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人生
——石門山人
說是盲人,卻能看見太陽和月亮;說是常人,又總是霧裡看花,迷迷茫茫。六十多年了,我就這樣遊走于盲人與常人之間,被命運的手指撥過來劃過去。當我強調自己是半個盲人的時候,人們通常會說“你戴着眼鏡還看不清嗎”,當我強調自己不是盲人的時候,人們總會不屑地反問”戴着一寸厚
的眼鏡,能說是眼睛沒有問題嗎‘’。這個時候,我就隻能默認了别人對我的定性,轉過身去悄悄地歎息一聲。
在我的青少年時期,中國的大地上先是上演着大街小巷走旌旗,萬裡山河一片紅的大劇,過了幾年,又換成了莺歌燕舞,潺潺流水的喜劇。戲是好戲,但肚子總是 填不飽。一個整天高粱面拌野菜的人家,哪裡有錢去幾百裡外的西安給孩子配一副眼鏡?如此這般,我就睜了大而不亮的眼睛跟在别人的屁股後面進了學校。
小學的課程本來就簡單,黑闆上的字又寫得大,況且,那個時候,我們常常跟了大人去街上揮拳頭,喊口号,貼大字報,整天樂呵呵的,正兒八經坐在教室裡的日子也沒有幾天。這樣一來,我也就沒有感到眼睛有什麼問題。
中學,那可是我噩夢的開始,現在回想起來,我的心頭都一陣陣地發緊。我每天貓了腰,在同學鄙夷的眼光裡,從黑闆的左邊跑到黑闆的右邊,又從黑闆的右邊跑到黑闆的左邊。來回地穿梭,反複地上下,隻為能看清寫在黑闆邊上的粉筆字。即使回到了座位上,我也要前傾了身子,伸長了脖子,眯縫着兩眼,十分努力地辨認着那模糊不清的粉筆字。看到同桌停下筆來,我趕緊抓過人家的筆記本,匆匆忙忙地抄上幾行,又趕快還給人家。别人學習是那麼的輕松自如,該寫就寫,該停就停,從來都是不慌不忙的。而我呢,就像打仗一樣,眼睛耳朵手指大腦沒一樣是輕松的,老是精神緊張,身心疲憊。更要命的是考試。當别人低了頭沙沙沙地答題時,我卻眼巴巴地望了老師手中寫了試題的那幾頁紙,盼望着他快快地抄完了試題,好讓我拿過來,去寫我那已經耽擱了很久的試卷。誰能想到有那手快的,還沒等到我伸手,已經先一步搶走了。我一下子跌落到課凳上,聽着教室裡嗒嗒的寫字聲,神情沮喪到極點。終于等到我拿到那幾頁紙了,但時間已經過去了大半,不管我怎樣的努力,最終還是沒有寫完卷子,成績自然是不及格。試卷發下來了,教室裡鬧哄哄的,眼睛盯着那一點可憐的分數,感覺有很多人在朝我笑,我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去。
一次一次的打擊,一個接一個的失敗,讓我的精神徹底崩潰了。我在被窩裡悄悄地流淚,我跑到山溝裡嚎啕大哭。我捶打着腦袋,撕扯着胸膛,我想要縱身一跳,摔死在深深的溝谷裡,從此不再見這個世界, 然而,幾聲鳥鳴,卻把我從瘋狂的死亡路上召喚了回來。我默默地從學校拿了退學證,一個人悄悄地回到了家裡,開始了修地球,掙工分的生活,日複一日,月複一月。
沉悶的日子裡終于露出了一絲微弱的曙光。一九七四年春季,我參加了縣上的築路工程隊,先是拽着架子車拉石子,拿了鐵鍁拌柏油,一年後到測量隊勘察設計公路。待遇還算不錯,村上按一個全勞力記工分,縣上每月還給十五元的生活補助費。有一次,測量隊的經緯儀出了點小問題,領導對我說,‘’你拿到西安修理一下吧,捎帶着配副眼鏡,也方便工作。‘’那意思是要我公私兼顧,省了車費宿費,我自是感激不盡。
我終于能為自己配戴上一副眼鏡,眼前的世界在一瞬間清晰亮堂了,我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忽然間人就自信多了。
一九七七年我到了縣上的卷煙廠,每月能掙到三十多塊錢,前程似乎更光明了,雖然還是個副業工,比正式工低了幾個檔次,但在我已經很知足了,感覺已經完成了鯉魚跳龍門的大翻身,什麼高考我也懶得去管。然而,世事難料,我在一次幫人翻揀木料時左腳踝骨折,打上了厚厚的石膏布,整天拄着個拐杖跳來跳去。盔甲似的石膏還沒有拿掉,縣上又宣布解散卷煙廠,平日裡趾高氣揚的男女青年一夜間就像霜打的花兒全蔫了,有的竟跑到了河堤上嚎啕大哭。我雖不至于嚎啕大哭,但眼前也是一片漆黑,怎麼辦?怎麼辦?那一夜,我似乎能問自己十萬個怎麼辦,難不成還要回去當農民?衣衫褴褛,塵垢滿面,鏡片厚重,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當時的處境可以說是進無可進,退無可退。沒有了每月三十塊錢的工作,戴一副深度近視鏡,瘸着一隻腳,挺着紙片一樣的身軀,面對着繁重的農活,我能活出什麼樣子?況且還有哪人生的一個個關口,我将如何艱難的度過?長夜裡,睜着幹巴巴的兩眼看着黑乎乎的房頂。白天裡,拖着沒有知覺的兩腿,漫無目标的徘徊。沒有高人的指點,沒有援助的雙手,有的隻是異樣的目光。面前是峭壁,背後是深淵。如果不能在峭壁上開出一條道來,就隻能墜入深淵。人不可能長久地站在原地不動。
我忽然想到了高考,也許這是上天留給我的最後一條路。
高中沒有畢業,又荒廢了多年,我能擠過這座獨木橋嗎?我能攀上這道懸崖嗎?
懸崖的頂上有一條大路。通往大路的峭壁上長着幾根藤蔓,裂着幾處石縫。我要拼了全身的力氣,用了十二分的小心。拉了藤蔓,扣住石縫,貼了石壁,不舍晝夜,趕在那個特定的日子爬上去,站在通往大學的路口,後面的日子也許就好過了。
我明裡暗裡看過的那些書化作了身體裡的能量,支撐着我爬上了那道懸崖峭壁,站在了通往大學的路口,盡管是站在長長的隊列後面,我還是走入了别人挑剩下的那一所學校。
老天對我足夠的照顧了,我脫下了那一身髒兮兮的農民服,吃上了國家的飯,是真正的國家飯,不是那種似是而非的國家飯。我跪地感念都來不及,哪裡還敢嫌棄校門不大教學樓不豪華,别在胸前的校徽不耀眼?
以後的日子,我拼命的讀書,勤奮的教書,平庸的生活,直到兩年前悄無聲息的退休,跟着一群六十歲左右的人在渭河灘每天走來走去。
人生有太多的無奈,傷殘者有更多的艱難。眼睛困難的人何止學習生活工作的諸多不便,最讓人難以承受的是人際交往的困難。我曾經用了滿臉的笑容去招呼路上遇見的熟人,可對方卻顯出了一臉的驚愕,知道認錯人了,我是那樣的尴尬。一次兩次的尴尬可以不放在心上,但三次五次七次八次的尴尬就不得不考慮了,我再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久而久之,我便退縮了,稍微距離遠一點,我就不敢跟人打招呼,自然,别人也不願跟我打招呼了。天天見面的同事就像是陌生的路人,我就順理成章地獨往獨來了,然而,我又不是天馬,我還得生活在這滾滾的紅塵中,自然也就成了人群中的另類。那一種無助,那一種無奈,讓你的精神備受摧殘折磨,讓你的自信遭受無情的打擊。
眼殘者雖不像眼盲者那樣周圍漆黑一片,但看身邊的事物也如霧裡看花,總是朦朦胧胧的。我通常辨認人不是靠了五官面目的細節,而是靠了高低胖瘦,特别是靠了服飾的顔色。假如一個很熟悉的人有一天換了衣裳,又是在一個陌生的環境裡,我是絕對認不出來的,除非他開口說話。
看人不像看字,看字,遠處看不清可以走近了看,三秒看不清可以看三分鐘,直到你看清楚了。看人,絕對不是這個看法。你總不能貼了一個人的鼻子尖去細細察看他眉毛的彎曲度,去看他是高鼻梁還是塌鼻梁。你死死地盯着人家三番五次的看,不扇死你才怪。
對人面目的觀察是模糊的,對人容貌的記憶肯定是不準确的,和我交往多次的生人很難成為熟人,而交往多年的熟人一不小心就成了生人。無奈無奈。
人們往往帶了不滿的語調責備我不理人,我能怎麼樣?我隻能賠了微笑,解釋再解釋,唯恐失去了人們的友愛。知我者說我是眼殘,不知我者說我是腦殘,日久天長,在人們的印象裡我是眼殘加腦殘,一個雙殘的人誰還願意把你當作正常的人看待?誰還願意親近你呢?我深深地感到我是遊走在社會邊緣的人。進不了圈子,便隻好去原野上望星空。
得不到接納,得不到承認,得不到尊重,我能想到的全是鄙夷,全是不屑,我就在這鄙夷和不屑裡生活工作看書學習。
我感覺到我就是那個住在土谷祠裡的阿Q。你鄙視我,我還鄙視你呢。人不尊我我自尊,笑看日月走紅塵。我不知怎麼地忽然就想起這兩句豪邁大氣的話語來,然而,不久我就被人打掉了帽子,露出頭頂上那一道道發亮的疤痕來,唯一能做的就是朝着走遠了的人影罵出幾句兒子打老子的話來。
上樓梯,每一級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走起來灑脫自如,從容不迫。這時候。我是一個身體正常的人。下樓梯,每一級台階我都看不清楚。為了不摔得鼻青臉腫,嘴眼開裂,我小心地扶了欄杆,慢慢的探出腳掌,如履薄冰似的緩緩地下行,那樣子可憐極了,也可笑極了。一想到人們用異樣的目光遠遠地看了我,我就瑟瑟發抖。
學習和生活的設施,人類的活動方式,工作場地的規劃,大都是按照常人的身體狀況安排的,而那些盲了目的,聾了耳的,啞了口舌的,瘸了腿的,傻了腦子的,或者是半盲半瘸的,半聾半啞的,半是聰明半是糊塗的,并非人類的主體,又常常自卑地發不出聲音,或者聲音太微弱,被強勢的正常人有意無意的抹去。因而從古到今,他們總是适應不了為常人量身打造的一切,久而久之,便自覺不自覺地被擠到了社會的邊緣。他們是被人嘲笑慣了的,傷害慣了的,為了保護那一顆脆弱的心不被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們用了各種各樣的材料把自己包裹起來,不再向世人敞開心扉。
人生過去了大半輩子,饑餓病痛,冷嘲熱諷,寂寞孤獨。什麼樣的事沒有經過?富貴貧賤,世态炎涼,吃飯種地,雲裡霧裡,什麼樣的書沒讀過?我自覺達觀了,能夠斷舍離了。也不怕别人是怎麼看我鄙夷我嘲諷我,我就想在我過那橋進那門之前,寫一篇自白,把我曾經因了眼睛的困難所受的艱難困苦,屈辱悲傷,寂寞孤獨毫無保留的展示在世人面前,讓人們看看一個半盲人經受了怎樣的精神折磨,想想他們自己曾經對盲者聾者啞者瘸者癡者一類的人說過什麼做過什麼。
我的心已經不是年輕時那麼嬌嫩,臉皮也不是年輕時的薄而又薄,我自認為能經得起常人那鄙夷的目光,嘲笑的口吻,擠眉弄眼的議論。我已經無所謂了,況且,我的血管大面積的狹窄硬化,說不定那一天就徹底地堵住了,腿一蹬去了西天。死,我是不怕的。有來有往,有生有死的大道理我也是懂得透徹的。我曾經發了一條微信,給那圖片上配的文字是:心梗腦梗梗梗有緣,此岸彼岸岸岸為家,這也算上達觀了。
我為我所受的艱難,我的被歧視,我的被嘲笑,我的孤獨寫下這篇文字,也為那自卑畏縮,封閉孤獨的盲者聾者啞者瘸者腦殘者寫下這篇文字。我想對天下所有的殘疾人半殘疾人說,不要太在意别人的看法,太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們就活不下去。
人不尊我我自尊,笑看日月走紅塵。挺起胸膛來,挺起脊梁來,走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
我還想通過内心深處的自白告訴世人,生活在你們身邊的那些殘疾半殘疾的人内心承受着多大的壓力,又是多麼的孤獨。而這些壓力,這些孤獨又跟你們的嘲弄,你們的鄙夷,你們的冷漠有絕大的關系。不要以取笑弱者為樂,人生無常,誰又能保證自己不會成為弱者?
你想知道我是誰嗎?我就是你鄰家戴眼鏡的那個小男孩,我就是你們小區裡戴耳聾助聽器的那個中年女人,我就是你們村子裡那個用手比劃的啞巴,我就是你家門前那個瘸腿的修鞋師傅傅,我就是你在大街上看到的蓬頭垢面的傻女人,總括一句。我就是那千萬個身體有缺陷中的一個。
絮絮叨叨說了這麼多,一篇半盲人的自白算是寫完了,我終于能夠長長地舒一口氣了。此時我忽然想起了徐志摩《再别康橋》裡面的幾句詩,茲錄于此,算是結語: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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