給他看:“喏,我都流血了,說明我跟人一樣的,不是妖怪。我不但不害你,還救你呢!”
賀南秋看鳳凰傷成這樣,卻還想讨好一個對她不利的人,頓時有點心疼這傻姑娘。他冷着臉往别院走,說:“跟我回去!”
鳳凰乖乖跟上。
回到别院,賀南秋給鳳凰處理傷口。鳳凰覺得他今天格外溫柔。
他們都以為做了件好事,救了阿牛,卻沒想到,第二天,阿牛就把賀南秋告了。
因為他違反規定,離開了官府允許的活動範圍。
而且阿牛還想要賀家賠醫藥費,在公堂上哭訴自己昨晚出現了疑似麻風的症狀。
賀家之前雖然疏通過官府,但縣老爺已經換人了,之前的那個辭官歸隐,現在是新官上任。
這位新官非常剛正,堅決要對此事秉公辦理。
沒過幾日,官府就貼出告示,責令賀家兩天之内把賀南秋送去麻風村。
6
壞人!全都是壞人!鳳凰氣得在院子裡走來走去,賀南秋則安安靜靜地在房間裡收拾東西。
哼,早知道就由着那個阿牛掉下山崖去,不救他!
她又想了想,也回房悶頭搗鼓出一個大包袱,扛到賀南秋面前,要跟他一起去麻風村。
賀南秋皺眉說:“你就不用去了。”
他怕的是啥?怕的是鳳凰有給他止痛的能耐,這事如果被麻風村的人知道,他們也許會對鳳凰動歪心。
但鳳凰的一番話卻說得賀南秋進退兩難。
她說:“外面的人都怕你,他們也怕我。沒有人願意理你,也沒有人願意理我。隻有我們對彼此好。”
她又說:“他們都是壞人,隻有你是好人!”
賀南秋歎了口氣,這命運也不知是眷顧了他,還是在嘲諷他。作為男人,他明明對一個女人做了最惡毒的事情,但這個女人卻覺得他是世上唯一的好人。
他從眼神到語氣都變得溫柔起來:“你真的想跟着我?”
鳳凰堅定地點頭。
有了鳳凰的陪伴,賀南秋出城那天,走得還算潇灑。
賀夫人遠遠地來給他送行,錢銀方面倒沒虧待他,給他準備了一大包值錢的東西。
賀夫人說:“秋兒呐,到了麻風村,如果可以的話,娶個媳婦,懷個孩子,到時候爹娘再想辦法,讓孩子健健康康地生下來。”
賀南秋看着自己的母親,這個無時無刻不惦記賀家香火的女人,對她雖然說不上厭惡,但失望是有的。
賀南秋沒說什麼,鳳凰卻挽住他的胳膊,對賀夫人示威笑道:“娶什麼媳婦,我不就是他媳婦嗎?”
賀夫人對鳳凰又氣又怕,隻能吃一肚子癟。
賀南秋牽着鳳凰的手,說:“走吧。”
鳳凰下意識地把賀南秋牽得更緊,跟着他往麻風村的方向去。
到麻風村要走三四個時辰,午後他們在溪邊吃了點幹糧,正想繼續趕路,忽然就聽四周風吹草動,草叢裡還伸出幾把明晃晃的大刀。
有山賊?!
賀南秋意識到危險,拉起鳳凰就跑。
朝雲城賀家的公子要去麻風村,賀家給他的包袱裡塞了不少值錢的東西,山賊就是專門沖他來的。
鳳凰心裡雖然也怕,但不想再給賀南秋添亂,就忍着連大氣都沒出,跟着他深一腳淺一腳在山林裡竄。
摔倒摔疼了也沒吭過一聲。
幸虧山路複雜,兩人借着地形跟山賊周旋,總算來到麻風村的村口。
山賊圖的是财,膽子再大也不敢拿自己的命開玩笑,隻要進了麻風村,他們就安全了。
鳳凰心裡正高興,卻見村口跑出來幾個提着農具的男人,有人跟賀南秋一樣皮膚長斑,還有人四肢都不健全。
他們排成一線,把進村的路口堵得嚴嚴實實。
“賀公子,您是住别院的,我們麻風村可容不下您這尊大菩薩!”
7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賀南秋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享受了這麼多年的特殊待遇,原來麻風村的人早就對他心存不滿。
他擔心山賊要追來了,隻好把心一橫,把鳳凰朝前推了一把,說:“你們讨厭的人是我,跟她無關。她一個女人,你們讓她進去,别讓她被山賊抓了。”
跟着又把肩上的包袱也塞給鳳凰,對村民說:“隻要她沒事,這裡面的東西就都是你們的。”
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拿不定主意。
“不行!”鳳凰退回來,跟賀南秋并肩,“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這村子你不進,我也不進!”
她剛說完,正好看見村民們身後的牌坊底下,一個小男孩本來抱着石墩偷看,卻忽然身體一抖,歪倒在地上,手腳抽搐起來。
“那是誰家的孩子?!”鳳凰心裡頓時有了主意,撥開人群沖上去,說,“都給我讓開!我能醫他!”
說着,她抱起地上的小孩,讓他靠在自己懷裡。
在場衆人不明所以,卻見那孩子很快就安靜下來,臉色恢複正常,身體也不抖了,還開心地摟着鳳凰問:“姐姐是大夫嗎?大夫能醫好我嗎?”
鳳凰回過頭,看着目瞪口呆的村民,大聲說:“讓我們進去,我能治你們這兒的每一個人!”
8
幸虧是這樣,麻風村的人才勉強接納了鳳凰跟賀南秋。
把他們安置在臭水溝旁邊的一間茅草屋裡。
鳳凰點上熏香以後,房間裡不但不臭,還有袅袅的香氣。
她開心地搓手說:“賀家别院是你的家,而現在這裡是我們的家,我也有份了!”
這破落的屋子竟然給了她更多的歸屬感。
但是賀南秋卻心事重重。
自打進了麻風村,雖然躲過了山賊,可他始終開心不起來,有時鳳凰還見他拿桌椅闆凳出氣,很煩躁的樣子。
鳳凰則時常奔走在村子裡,為那些身體有疼痛症狀的麻風病人減輕痛苦。
大家也陸陸續續知道了她的來曆,覺得她似人似妖,對她說不出是敬畏還是厭惡。
但真要難受的時候,态度又都是一緻的:“快找鳳凰來!”
麻風村裡有一個鳏夫,大家都叫他蘇老六。
在村口發病的那個小男孩,就是蘇老六的兒子。
蘇老六脾氣暴躁,雖然鳳凰是他兒子的救命恩人,但他對鳳凰沒有絲毫感激。
每次他病痛難受,就叫兒子去找鳳凰。鳳凰一來,他就想占她的便宜。
有一天,鳳凰應付完蘇老六,天都黑了。
她回到家裡,看賀南秋沒有點燈,陰沉沉地坐在屋子裡。
她一進去,賀南秋竟然站起來,一把将她抱住,吓了她一跳。
隻聽他聲音沉重又溫柔,在她耳邊道:“對不起!”
她結巴問:“為什麼說對不起?”
賀南秋說:“我們離開這裡吧,朝雲山這麼大,總有我們的容身之所,我不想看你在這兒受委屈。”
鳳凰弄明白賀南秋的想法,噗嗤笑出聲,手指在他胸前打圈:“你當我每次都是這麼幫他們的嗎?”
“你們不是有句話叫‘男女授受不親’嗎?我也知道有些事情做得,有些事情做不得,比如——”
她踮起腳,在賀南秋嘴上一啄,“隻有在你面前,我才不會保護我自己。有些事情,我隻跟你做。”
賀南秋不知道這丫頭什麼時候學得如此調皮,還如此風情,竟然勾得他心猿意馬。
天亮的時候,她故意在他耳邊念道:“一倒一颠眠不得,雞聲唱破五更秋。”兩人又抱在一起,笑成一團。
鳳凰這才覺得,自己現在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是一個真正的人了。
賀南秋又何嘗不感到匪夷所思,他竟然愛上了一個傀儡。
他身患頑疾,娶妻隻為給家裡留香火,可相處越久他越心動。
雖然傀儡不算真正的人,不過他反正也沒多少日子好活。臨死之前嘗到情愛的滋味,這殘缺的人生,終歸少了一樁遺憾。
接下來的日子,鳳凰跟賀南秋過得很甜蜜。他們還計劃着悄悄地離開麻風村,到更深的山林裡隐居。
可是計劃尚未實施,有一天,麻風村裡突然傳開了消息。
蘇老六死了。
有人親眼看着鳳凰趴在蘇老六身上,不知對他做了什麼。
蘇老六死不瞑目,胸口還插着一把剪刀。
被人發現以後,鳳凰就從蘇家逃了出去,不知所蹤。現在所有村民都拿着武器,在村子裡裡外外搜索。
最後還是賀南秋在一條小溪邊發現了她。
當時天色已晚,光線昏暗,鳳凰蹲在溪邊的一塊大石頭上,聽見背後傳來賀南秋的聲音:“鳳凰?”
鳳凰原本正捧起溪水的雙手忽然停在半空中,冰涼的溪水從指縫裡流下。
她猶豫片刻,猛一回頭,便看賀南秋臉色一變,倒退幾步,差點被石頭絆倒。
此時的她青面獠牙,雙目通紅,皮膚上還布滿蛛網般的紋路。
就連那雙手好像也變成了什麼野獸的爪子,指甲比那溪邊的水草還長。
待賀南秋反應過來,轉身就跑。
鳳凰一動沒動。
9
不過短短幾天時間,繼蘇老六之後,麻風村又死了三個人。
有一對夫妻,還有一個鐵匠。
蘇老六是被剪刀插死的,而另外三個人身上都有被野獸抓傷的痕迹。
五道血紅的爪印,讓賀南秋想起溪水邊的鳳凰。
麻風村的人都認定是鳳凰殺人,也痛恨賀南秋給村子帶來了災難,便把他趕了出去。
村子附近有個山洞,賀南秋隻能暫時住在山洞裡,一邊繼續打聽鳳凰的消息。
他心裡始終有一絲僥幸,希望人不是鳳凰殺的。
然而,現實終究擊垮了他最後一絲幻想。
幾天後,他在山林裡挖野菜的時候,親眼看到鳳凰殺死了一個獨臂的樵夫。
随後她還趴在屍體身上,不停地吸氣,從賀南秋的角度看過去,她的神态很迷亂,又好似很陶醉。
他抱了一懷的野菜,手一抖,野菜全掉在地上。
鳳凰聽見動靜,慢慢地回過頭,見是賀南秋,她突然變得很倉皇,不敢正視他,隻能轉身背對着他。
偏偏這個時候,巡邏的村民也來了。
十來個村民,有的拿刀,有的拿斧頭,把鳳凰和賀南秋團團圍住。
其中有一個村民是賀南秋的鄰居,以前還摸進賀家想偷東西,被當場抓住,還挨了頓打。
他對賀南秋向來有怨氣,如今看見這一幕,脫口而出:“我就說他們倆是一夥的!”
死了的樵夫牛高馬大,而且沒患病之前還是個練武的,從過軍。
但鳳凰是女人,身形嬌小,這鄰居一口咬死了鳳凰憑一己之力殺不了樵夫,非說賀南秋幫了她。
說着還拉上旁邊的人,一左一右把賀南秋架了起來。
鳳凰見狀,吼道:“不關他的事,你們敢動他試試?!”
賀南秋沒有反抗,他隻是安靜地站着,目不轉睛地望着鳳凰。
那鄰居看鳳凰如此緊張賀南秋,竟然把心一狠,舉起刀,作勢朝賀南秋的脖子砍!
“住手!”
鳳凰想撲上去阻止,卻隻往前跨出一步,就感覺腳下一沉,身體陷落!
她這才知道,在她跟賀南秋之間,還暗藏了一個捕獸的陷阱。陷阱被泥土枯葉覆蓋着,做得很隐蔽。
那鄰居就是知道陷阱的存在,所以故意引鳳凰掉進陷阱。
鳳凰一掉進去,雙腿就被底下的捕獸夾夾住,難以動彈。
随後她便聽到耳畔傳來簌簌的泥土和枯葉滑落的聲音,還有很多人的呐喊聲,那裡面似乎夾雜了一個她最熟悉的聲音:
“鳳凰——”
她擡頭一看,那些鋒利的斧頭刀刃都被穿透樹葉的陽光照射着,泛出刺眼的寒光,紛紛砍在她的頭頂,肩上,手臂,前胸……
還有一根長矛,一下一下地刺進她的身體,戳瞎了她的雙眼,把她全身紮出無數個血窟窿。
她跪坐在捕獸坑裡。
這姿勢令她想起了賀南秋每次發病的時候,她就是這麼跪坐着,讓他背靠在自己懷裡,她雙臂溫柔地環着他。
她下意識地用最後一點力氣做出個擁抱的姿勢。
隻是懷裡空空的。
賀南秋站在離她一尺之遙的地方,居高臨下看着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很快村民們就推土把陷阱填平,把鳳凰埋在裡面,還在前面豎了一塊碑,刻了五個字:麻風村禁地。
10
鳳凰沒來得及向賀南秋解釋,而且她也不敢向他解釋。
其實她殺蘇老六是意外。
因為蘇老六頻頻對她動歪心,她是自衛殺人。
隻不過她沒有想到,蘇老六死的那一刻,她竟然聞到屍體裡面飄出一陣香氣。
那種香氣就好像飯菜的香味,她一聞到,便感覺饑腸辘辘。
出于本能,她貪婪地吸取着屍體身上飄出的香氣,随後逐漸意識到,那其實就是屍氣,而且還是久病之人特有的屍氣。
緊接着,她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記憶也開始複蘇。
原來她之所以會說話,是因為她根本不是傀儡。而是病魔。
病魔專殺久病纏身的人,這類人死後散發的屍氣,能夠提升病魔的修為。
她曾經被一個驅魔的道士追殺,重傷逃到朝雲城,陰差陽錯躲進了那隻叫鳳凰的傀儡的身體裡面。
但由于傷勢太重,靈志損耗,傀儡的身體也對她進行了反噬,令她神智錯亂,把自己當成了傀儡。
現在,她受到屍氣的刺激,記憶複蘇,而她頻頻殺人,是因為她想盡快令自己傷勢複原。
傷勢複原之後,她便可以徹底地治愈賀南秋的麻風病。
隻要能救賀南秋,她并不在意傷害别人。
因為她本來就是魔。
魔是萬惡之首。
但她也知道,賀南秋是個善良的人。
他就是因為善良才會來麻風村。
如果他發現自己的生存是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之上,這一定是他不能接受的。所以鳳凰不敢把自己殺人的原因告訴他。
兩個月後,那個賣傀儡的術士離開了朝雲城。術士走後,又有一個雲遊四方的老和尚來到朝雲城。
老和尚還有很高明的醫術。
機緣巧合,老和尚竟然醫好了賀南秋的麻風病。
賀家敲鑼打鼓,準備給賀南秋找媳婦。
媒婆踩破門檻的時候,丫鬟慌慌張張地來通報,少爺不見了。
朝雲城的人都沒再見過賀南秋。
隻是在世上的某個角落,又多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浪人。
這個浪人看起來身體健康,紅光滿面,但他經常無端端地手腳發抖,渾身難受。
特别難受的時候,他還會哭,會說胡話,好像神智不怎麼清醒。
有人聽見過他說的那些胡話,其中最清楚的一句就是:“鳳凰,我知道那裡有陷阱。”
另外還有一句:“鳳凰,你再抱抱我。”
那一年的初雪夜,賀南秋凍死在一條臭水溝旁邊。身體僵硬,卻保持着跪坐,伸臂,好像懷裡抱着什麼東西的姿勢。
來年初春,冰消雪融,麻風村禁地居然破天荒地長了一地野花,十分茂密旺盛。
有一天,蘇老六的兒子經過那裡,發現地上有一顆赤紅色發光的珠子。
出于好奇,他把那顆珠子撿回了家。之後不久,他也遇到了那位醫術高明的老和尚,老和尚把珠子要走了。
又過了好些年,老和尚原想把珠子當禮物,送給神獸饕餮,但朝雲山穆氏家族也想要那顆珠子。
那顆珠子叫做赤血靈珠。
裡面有一個病魔畢生的修為。
老和尚、饕餮和穆氏之間為了那顆珠子你争我奪,結下恩怨。
不想最後誰也沒得到靈珠,靈珠掉進深谷,被河水沖走了。
直到幾年後,一個小女孩在河邊玩耍,無意間撈起了這顆靈珠。
女孩把靈珠對光看,恍惚能看到裡面有一具跪坐的枯骨。
她吓壞了,把靈珠帶回家交給母親,母親認出這是赤血靈珠,興奮不已。随後就将靈珠藏在家中珍寶閣。
母親把赤血靈珠的來曆和作用都告訴了女孩,并且叮囑女孩,若無必要,不要碰這顆靈珠。
現如今,長大成人的小女孩回到已經被夷為平地的穆家老宅。從地下的珍寶閣裡挖出了赤血靈珠。
而這個小女孩就是穆岚。
安魂客棧的人發現穆岚失蹤,到處找她,隔了兩天,卻見她自己回來了,大家頓時松了一口氣。
穆岚哭着撲進穆邪的懷裡,說:
“神君說的那些話我都聽到了。我原想找個地方了結自己,但我還是舍不得哥哥。你是我哥哥,就算沒有血緣關系,你也是我最親的人!”
穆邪心裡難過極了,摸摸她的頭,說:“我會一直陪着你。”
這天夜裡,穆岚趁着穆邪外出,偷偷進了他的房間,把赤血靈珠放進了一口吞山海棺材裡。
隻見靈珠緩緩地化成一灘紅色的血水,随後血水也消失不見,仿佛跟吞山海融為了一體,穆岚露出陰森的笑意。
11
不幾日,有人來安魂客棧求死。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柴小貓還在房間裡擺了一桌火鍋宴,打算叫上穆家兄妹和泠泠一起來吃。
知道穆邪接了客人,要做完這場法事才能來,他和泠泠一人一角,窩在美人靠上聽曲。
突然,安魂客棧的屋頂上爆起一團紅光。
整個偏安鎮的人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能看到那團紅光。
紅光沖天,而且還有一股強大的氣流,把整個客棧的屋頂都掀翻了,四圍牆壁被撞得破損不堪。
就聽一聲巨響,客棧塌了。
廢墟裡燃起熊熊的火光。
泠泠和柴小貓吓得直接從二樓跳下來,沖到客棧前面。不一會兒,就見穆邪緩緩地從倒塌的大門裡走出來。
穆邪面無表情,眼神冷得像刀。
他看見泠泠和柴小貓,嘴角輕輕一勾,露出一抹邪笑。
泠泠似乎明白了什麼,嘴裡艱難地擠出兩個字:“夜魔?!”
穆邪無視二人,大步離開。
他身後還跟着身披黑色鬥篷的穆岚。
穆岚跟在穆邪身後,像極了一道鬼影。
雖然始終心有不甘,但穆岚心裡清楚,她也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從一開始,她把自己困在海底,引穆邪來找她,就已經是一個局。隻要穆邪肯犧牲自己,為她解除四海升平咒,她就能獲得他的全部修為。
她想複興穆氏。
當年天下人為了打擊夜魔,對穆氏群起而攻之,整個穆氏家族死的死,散的散。
天下人怎麼對她,她就想怎麼報複這天下!
她永遠記得母親對她的教誨:“就算你哥哥承擔了饕餮的詛咒,以邪惡為本,但這未必就是錯的。世人最愚蠢之處就是自诩正義。不管正道邪道,你隻要記住一句話,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由始至終,穆氏夫婦害怕饕餮的詛咒,并不是害怕自己的孩子會成為一個惡魔。
他們隻是害怕這孩子會成為他們無法掌控的惡魔。
穆岚雖然對穆邪一口一個哥哥,但她其實很厭惡現在這個有了靈魂、有了善惡羞恥之心的穆邪。
在她心裡,隻有那個會用人的牙齒來給她做耳環的夜魔才是她的哥哥。
她本來以為,隻要穆邪願意救她,她就能得到他的修為。卻沒想到他們竟然不是親兄妹。
既然此路不通,她隻好退而求其次,利用赤血靈珠給穆邪注入魔性。
靈珠與吞山海融為一體,隻要穆邪動用吞山海,他就會被靈珠反噬,靈珠的魔性會悉數鑽入他體内。
穆岚并沒有十足的把握,這樣做到底能不能喚醒穆邪體内沉睡的夜魔,她隻能姑且一試。
但現在看來,她似乎成功了。
泠泠站在熊熊的烈火前,望着穆邪的背影,追上去幾步喊他:“穆郎!”
夜魔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似乎感覺到胸腔裡某個地方傳來一種鈍痛感,說不清那是什麼滋味,他懶得細想,繼續朝前走。
泠泠一動不動地望着穆邪的背影,倒是一旁的柴小貓略一盤算,跟了上去。
那天之後,整個苦海一帶的人都在傳,世上從此就再無安魂客棧了。(原标題:《安魂客棧:床笫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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