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作家西西晚年代表作《白發阿娥及其他》簡體中文版推出。小說集分兩卷,“白發阿娥”卷收入1980年到2000年、橫跨二十年的八個短篇,溫柔呈現城市老人的生活方式;“其他”卷則收入西西晚年所寫的風格多樣、帶有先鋒氣質的短篇、短章,是她堅持文學探索的精神閃光。
人一老,就該被時代抛棄嗎?在白發阿娥那裡,研究賽馬經,寫回憶錄,與女兒媳婦“作戰”,防備鄰居“九紋龍”,發現自己原來是天蠍座……在人生末尾,她開啟了新的冒險。年近七旬的西西以母親為原型,并觀照自己日漸一日老去的經驗,一位老人寫另一位老人,編織一段真正面對衰老的故事。
對白發阿娥來說,衰老與成長一樣驚心動魄。如今她邁着笨拙的步子,向未知的未來走去,像來時一般。
■ 《白發阿娥及其他》 西西/著,譯林出版社2022年3月版
作家李銳曾在香港地區訪學。他于壁立千尺的樓群間,想起“神話”或是“奇迹”這樣的字眼,而他總想走到神話和奇迹的背後,去看看香港地區普通人真正的生活。在遊走間,他想起西西筆下的“白發阿娥”,她正顯示着那些生活的本身。
忽然想起白發阿娥
文/李銳
從吳多泰國際中心的窗戶望出去,滿眼所見都是壁立千尺拔地沖天的樓群,擁擠的樓群像起伏的群山一樣,在眼前綿延不絕,樓群的縫隙間露出些山的影子,那些山常常被雲霧遮擋,遠遠的,迷迷蒙蒙的,倒好像是樓群和街道的圍牆。到了晚上,壁立千尺的樓群燈火輝煌,在夜色映襯之下一派炫目的璀璨亮麗,會讓你想起“神話”或是“奇迹”這樣的字眼。
從太原到香港地區轉眼就是一個月。以前是從電影電視裡看香港,現在是從賓館的窗戶裡看香港。一個月的時間,天天面對這窗外的“奇迹”。可我知道,每到白天,從“奇迹”裡如潮水一般湧到大街上來的人們,被朝九晚五的鎖鍊束縛着、催趕着,步履匆匆日複一日地讨生活,他們是顧不上神話,也顧不上奇迹的。神話和奇迹不解饑渴,草根細民不能靠窗外的風景過日子。我總想走到神話和奇迹的背後,去看看香港地區普通人真正的生活。
一個月裡,除了在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的課堂上,和小說創作班的同學們見面以外,也有過幾次出遊的機會。去了灣仔的香港演藝學院歌劇院,看了香港話劇團毛俊輝先生導演的《新傾城之戀》,親眼看到了在媒體上被人到處傳說的梁家輝和蘇玉華。去了太平山,在登頂的纜車上看到了在電視裡看了無數次的維多利亞港。去了香港科技大學,看到了和明信片上一模一樣的海邊上那一片嶄新美麗的校園。總之,都還沒有超出一個旅遊者大緻的視線。
■ 《新傾城之戀》海報
倒是在這幾次出遊中留下一個很強烈的印象——香港的宗教場所真是密集而又繁多。天主堂、基督堂、佛寺、道觀、天後媽祖廟、黃大仙廟,比比皆是。在鋪天蓋地的樓房和街道的擁擠下,這些教堂、寺廟就好像從海面上升起來的島礁,頑強地向世人昭示着各自的寄托和信仰。讓我有幾分驚訝的是,在經曆了一個多世紀的英國殖民統治的同化之後,居然還是留下了這麼多的本土寺廟,留下這麼頑強堅韌的本土信仰。不由得就想:這些寺廟的香火旺嗎?趕來祭拜如儀的都是些怎樣的男女?
機會終于來了。
為我們領路的秀珍姑娘指着地鐵車廂上面的動态路線圖說,就是那裡,我們要去的最後一站就是青衣。
在九龍塘、太子、油麻地、荔枝角、荔景等等這些充滿煙火氣的地名中,“青衣”就好像是從燥熱的田野裡冒出來的一股清泉。而且巧合得就像是有意的安排,想看看香港的地方戲,就來到了這個戲劇味兒十足的地方。秀珍的手上拿着一張彩印廣告,上面印着通欄标題:青衣街坊聯合水陸各界演戲恭賀真君大帝寶誕。标題下面,兩位盛裝打扮的鳴芝聲劇團的演員華麗妩媚之極。在演員名單的下面,是從農曆三月十二日至十六日,連續五天的日夜連場戲單。農曆三月十五日真君大帝正誕日上演的三出戲是:《賀壽仙姬大送子》《三笑姻緣》《西樓錯夢》,擔綱主演的是劇團台柱著名演員蓋鳴晖和吳美英。單單從這張廣告,就已經看見了滿眼的莊重和熱鬧。
果然,還沒有走到地方,就聽見鼓樂絲竹和着婉轉的唱腔遠遠傳過來,很快從燈火通明處又傳過來香火燒出的陣陣煙香。偌大的一個劇場,總有上千個座位,早已經擠滿了人,連座位後面的走廊裡也站滿了觀衆。戲台上那個有情人終成眷屬的老故事,不知被演了幾百幾十年,可觀衆們還是興味盎然地盯緊了舞台上的一招一式,用那些濃妝重彩的一颦一笑,印證着自己在凡俗的生活當中不肯輕易拿出來示人的浪漫和幻想。戲台正對着真君大帝的神像,前來進香跪拜的人絡繹不絕,整個場地的四周圍滿了用最廉價的化纖織物搭起來的貨棚,貨棚下擠滿了賣買香火和小吃的攤位。人來人往,摩肩擦背,香火的青煙和油炸食物的香味在人羣頭頂升騰翻卷,這個地道之極的鄉土生活的場景,讓我一下子從香港回到内地,彷佛突然置身在山西某個縣城或是某個鄉鎮的廟會上。一模一樣的場景,一模一樣擁擠的香火和食物,一模一樣的跪拜,一模一樣升騰不已、興旺無比的人氣。
不知為甚麼,那一刻忽然想起了“白發阿娥”。這個白發阿娥是我的好朋友、香港作家西西女士筆下的小說人物。十八年前,為了我的小說集《厚土》在中國台灣的出版,西西和幾位朋友忙前忙後,當時,為了書的事情我們曾經相約在廣州見過一面。十八年後再次見面,西西已經隻能用左手寫作。隻能用左手寫字的西西送給我她的新書《白發阿娥及其他》。書中的那位白發阿娥,幾十年前為了避難,全家來到香港,在這個人來人去的碼頭上,含辛茹苦生兒育女,在街頭小店和小攤小販擁擠的攤位上反複計算着一家人的開銷。不經意間,死了夫君,長了皺紋。身邊的孩子們一個個長大成人,離開原來的家,建立自己的家,系上了朝九晚五的鎖鍊,在繁鬧的城市中腳步匆匆。白發阿娥在恍惚中受了洗禮,在恍惚中進了醫院,一次,又在恍惚中打開儲錢罐,在亮光閃閃的硬币上看見男皇帝、女皇帝,一個一個在冰冷的金屬光澤中你來我往……恍惚中滿頭的青絲終于變成滿頭的白發,恍惚中看着自己愈來愈難以理解的城市和生活,白發阿娥愈來愈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燈光下面,擠滿了觀衆的座位上人頭攢動。時不時的會有一顆白發蒼蒼的頭從擁擠之中顯眼地跳出來,我忽然很堅定地相信,那其中,一定會有西西筆下的那位白發阿娥正襟危坐,伴着起伏的絲竹,有闆有眼地在對照舞台上的《西樓錯夢》。
作品選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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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見水蛇的白發阿娥
西西/文
白發阿娥夢見水蛇。
白發阿娥到廚房裡去燒開水,看見窗子外面有四條水蛇,晃擺着圓鼓鼓的頭,仿佛要遊進屋子來。白發阿娥害怕了,屋子裡又沒有别的人,她連忙回到房間裡去。在自己的房間窗子外面,她又看見同樣的四條水蛇。白發阿娥驚惶不已,忽然就吓醒了。
白天,屋子裡的确沒有别的人。女兒上班去了,從早上八點半起,到下午五點半止,白發阿娥總是一個人留在家裡,她一直憂憂戚戚地躺在床上,說這裡不舒服,那裡發痛。那時候,她整日無所事事,時間過得老慢,好不容易才盼到女兒回家。女兒一進門,她就跟着女兒團團轉,仿佛她是一卷壞了的錄音帶。女兒洗米煮飯,她說,我今日頭又痛了。女兒打雞蛋、浸香蘑菇,她說,我今天聽見烏鴉叫。女兒擺桌子鋪塑料台布,她說,電視上的長篇劇已經播放過許多次了。
那時候,白發阿娥的兒子和女兒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老母親并無嗜好,既不喜歡看書聽音樂、種花養魚,也不喜歡喝下午茶逛街。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就整天坐在家裡。醫生說得好,得讓她做點事,如果沒事做,老人家隻會在家裡呆坐,坐久了就呆睡,睡久了就賴床,不肯起來。然而,一個老人有什麼可以做?白發阿娥的兒子和女兒考慮過許多活動,其中有些項目連他們自己想想也失笑了。譬如說彈鋼琴、繡花、打毛線,這些事都是小女孩做的事呢。至于遊泳、爬山、打球這些,又都是小夥子的玩意兒。白發阿娥的女兒叫媽媽空閑的時候掃掃地,抹抹書櫥的玻璃,換換枕頭套。她生氣了,哎喲,把我當作女傭了嗎?我年紀大了,做不來。她的兒子說,養一隻狗吧,狗可以陪伴老人家。但白發阿娥說狗會脫毛,滿屋子狗毛怎麼辦,而且,得下街去遛狗,挺麻煩。想來想去,白發阿娥的孩子們仍然一點辦法也沒有。他們的母親還是呆呆地坐在家裡。我一定快要死了,她說。
是什麼把白發阿娥從寂寞的深淵中救出來的呢?那可是她的孩子們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原來是馬。不知打從什麼時候開始,白發阿娥關心起馬匹來了,她看報紙上的賽馬消息,聽收音機裡的賽馬評述,注視電視上的賽馬節目。她叫女兒到賽馬會去給她投注十塊錢,居然誤打誤撞地赢了一百多塊。白發阿娥的生活從此改變。她現在變成一個勤奮的閱讀者,每天要女兒給她買報紙。她一面看報紙,握着一個放大鏡,一面聽收音機,還要一面拿着筆,在白紙上做筆記,仿佛是孜孜不倦的學生。
白發阿娥忙極了,早上七點多,她已經坐在電視機前看晨操。女兒開門去上班,她頭也沒有回,眼睛緊盯熒光幕,嘴巴隻在說話:記得給我買賽馬晚報,我還要半打拍紙簿,一支尖嘴的原子筆,不要漏墨水的。女兒上班去了,她落得清靜,看報紙呀,做筆記呀,打電話給兒子講述研究的心得呀。如今整個星期七天,白發阿娥沒有一天不忙:星期一她要看排位表;星期二,她要收集馬評家的意見;星期三,她要視聽現場的賽馬情況;星期四,她要檢讨自己研究的得失、聽取他人的賽後評論。事實上,星期四這一天,不但有賽後評述,而且星期六現場的排位又出爐了,一切循環複始。
白發阿娥的名字叫作餘阿娥。那時候,她的孩子們總是皺眉歎氣,唉,我們這媽媽,白天吟哦,晚上吟哦,真是嫦娥。現在可好了,白發阿娥不再做白天鵝和黑天鵝了。星期日,兒子們回來看她,陪她喝茶、打牌。她搖搖頭,你們玩,我有功課。大家擔心她體力不好,太用神傷眼睛,但她一點事也沒有。兒子們打電話說要回來了,她到廚房去燒一大壺開水,沖一熱水瓶的茶,然後自顧自去做研究。兒子們回家來了,她隻是跟他們說,早上下了點雨,明天準定跑爛地馬,我可得仔細了。白發阿娥是舊移民,三十多年前移居到這個地方來,那時候,她的頭發一點兒也不白,如今白了一些,事實上,她的女兒的白頭發比她還要多。白發阿娥在這裡沒有親戚,她的姑姑、姨姨、舅舅都在她以前生活的地方,她的妹妹和妹妹的孩子們,也在她出生的那塊土地上。她每個月寄錢給他們,負擔他們的生活費和孩子們的學費。每一次,當她說“我一定快要死了”的時候,她的女兒就說,如果你死了,你的妹妹和她的孩子們怎麼辦呢,誰去給他們寄生活費,誰去幫助他們讀大學?那時候,白發阿娥唯一的興趣是寫家書,唯一的希望是收信,信望愛都在遙遙的千裡外,她遠方的親人仿佛是她的宗教。
忙得不得了的白發阿娥連親人的信也懶得回了,她告訴女兒,你給我草幾個字去,就說我忙。有時候,陌生人來按門鈴,她打開門扉,漏一條縫,誰呀?外面的聲音說,我們是教會的,來和你們講講道理。她說,我們拜菩薩。砰的一聲關上門。的确,十多年前,白發阿娥在家裡還安了“堂上曆代祖先”和“五方五土龍神”的金漆牌位,三支香、三支香地朝夕頂禮膜拜,鄰居的七姑給她在街角不知打了多少次小人;小人打了很多,可白發阿娥的頭痛、腰痛一點兒也沒有好。現在,白發阿娥家中一支香也沒有,書櫥頂上還有一尊聖母像。
白發阿娥讀過幾年小學,認識幾個字,她說,我們那時候,女孩子很少讀書。她出生的年代,還是皇帝統治江山的時代,過一陣子就辛亥革命了。她書讀得不多,悄悄地還是考上了百貨公司的售貨員。因為我長得漂亮,她說,我是著名的黑牡丹。不過,她隻上過一天工,她父親知道之後,罵了她一頓,說她沒出息,要她回家做千金小姐。她和表哥戀愛七年,結果,不知為何嫁了給另一個男人。她說,或者,這是緣分;或者,這是劫數。
廚房裡的水蛇是什麼意思?水蛇一定和水有關。白發阿娥記得,是昨天吧,她把水鍋放在火上就去做賽馬筆記了,直到一陣焦味傳出來她才記起了水鍋,幸好沒有釀成火災。鍋子燒焦了,她花了好大的勁才把鍋子洗幹淨,一直嘟嘟哝哝,說把她研究馬匹的時間都給剝奪了。無論怎樣洗,那個焦了的鍋子還是給女兒認出來了。她說,媽,你得小心呀。老母親卻顧左右而言他,說,怎麼電視上的廣告我不明白。
——你把整幅地賣給我吧。
——得把五千頭牛一塊兒買才行。
——好,一言為定。
——你怎樣養牛呢?這裡常年沒有雨水。
——地底下有石油的,你不知道嗎?
白發阿娥問女兒,牛吃石油麼?
别以為白發阿娥什麼事都不懂,牛吃不吃石油,隻是她對科技外行罷了。其實,她也是個小小的足不出戶能知天下事的秀才。
電視上什麼節目她不看呀,她看過《城市論壇》,對孩子們說,把父母送到養老院去不好。她看過《婦女新知》,說,我要用玉米油。女兒買菠菜回來的時候,她說,菠菜好,菠菜有纖維。暑期裡的一天,兒子女兒都一齊在家,白發阿娥鄭重其事地宣布:今年,你們不要給我祝壽,電視上的相命先生說,屬狗的人今年不宜做生日。
夢見水蛇之後的兩個星期裡,白發阿娥一共中了三次馬,居然都是三重彩,得的彩金有六千多元。她快樂地對女兒說,啊,我記起來了,我夢見四條水蛇,水蛇都是好蛇,水,就是錢,所以,我中了馬。白發阿娥一連中了三次馬,夢中的水蛇一共有四條,她認為她還有一場馬可以赢,更加努力研究馬匹和騎師的狀态了。
除了赢馬,還有一件事使白發阿娥感到安慰。星期三那天下午,她的兒子請了假,帶她去換身份證。一個年紀也很大的婦人對她說,老太太,你真幸福呀,看,你的兒子多孝順,帶你來換身份證。白發阿娥看看四周的老人,的确,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是兒子陪伴着一起來的。她在照相機前也爽朗起來了,她對着照相機微笑;她在按指模的時候,手指也靈活地轉動了。她像新身份證一般新起來了。
七十六歲的白發阿娥,白發并沒有再增多,她把許多不如意的事都忘了,譬如說,孩子們把她一個人扔在家裡呀,媳婦不歡迎她去住呀,一天到晚老是發悶呀,自己一定是快要死了呀。一切都抛到腦後去了。隻要手握放大鏡,給她一沓報紙、半打拍紙簿、尖嘴的原子筆,她就可以消磨一日二十四小時;當然,她還得犧牲寶貴的時間,才可以抽空看看電視上别的節目。這天,女兒下班回來,買了荷蘭豆和蝦子,白發阿娥說,真巧,電視上今天的菜式就是介紹荷蘭豆炒蝦仁。然後,她接過女兒手中的晚報,再也不跟着女兒,看她洗菜煮飯打雞蛋。吃飯的時候,她還舍不得她的報紙,但不得不暫時放下。如今,她每天都有新話題,譬如這天,她說,原來我是天蠍座。
新媒體編輯:何晶
配圖:攝圖網、出版書影、電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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