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紹興八年(即公元1138年)八月,嶽飛巡邊到南陽。遇雨,乃夜宿卧龍崗。
道士掌燈以迎,嶽飛郁郁然凝眉而入。不說話,不旁顧,似有萬千心事,又似若無其事,隻默默地焚香祭拜。然後,徑自走向廊壁的碑石畫像間,緩緩地踱步,端詳,徘徊,撫吟良久……
對于諸葛孔明,嶽飛從心底裡敬佩和喜愛。他時常慨歎,八百多年前,人家一個卧龍崗上的山野村夫,卻能夠受命于敗軍危難之際,輔佐劉玄德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硬是挽狂瀾于既倒,将一盤死棋下活,助劉備絕處逢生,建國稱“孤”,三分天下,比肩魏吳。及至先主去後,再扶後主,總理朝政,殚精竭慮,鞠躬盡瘁。
尤為可敬之處,是他矢志興複漢室,絕不偏安一隅,親自率軍六出祁山,生命不息,北伐不止。雖然天命不虞,壯志未酬身先死,但其烈烈偉風,英雄氣概,卻足以燭照千秋,頂天立地!
唉,丞相啊,飛何其不幸,不能與君同朝!雖深懷北伐壯志,卻也隻能勒馬淮漢,眼睜睜地聽任胡虜肆虐中原。國何其不幸,君相畏敵如虎,竟然置被擄掠的父兄皇親和江山黎民于不顧,反以偏安投降為國策,委實令天下英雄浩歎,舉國上下寒心呐!
今天,倘若諸葛再世,隻須安坐中軍帳中,則吾輩必當披堅執銳,沖殺效命。如此,上下同仇敵忾,兵鋒所向,定然妖氛立掃,賀蘭頓破,故國當歸。
那般情景,何其痛快淋漓,何其令人向往啊!……可惜在當朝,在眼下,這些都隻不過是一場可望而不可及的好夢。唉,英雄錯失,将相異志,大業難成。上天何其不公,時空何其錯亂啊!
一番覽思感慨下來,子夜已過。回到宿舍,睹物思情,嶽飛仍無睡意,便又索來諸葛亮的《出師表》誦讀再三,竟至通宵達旦。
開言納谏,親賢臣遠小人,鞠躬盡瘁,北定中原……樁樁件件,哪一條不是本朝重命,哪一個不是今日要務?然則,八百多年前,諸葛上表請纓之後,是雄師浩蕩北伐;而今日他的數度請纓,不僅得不到朝廷的嘉許,得到的反倒是屈己求和的诏命和君相厭憎的臉色。而這,又在很大程度上更加彰顯了他孤單異類的窘迫。
有強敵不能殺滅,有河山不能收複,此時此刻的嶽飛,的确是義憤填膺,心緒難平。回想這幾年自己大勝大悲的愁悶,壯志難酬的無奈和飽受君猜臣忌的遭際,仰天長嘯,無限感慨之餘,英雄之牙關便再也咬不住那串無以言表的悲憤,竟自獨怆然而涕下了。
是啊,他有滿腔的義憤要向諸葛宣洩,他有滿懷的愁悶要向諸葛訴說,他更有滿腹的心事要與諸葛交流。
恰好此時道士備好紙墨前來索字,他便慨然拈筆在手,揮毫寫下了“出師表”三個字——是的,他要重溫諸葛丞相的出師奏章,他要沐浴汲取那股浩然正氣,他要隔着風雷激蕩的渺渺時空,向他所無限敬仰的這位偉大楷模、北伐英雄緻以軍人的崇高敬禮。
在道士和随從的殷殷期盼下,于卧龍崗熹微的晨光中,嶽将軍飽蘸濃墨,凝神屏氣,揮毫而書。
剛開始他還覺得是用筆在書寫,所書工整而持重。漸漸地,他忽然感覺手中所拿的已經不是羊毫,而是刀槍,是弓箭!所面對的也不再是宣紙書案,而是強敵窺視的戰場,是烽火硝煙的前線!自己正催動胯下戰馬,揮舞長槍殺入敵陣,沖入敵營,呐喊,奔突,劈殺。刀起處敵首洶湧滾落,箭飛時胡虜次第摧折。兀術哪裡逃?劉豫拿命來!中原父老,吾輩終于來也!殺盡番賊,還我河山!一時間,飛沙走石,山崩地裂,熔岩噴迸,電閃雷鳴……
将軍怒發沖冠,将軍仰天長嘯,将軍氣貫長虹!
手捧這幅酣暢淋漓、龍蛇飛舞的墨寶,道士分明觸摸到了一顆滾燙的赤子之心:這是将軍的铮铮誓言,更是卧龍崗的無價之寶啊!
擲筆而去的嶽飛,胸中塊壘驟然蕩去,多日郁悶一掃而空,報國意志愈益堅定。越二年,與金兵大戰于郾城,大勝;再戰于朱仙鎮,再勝。眼見得兀術逃遁,中原在手,河山複還,嶽飛豪情萬丈。可,在這之後……是的,是十二道金牌,是風波亭!
卧龍崗永遠銘記知音,諸葛廬永遠緬懷英烈。很快,嶽飛手書在此勒石成碑,将相浩氣于斯交相輝映。
但是,此一碑刻卻在元末戰亂中流失。其墨寶後為朱元璋所得。老朱皇帝文化雖不高,但卻英雄相惜,敬書更敬人:純正不曲,書如其人。
之後,墨書曆經輾轉存入圓明園,卻又于八國聯軍侵華的庚子之亂中流失,從此再也無處尋覓。有幸的是,光緒二年,即公元1876年,南陽知府任恺經多方尋訪,終于在彭城(今徐州)重獲碑刻大寶,遂命宛人李發祥于卧龍崗重新刻石陳列并珍藏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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