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蒙古汗國的千戶制度，大家總會産生一種錯覺：這是一種貴族政治模式。

可實際上，這種制度更像是官僚政治的雛形。原因很簡單，蒙古汗國的千戶們不像股東，反而更像打工仔。

千戶的權力并非自下而上，而是自上而下。換言之，千戶都不是既成事實，而是鐵木真創立并任命的。如果沒有鐵木真的任命，成為千戶的那些人并不具備廣闊的群衆基礎。

在蒙古開國時，除了鐵木真的三個女婿和木華黎受到特殊優待，可以繼續領導自己從前的嫡系人馬之外，其他人都是蒙古汗國的一塊磚，哪裡需要就往哪裡搬。

看到這種制度，我的第一反應就是趙宋的“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但與趙宋不同的是：建國初期的蒙古并沒有一個龐大的文官集團存在，所以戰鬥力并未受到實質性削弱。

每個千戶的内部成分必然是極其複雜的，就算鐵木真尊重從前的組織模式，氏族人口超過一千戶的，肯定也會被人為分割；氏族人口少于一千戶的，則必然要與其他氏族混居。

這樣一來，就算鐵木真表現得再無辜，他的真實用意都是要打破從前以血緣為紐帶的組織模式，将更多的人拆分遷徙至其他地區。

每個千戶内部，通常都有來自不同部族和氏族的人組成。在這種背景下，千戶長官與自己的下屬，自然缺乏天然且密切的聯系。

僅從這個角度來考慮，千戶制度就已經比貴族制度領先了一大截。

除了千戶制度之外，蒙古汗國的立法、司法、行政和軍事權力，也開始漸漸集中于中央政府，這樣一來，千戶們本就不算大的權力，開始變得越來越小。

以前，草原世界的各大實力派都擁有獨立性，大家都喜歡搞“我的地盤我做主”那套做派。

但鐵木真建立蒙古汗國之後，哪個千戶也不敢玩這種把戲，即使在他的地盤内，他也不能無視鐵木真頒布的各項法令。

或許有人會說，很多千戶都擁有“犯九罪而不罰”的優待，他們就算不理會鐵木真又能如何？

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看看《水浒傳》，柴進據說擁有丹書鐵劵，結果呢？高俅的小舅子照樣敢把柴進往死裡整。

得罪了當權派，你别說九罪不罰，就是九十罪不罰又有什麼用呢？西漢大名鼎鼎的昌邑王劉賀，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居然被羅織出一千多條罪名，你說要命不要命？

《水浒傳》是小說，我也無意拿它做論據，隻是為了跟大家講清楚這個道理。

就算鐵木真顧全臉面和情誼，不願意下狠手整你，但你讓他不開心了，他至少可以不用你。這樣一來，要不了幾年，你們家就該敗落了。

到了那個時候，“犯九罪而不罰”或許可以保你不死（其實也很難），但絕對無法使你家恢複往日的榮光。

更重要的是：能夠幹涉千戶内部事務的人，絕不僅僅是鐵木真一人，比如說大斷事官和諸位王族，他們都有資格幹涉千戶内部事務。

除此之外，千戶之上還有萬戶，但要說明一點：萬戶僅僅是鐵木真用于削弱千戶權力的官職，地位肯定高于千戶，但萬戶并不能完全管轄和約束千戶。

千戶制的建立，意味着蒙古汗國的中央集權制已基本構建。雖然在遊牧經濟下，它絕不可能構建起一個成熟的官僚政治模式。但是在千戶制下，蒙古汗國的各種權力已經能夠有效分割了。

對于最高統治者而言，在保持權力時最基本、最常用的一種方法，就是把各種權力有效分割。隻有把權力分割好了，下面才不會存在一個（或者衆多）與他分庭抗禮的實力派。下面的人想反對他時，也難以實現有效聯合。

但是這一切受制于太多的主觀和客觀因素，并不是統治者想做就能做到的。鐵木真能做到這一點，可以說非常不容易。

除了鐵木真的三個女婿之外，其他功臣都是一人一千戶，這種分配方式乍一看很公平，細一想卻相當不公平。

功臣有八十八位，他們建立的功勳肯定也有大有小。可鐵木真倒好，一人一千戶，幹多幹少都一樣，多少有點吃大鍋飯的感覺。

如果你是那些排名前列的功臣，眼見自己分到手的東西，和那些排名榜尾的功臣一樣多，你能平衡嗎？

從第一功臣蒙力克和第四功臣豁兒赤的角度來看，什麼哲别、納牙阿都能跟他們平起平坐，這叫什麼事呢？他們參加工作才多少年啊？他們跟在大汗身邊又有多少年啊？

在分配中央政府權力時，吃肉的也是年輕一輩，比如說失吉忽秃忽、納牙阿和木華黎等人，部分元老重臣卻連湯都喝不着。

從消極的角度來說，這就是鐵木真任人唯親，排擠元老重臣；從積極的角度來說，這就是鐵木真大肆集權，不允許某個人與自己分享權力。

在鐵木真成為成吉思汗的時候，草原世界已經形成了千戶、萬戶、斷事官和諸王相互牽制的格局，鐵木真的家天下策略進行得很順暢。

但在鐵木真看來，做到這一步其實還不夠，在這種背景下，怯薛軍成立了。

怯薛軍是鐵木真的近衛軍，常設一萬人。怯薛軍的建立，意味着鐵木真擁有了一支強大且完全聽令于自己的常備軍。

怯薛軍隻有鐵木真能調動，任何人敢繞過鐵木真調動怯薛軍，都是罪不可赦的。鐵木真走到哪裡，怯薛軍就跟到哪裡，他們不可以離開鐵木真執行軍事任務，隻有鐵木真親征時，怯薛軍才會跟随出征。

一個人隻要能進怯薛軍，說明他本身擁有很高的地位，因為怯薛軍是鐵木真直接管轄，除了鐵木真以外，任何人無權處罰怯薛軍，就是怯薛軍将領也沒有這個權力。

從這個角度來看，怯薛軍将領更像是一個大管家，而不是一支軍隊的統帥。

當怯薛軍跟随鐵木真在外執行任務時，如果他們敢胡來，地方上的千戶長官也無權責罰他們，隻能向鐵木真彙報。

如果鐵木真認為怯薛軍做錯了，那麼鐵木真自然會責罰怯薛軍；如果千戶長官膽敢因此而拒絕怯薛軍的命令，那無論千戶長官有理沒理，都要受到責罰。

從現實角度來看，怯薛軍是什麼？怯薛軍是一萬個地位高于千戶長官的職業軍人，直接受鐵木真管轄。

弄出這樣一支軍隊，鐵木真想的心思還用猜嗎？那簡直就是把“集權”兩個字寫在了臉上。

有資格成為怯薛軍成員的，怯薛軍的成員通常都是千戶等官員的嫡系子弟。這種做法，其實就是鐵木真變相地找自己的屬下要人質。比如說某個地方的人投降鐵木真之後，當地的官員都要讓子弟到鐵木真身邊效力。

但傳統史書在說起怯薛軍的時候，那可是一味地唱贊歌：鐵木真這樣做是為了照顧千戶等官員的利益，因為怯薛軍其實也是幹部培訓中心，一個人是怯薛軍出身，對他以後的前途會有着非常大的好處，因為他算是“天子門生”。

客觀事實我已經列了出來，怯薛軍到底是人質還是天子門生，相信大家會有自己的判斷。

由于加入怯薛軍，能夠獲得各種各樣的好處，千戶等官員的嫡系子弟們，肯定也會哭着喊着要加入怯薛軍。這樣一來，以千戶長官為代表的地方勢力，還拿什麼來與鐵木真相抗衡呢？他們的嫡系子弟都以在鐵木真身邊工作為榮。

在帝國成立之初，所謂集權其實就是削弱傭兵大佬的過程。

在這種背景下，鐵木真的行為自然會引起他們的反抗。隻是相關曆史有損皇權（汗權或王權）的神聖性，所以我們從傳統曆史書中，很難看清鐵木真加強中央集權的過程與難度。

鐵木真在最初加強中央集權時，以乞顔部核心成員不斷背叛為代價，通過把他們全部清洗出局而取得勝利。

史書對于這個過程寫得不清不楚，但史學界并沒有太大争議。

鐵木真在後來加強中央集權時，以元老重臣紛紛反對為代價，通過把元老重臣全部逼到邊緣位置而取得勝利。

史書對于這個過程同樣寫得不清不楚，但史學家的争議也不太大。

隻不過類似的史料大多數近現代讀者的分析文章，較為枯燥和乏味，大多數人也沒耐心讀下去（包括我也隻讀了一部分）。

所以現在大家說起鐵木真和他的蒙古汗國時，還是傳統史書那一套英雄傳奇理論，對于鐵木真成功背後的艱辛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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