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力/文 雁子/編輯
編者的話:
2016年國慶,德陽舉辦“三星堆戲劇季中國散文名家進德陽”大型采風活動。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旅遊報》原副刊部主任、主任編輯馬力受邀為德陽的文學愛好者做了一場名為“山水旅行與文學想象”的大型講座,講座盛況空前。雁子作為此次筆會的組織者,特将此次講座錄音整理并分享給廣大的文學愛好者。
各位老師還有作者及文學愛好者,大家下午好!
今天是國慶節,按照我們這個近年來的過節這個狀态來看,我們一百多号人是來讨論文學。此時此刻,有許多甚至數以億記的遊客,正在祖國的山山水水行走,有的甚至出境遊,在國外去旅遊——我們閉目都可想像這麼一種出遊的景像。中國的讀書人走名水大山,回來必定寫一篇遠足記,才覺得功德圓滿,遠足記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遊記。随着中國出境旅遊人數的遞增,那麼遊記寫作也是蔚然大觀,在中國旅遊報做編輯寫了許多的名山名水,記遊作品的産生,有許多的電子稿。郵箱滿了,也反應我們國家這種旅遊形式的興旺的一種局面。
遊記是散文的一種。中國是散文大國,也算遊記大國。
遊記是最常用的叫法,也可以叫旅行散文、山水散文。總之是把旅行生活和山水風光拿來當成抒寫對象。
遊記是一種很古老的文體,通常把東漢馬第伯的《封禅儀記》當做最早的遊記作品。封是祭天,禅是祭地。作者馬第伯是漢光武帝的侍從,曾經跟着皇帝封禅泰山,留下這篇記。
北魏郦道元的《水經注》,三十多萬字,寫了一千多條河,寫了河兩邊的城鎮、物産、風俗、傳說、曆史,是記載中國水系的重要著作。郦道元的文筆好,這書又被看成文學作品。
明代的徐霞客寫的《徐霞客遊記》,是一部個人的行走記錄,日記體,文學性強,水文、地質、植物、民俗都寫到了,所以說,它的地理色彩也不淡。
中國古代遊記的一個明顯的文體特征,就是文學和地理學相合得很緊,按照我們現在對狹義散文的理解,不算純粹的文學。
中國古代遊記的創作高峰,在唐宋時代。這兩個時期也是中國散文的發達時期。唐宋八大家中的領軍人物柳宗元,他的《小石潭記》是名篇,結尾幾句:
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悄怆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看似寫景,實乃寄情。柳宗元在安史之亂後,協助翰林學士王叔文進行改革。這場“永貞革新”隻進行一百多天,就失敗了。柳宗元當然受到牽連,下放到永州當司馬。永州,在今天的湖南南邊,我去過。九嶷山、潇水全在那裡,風光很美。蛇也多,柳宗元的《捕蛇者說》開頭一句“永州之野産異蛇,黑質而白章”,大家都記得。千年之前,一定很荒僻。一看這幾句,就能領受那種被貶永州之野的落寞心緒。柳宗元一輩子寫了那麼多詩文,這篇《小石潭記》最為人們記誦。
歐陽修的《醉翁亭記》也是名篇。是在參與範仲淹推行一年多的“慶曆新政”失敗後,被貶到滁州當太守時寫的。文調比起柳宗元,好像明朗一些: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柳宗元、歐陽修被貶,還是官,但他們更是文人。做了官員的文人寫文章,和不是文人的官員寫文章,品格、神韻是不同的。
唐宋時期,遊記基本有了成熟的文體形式,跟近現代遊記樣式很接近。對于現代文學時期的遊記創作,它的價值在哪裡呢?應該說是很直接的。
我們讀古代散文,或者讀古詩,一個好的方法就是一遍一遍地朗讀,以至背誦。這個方法的好處是,讀多了,自會琢磨、體會出長長短短的文句裡的滋味。《三國志》裡有一句話:“讀書百遍而義自見。”意思是,讀書上百遍,書中之義自能領會。
有一次聽許嘉璐先生的課,他專門說過,要學會涵詠。古人吟詩,哼哼唧唧,自我陶醉,入了境。現代人好像不大費這個勁兒了。但是,古文讀多了,你自會感到一種文言的韻味,簡練、傳神,能夠體味出注釋之外的韻味。上面說到的柳宗元、歐陽修的散文,那種内心的憂傷,那種超脫的怡然,來回讀幾遍,多多少少能體會到。
五四作家多半有過古文訓練,他們在創作中,就會帶上這種痕迹。文言和白話雜糅,半文半白,讀起來别有一種味道,和我們今天的語感不大一樣。有人适應,有人不習慣。這是漢語書寫的時代特征。
魯迅寫的遊記很少,有一篇《辛亥遊錄》,日記體,文言味很重,那時他的歲數卻很年輕。三味書屋教出來的,就是這個味兒。這篇遊記發在1912年2月他的家鄉紹興辦的《越社叢刊》第一輯。
1911年,魯迅在紹興府中學堂教書,課餘,去郊野采集植物标本,他把這個過程記了下來。你讀那個句子:“掇其近者,皆一葉一華,葉碧而華紫,世稱一葉蘭。”今人較少這樣寫文章。再往後,特别是到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白話的勢力加大,讀起來更接近今天的文味。
我一直以為,現代遊記寫作中,出了兩位大家,一個是沈從文,一個是郁達夫。兩個人又都是寫過小說的。景象的描寫、細節的刻繪是他們的長處,又都保留着文言文簡潔、傳神的優長,讀着特有味道。
沈從文的《湘西》和《湘行散記》是名篇,他不是側重寫地理,而是專情寫荒蠻之地原始、樸素、真實的風俗、世态、人情,筆墨很細,有些和中篇小說《邊城》的調子接近。淩宇是研究沈從文的專家,他有一本著作,叫《從邊城走向世界——對作為文學家的沈從文的研究》,他在書裡說:
《湘行散記》、《湘西》在文體上不拘一格,具有抒情散文、遊記、小說、通訊等各種文體因素,但又突破了其中任何一種文體的固有格局。它是散文中的‘四不像’。
然而,正是這‘四不像’,表現出沈從文在散文文體上的大膽創造……遊記、散文、小說是三個具有不同特征的文學種類。揉合三者而為一,即吸取這三種文學體裁的長處,融鑄成一種新的散文樣式。遊記以寫景、狀物為主,散文适于即景即事而抒情,小說重在人物和情節的完整。
在《湘行散記》《湘西》中,作者對地理物産、山光水色、曆史遺迹的介紹,采用遊記的寫法,尤其是景物的描寫十分出色。景物描寫貫串《湘行散記》始終,《湘西》更通篇皆是,雖多達數十處,卻富于變化,毫不雷同。他能以敏銳的藝術感覺,捕捉各地景物中最具特色的部分,傳遞出各自特有的神韻。
神韻,是通過語言傳達出來的,我們可以把《湘西》和《湘行散記》找來讀讀,品品它們的滋味。那種帶點生澀的、有時會産生閱讀阻力的語句、句群、段落,讀慣了,再看一般文章,你會覺得沒味道。聽聽這一段:
水面人語聲,以及橹槳激水聲,與橹槳本身被扳動時咿咿呀呀聲。河岸吊腳樓上婦人在曉氣迷蒙中銳聲的喊人,正如同音樂中的笙管一樣,超越衆聲而上。河面雜聲的綜合,交織了莊嚴與流動,一切真是一個聖境。
有聲音,有畫面,糅合得又是那麼諧調。這是用文字畫出來的夢世界,這是那種課堂文化程度不高,卻對生活語言具有天賦的作家寫出的具有藝術靈性的語言,而且是不可模仿的。
郁達夫的遊記名篇,經常說到的是《雁蕩山的秋月》《超山的梅花》《浙東景物紀略》《釣台的春晝》等篇,也是現代散文史上的經典之作。他在《釣台的春晝》裡這樣寫:
我當十幾年前,在放浪的遊程裡,曾向瓜州京口一帶,消磨過不少的時日,那時覺得果然名不虛傳的,确是甘露寺外的江山,而現在到了桐廬,昏夜上這桐君山來一看,又覺得這江山的秀而且靜,風景的整而不散,卻非那天下第一江山的北固山所可與比拟的了。
舊式才子的風雅情調,在郁達夫的記遊文章裡特别地表現得圓滿。
這樣的文字,在今天的創作中,不大容易欣賞到了。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我們也不好硬做比較。隻是覺得,作為欣賞者,每人有每人的尺度,說好說差,内心自有高下。
中國現代遊記散文,在上世紀三十年代形成了一個創作高峰。它直接繼承了古代和近代的遊記文學經驗,加以創造,出現了高質量的作品,出現了遊記作家群。這裡面,有散文家,小說家、詩人、報告文學作家,他們創作了藝術風貌各異的作品。從大量的創作中,可以看到時代的、社會的、曆史的面貌。這些文學财富,又開啟了當代遊記散文的創作。我在一本書裡說過:
作為中國文學現象的現代風景散文創作,已經成為文學史的永久性部分。充滿人文情懷的作家群體,以前衛性的創造姿态進行構式探索和内涵開掘,完成了中國當代風景散文的曆史性奠基。
旅遊是空間的移動。現代遊記創作能夠發達,還要感謝交通工具的發達,它給出行提供了古人享受不到的便利。郭沫若、郁達夫、鄭振铎、冰心的作品,經常有火車的影子。現代交通工具使個人的活動範圍擴大,視野更廣遠,心境也更遼闊,直接影響着創作活動。
1922年10月26日,冰心在《晨報副镌》發表散文《到青龍橋去》。臨着車窗看風景,眼前是一幅流動的畫:眼前“隻是無際的蒼黃色的平野,和連接不斷的天末的遠山。——愈往北走,山愈深了。壁立的岩石,屏風般從車前飛過”。年輕的心,随着風景動。
1934年7月7日晨,在燕京大學當教授的鄭振铎,受平綏鐵路局局長沈昌之邀,跟冰心、吳文藻、雷潔瓊等八人從北京清華園車站出發,開始沿平綏線的社會調查性質的旅行。經過居庸關、宣化、張家口、大同、呼和浩特、包頭等地。沿線風景、古迹、風俗、宗教、經濟、物産等都看到了。
他用書信形式把塞外見聞講給夫人,一共十來篇。10月,發表在文學月刊《水星》上。後來編為《西行書簡》,作為“文學研究會創作叢書第二種”出版。
鄭振铎的《雲岡》是《西行書簡》裡的一篇重要作品,寫得很細。
遊記作家描摹的風景,按照大緻的劃分有兩類:一是自然景觀,二是人文景觀。
自然景觀最能激蕩胸襟。峰、嶺、巒、嶂、岩、峽,具有雄、奇、險、秀、幽、奧、曠、野的美感;江、河、湖、泊、海、泉、瀑,具有狂、柔、平、軟、清、濁、急、緩的美感;還有絢麗豔美的花地、遼遠壯闊的草原、蒼翠蓊郁的林木等,愉悅着我們的感官和心神。
對這些自然景觀做文學化的表現,比較難。有一年,我和汪曾祺先生去桂林開筆會,汪先生回到北京後,在《北京文學》封二上發表一篇随筆,叫《從桂林山水說到電視連續劇〈紅樓夢〉》,說自己想用文字捉住對于漓江之遊的一點印象,枯坐多時,毫無辦法。“待寄所思無一字,桂林宜畫不宜詩。”由此感歎:“狀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其實是不易辦到的。這裡借的是宋人梅堯臣的話。
如實呈現風景之美,文學是趕不上攝影和美術的。也就是說,文字和景物之間不一定存在完全對應的關系。
奧古斯特·羅丹把照相和翻模所表現的精确稱為“低級的精确”,這種精确“既然不是出于自己的心靈,也就不會真實”,而文學的使命正是要創造心靈的真實。
當然,同樣作為藝術創作樣式的攝影與美術,和文學有共同點,不好用排斥的眼光看待它們之間的關系。我要表達的意思是,成功的遊記,應該近風景之真、心靈之真,盡量使文字和景物的關系實現一種平衡。
過去,郁達夫給寫景文章提了一個标準:“細、真、清”。這話放在今天也是适用的。隻因現今的遊記創作中常有“粗、假、濁”的東西入我們的眼睛。
粗,便不能細;假,便不能真;濁,便不能清,作品的失敗也常在這地方。雖然是一樣的寫景文字,高下可要差得多。
人文景觀最能引發追懷。人類在社會演進中創造的習尚、風俗、心理、情感、智慧,體現了社會主體——人的核心價值,它們蘊涵着各自的審美特征,在藝術心境中産生不同的美學感悟。
飽含人的創造性勞動的景觀,組構成一個有機的意義系統,作用于欣賞主體的審美感覺、審美知覺、審美想象。
進入文學視野,創作者更凝眸其所承載的曆史的歡欣與苦痛。他們流連于宮殿、寺觀、石窟、摩崖、陵墓、古城、民居、書院、園林前,會回溯昔年的盛況,會浮想過往的人物,會聽見遙遠的聲響,會感受工匠的餘溫。
建築其實是不好寫的,得有營造學、社會學、宗教學、美學等方面的知識儲備,要不然,下不了筆。拿古典園林來說,廳、堂、樓、閣、館、齋、榭、軒、舫、亭、廊、橋、牆,都要略懂一二。楹聯、匾額也得能看明白,這涉及造園藝術、建築文化方面的學問。十幾年前,上海老人鄭逸梅來信,要在《中國旅遊報》副刊上開設《名人與園林》欄目,我編發了四十篇稿子。手稿我留着,一直想把它編成書,可是出版社不會接這個活兒,因為不賺錢。
兩類景觀,我們在遊覽中常能碰上。感受、領悟之後,便可化成文學材料,融入創作過程。我過去在一篇文章裡說:
遊記的面其實可以很寬泛,除去寫風景,還能記人事,叙掌故,繪草木,花鳥蟲魚、歲時風物、瓜果飲食、祭典禮儀、歌舞樂調,凡文化者,皆可入篇。人家讀起來,才感到不單薄,有文化厚度。
有一天在汪曾祺先生家裡,聊起遊記創作,汪先生說寫遊記要“跳出風景去寫”,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一篇作品,隻是記錄一些你在旅途中見過的東西,陷在裡面,讀者不會獲得閱讀的滿足。你得寫出景物深處的東西,往大了講是文化。
所以,不要把風景看得太淺。心裡要有曆史背景、哲學背景,在大背景的擠壓下産生遊記。從表面看,你寫的是景物,其實你寫的是文化積累。你得給讀者不知道的東西,新鮮的東西,要有你自己的發現。這種發現,一是從景物中來,一是從長期的修養中來。
眼前之景人人能見,心中之景就未必了。要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東西。如果你的修養深,連節氣、物候都會引發文思。
我近日讀到一則小品文,說日本的濕氣,磨練出一種“濕氣智慧”,以至影響了國民性格。日本文化崇尚“寂”,就是從濕氣中産生的美的意識。風雨、霧霭、雲霞、雪光籠罩下,島國的樹木上、石頭上長滿了潮濕的苔藓,擡眼一掃,不是庭院内的水池,就是紙窗前的燈籠,這種生活環境中,心能不安靜嗎?不懂這個,就寫不出來那種境。
為什麼有的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愛找來地方志看,就是要了解當地風情。假設一下,一起結伴去黃山,回來每人寫篇遊覽記,肯定不一樣。老人和青年的感受不一樣,學生和職員的體驗不一樣,有文化方面的,也有心理方面的、氣質方面的。
我以為,遊記是一個文體框架,負載的東西多了去啦!散文寫到最後,就是拼修養——文化積累、思想見識、人生閱曆和藝術表現。
當然,動筆時,還得記住“剪裁”和“節制”,千萬不能一味鋪張揚厲,以顯博學。蘇東坡有話:“取之至寬而用之至狹。”老作家孫犁也講過相近的意思:“寫遊記當然要運用一些材料、文獻。但不能多,更不能臃腫。要經過選擇,确有感觸者,約略用之,并加發揮為好。”要避免龐雜瑣碎,那會叫人讀不下去的。
每種文體都有相适合的格局,不能想抻長一些就往長了抻,想縮短一些就朝短了縮。汪曾祺先生談小說寫作時,打過一個比方:
“就像一個蘋果,既不能把它壓小一點,也不能把它泡得更大一點。壓小了,泡大了,都不成其為一個蘋果。”
作品要修短相宜,這個道理,放在遊記散文上,也是合适的。我主張遊記一般不必寫得太長,太長的篇幅,容易叫人望而生畏。回頭看看,中國曆代好的遊記,篇幅大多不長。應該像寫詩那樣來寫。
遊記散文在文學史上占有一定位置。現狀如何呢?說起來未免失望。這一類作品,像是不能登大雅之堂,成了被列在正宗文學之外的一種樣式。多年前,汪曾祺先生對我講,某刊向他約稿,先作聲明:不要寫景之文。這是很奇怪的,有點文體歧視。
轉念,也不好全怨編輯大人門戶之見太深,在寫的一方,是不是也該問問自己呢?從前我說過,中國山水畫的氣韻天下無匹。同此山水,入文,應當也是不差的。怎麼回事呢?
今人拿筆寫遊記,像是太過随意,不管有無條件,有沒有準備,上來就寫,既缺少創作所要求的素養,表達上所應有的文學美又特缺乏,草草下筆,真有些對不起過眼山水了。人家當編輯的退稿不發,你也無話可講。
模山範水,筆下要有曆史背景、哲學背景,還要有情感背景,讓文字在心靈氛圍中展開。遊記是散文,它的表達,必須是文學的,文學的核心是詩意。那種泛泛的堆材料的寫法,曆史知識再豐富,哲學思辨再深邃,也隻是導遊詞的路數,不能以情動人。
詩,強調感覺。感覺又往往是一瞬間的,忽然就來了,在心裡一閃,忽然又沒了。這就是靈感。靈感一定是個人化的,它産生詩意。我們有時候讀到很絕的文字,常常是作者的靈感。你的靈感來了,馬上記住,因為很容易忘掉,靠回憶都回憶不起來。
自然山水是詩,好的遊記應當含着詩韻、詩的節奏,也當然可以在心底歌吟。俄羅斯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曾經思考過相似的問題,認為“散文一旦臻于完美,實際上也就成了真正的詩”。
徐志摩的《泰山日出》《印度洋上的秋思》《北戴河海濱的幻想》《我所知道的康橋》等,裡面有些段落,都是可以當詩歌來誦讀的。抒情是詩的特質,也是浪漫派藝術的主軸和凝聚點。由此發散而成的遊記,紙面可以疊印出風景道上的種種奇觀。
詩化的遊記,可以破一下傳統的章法。不一定以遊蹤為線索貫穿全文。不妨打破時空限定,按照心理時空、情感邏輯行文。景物、情緒可以交叉、跳躍,表達更自由、更舒展。
像寫詩那樣寫遊記,文字一定要儉省,盡量使寫出的東西篇幅來得短小,少工筆,多寫意,沒有洋洋灑灑的架勢。唐人寫絕句就是這麼下筆的,決不敢浪費語言。
寫詩,開頭進入要快,幾行就得把讀者帶進預設的情境。開頭不好,整體就垮了。寫遊記也是同樣道理。不能好幾個自然段過去了,還沒進正題,連景物的模樣都沒見到呢。
我的經驗是,全篇的開頭是很難的,就像給文章起标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很費斟酌,因為标題流露着文章的情緒——熱烈的、冷靜的,抒情的、記叙的,不那麼容易捉住。想個好開頭,哪怕是頭一句,全篇的基調就定下了。開頭也意味着一個不尋常的視角。找到了這個不尋常的視角,常常是開始一個故事的好起點。
結尾要有回味,不宜直說。理想的文字,固然要寫出對于風景的記憶,更要寫出對于風景的回味。要讓人家眼光離開紙面,心沒離開。
詩意的文章不是硬做出來的。寫文章要放松一些,自由一些,自然一些。特别是寫遊記,不能把風景寫死了。最感乏味的是把遊記做成了流水賬、導遊詞。從文學的角度看,這是無生命的文字。
這樣說來,遊記的成功,可以歸結為三點:
一是詩意情緒的體驗,二是藝術感覺的捕捉,三是感應方式的靈透。
形象感也是對于遊記的要求。風景的美感是通過形象傳達的,文字本身不具備形象性。那麼,是不是應該取消遊記的資格了?當然不是。
遊記繪出的風景不是客觀的山水,而是作者用心靈塑造出的山水,是“第二自然”,它會在讀者的想象中喚起形象感。這就要看作者寫景的手段如何了。這裡有高低、深淺之分,一般化的、平淡無奇的大路活,當然不能引起讀者的興趣。
小學生出去春遊,比方去頤和園,回到學校,語文課上老師命題作文,寫一篇遊覽記,學生就要調動回憶,腦子裡就會浮現頤和園的印象,佛香閣、十七孔橋、昆明湖、西堤的輪廓、方位、造型、色彩等等。起碼不要寫錯,那樣會失去最基本的真實。
我在前面說過,古代遊記裡有地理學的因素,比方南北朝的《水經注》、明朝的《徐霞客遊記》。上世紀三十年代的郁達夫,他的遊記裡,地理色彩也不淡。
其實,寫準山川景物的方位,也不容易,要看你的觀察力,而不是虛構的能力。在郁達夫跳蕩的目光裡,山水的位置感是明确的。運用大尺度的物象結構,營造立體化的視覺感,浮顯景物的空間格局,他有這本事。他的《浙東景物紀略·爛柯紀夢》中有這樣的句子:
石橋下南洞口,有一塊圓形岩石蹲伏在那裡,石的右旁的一個八角亭,就是所謂遲日亭。這亭的高度,總也有三五丈的樣子,但你若跑上北面離柯山略遠的小山頂上去瞭望過來,隻覺得是一小小的木堆,塞在洞的旁邊。
我多年前去爛柯山,伫立四望,想起郁達夫的話,感到寫得準。
從山水世界中激發情緒,再回過頭來加以融合,重鑄自然,不是簡單的事情。這也是汪曾祺先生有感于遊記難寫的一個原因吧。
想象力能夠讓遊記不限定在小的格局、小的氣象裡。站在天地之間,精神的翅膀會飛得很高很遠,特别是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讓你想起遙遠的歲月、蒼茫的宇宙、過往的人物。
張家界的峰岩怎麼會從一片滄海中聳立出來?秦漢的烽火、唐宋的煙雲,會讓你對曆史發出追問。五四作家裡,浪漫格調總是和生動的想象結緣的,經典作家就是徐志摩。
他的代表作《泰山日出》,運用的是散文詩的筆法。他用“玫瑰汁,葡萄漿,紫荊液,瑪瑙精,霜楓葉”和“光明的神駒”來比喻早霞的光色,而“散發禱祝的巨人,他的身影橫亘在無邊的雲海上,已經漸漸的消翳在普遍的歡欣裡;現在他雄渾的頌美的歌聲,也已在霞彩變幻中,普徹了四方八隅”這幾句,汪洋恣肆,讓抒情主人公躍然于畫面的前景,帶了雙翼的靈魂熱奮地馳騁,魂魄昂揚,意氣風發,表現的是一種解放了的精神。
這種順從情緒、放縱想象的寫法,與其說是自然風姿的再現,不如說是客觀景物在作者心目中的幻覺化,或者稱為作者心境的藝術化。文字與自然渾融一體,物象升華為意象,這是一種美妙的境界,也是中國浪漫派文學的傳統。
文學想象是有根基的,行所當行,止所當止,不是無限度的。根基還是作家的底蘊。
我讀今天的遊記散文,有感慨。
梁實秋講過一個意思:中國的讀書人訪山問水,回到家,都愛寫一篇遠足記,才算功德圓滿,才算沒有白出去一趟。
現代人不是活在過去的時光裡,可是社會生活的現代性改變——出遊已成為常态,并沒有促成遊記散文高峰的到來,大衆化出行也沒能拉近人們同大自然的心理距離。這就形成一個悖論:今人同風景離得這樣地近,而同自然美離得那樣地遠。什麼原因呢?隻從文學角度看吧。
現時,較少有人肯做摹景狀物方面的技術訓練了,許多人憑了一點旅行經驗和習作底子便來寫作,較差的語文基礎無法滿足藝術要求,美的寫景篇章就較難出現。語言是和内容粘在一起的。
學校老師講授文學理論,把二者分家,一個是形式,一個是内容,這是為了講課的方便,能使原理清楚。
在創作中,是分不開的。你不能說這篇散文真好,就是語言差點,真應了那句話——意圖很好,實現得很壞。奇麗的風景遇到粗鄙的文字,實難指望寫景的成功。遊記散文,語言應該是美的。
文學語言應該是個人化的,而不是公共化的、類型化的。讀多了、讀熟了經典作品,把作者名字掩上,一看文字,就知道是誰寫的。
另外,我最近在思考一個問題。語言是有民族性的。
我寫國内景觀,比較自由,筆下是順的;寫起國外景觀,就比較生澀。因為寫國内的,常用“寫意”之筆,這套筆墨用到國外的景物上,好像寫不出那種味道,非得用“工筆”才合适。
什麼道理呢?中國文章講求感性,很多觀念來自經驗,語言的彈性較強,意會的空間大,造成“藝術的模糊”,但是缺少思想挖掘的深度;西方文章講求理性的力量,邏輯嚴密,但是深刻的哲理有流于觀念圖解的危險。對照着看,一個較虛,一個較實。
這種差異沒有高下之分,寫好了,都是經典。能夠加以融合,更是等而上之。其實,我們不是直接用英語創作,我們對外國文學的感受,都是從翻譯作品那兒來的。我在寫海外遊記時,有時會捉不到語言上的感覺。
寫遊記,是對大地行走的文學記錄。這種行走,是有精神内容的。
借用伊塔洛·卡爾維諾的話,是為了回到你的過去和尋找你的未來而旅行,卸掉行囊,情緒狀态好像仍然“在路上”。
讀遊記,是心靈被文字帶到了路上,你好像和作者一同行走。林清玄講過:“人不是向外奔走才是旅行,靜靜坐着思維也是旅行。”過去說的卧遊、神遊,大概接近他的這個意思。其實,如果跨出文學範圍往大了看,寫遊記、讀遊記的文化意義也是有的。
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要處理四種關系:一是人和人的關系;二是人和自然的關系;三是心與身的關系;四是今天和明天的關系。
這裡面,我們走進山水,就反映了人和自然的關系。遊記散文裡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就是大自然的文學化表現,山含情,水含笑,融合了作家的主觀感受。人類生活依賴自然,文學創作也依賴自然。從這個角度看,說遊記散文有生态文學的因素,是有道理的。
文學永遠無法完整地再現自然之美,我們也不強求這種“完整”。我們需要的是融合了美好情感的自然、詩意的自然,因為人類的精神在這裡栖居。
作者簡介:
馬力,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中國旅遊報》原副刊部主任,主任編輯。著有散文集《旅遊漫筆》,《鴻影雪痕》,小說集《煉獄和天堂》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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