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地處山西最南端的晉南，距離工作的省城太原有将近400公裡的路程。

騎車回趟家，已經成了我的一塊心病。

騎行裝備

事情的起因緣于一位老鄉無意間說的一句話。那天他得知我也在騎行後，便問我知道那誰誰誰嗎，人家那才叫牛，一個人騎車回家呢！言語之中滿是佩服。那個誰誰誰我也認識，初中時在我村上過學，隻是比我高了一級，沒有怎麼說過話，工作後更是徹底沒有了聯系。記憶中此人身材高大壯實，騎車回趟家對于他來說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并不是什麼難事。

但我知道，長途騎行考驗得更多的是人的意志。

三年前，我也曾幹過一次獨自一人長途騎行的事。

2017年的十月份，黨中央要開十九大，國慶前突然間就萌發了騎車去延安的想法。說幹就幹，頭一天買了車，第二天就踏上了去延安的征程。結果總共三天的路程，淋了整整兩天的雨，第三天膝蓋受傷、小腿發脹，硬是用一條腿使勁蹬了100多公裡，算是順利到達了目的地延安。可是無論如何是騎不回去了，隻好把山地車拆解打包寄了快遞，自己搭乘火車回了太原。頭一次的單人長途騎行就如此這般折戟而歸，草草收場了！

延安騎行線路

也許說到這裡，你會認為那是頭次騎行，沒什麼經驗。其實不然。

我怎麼也算是個“老”騎友了。而且那也不是我的第一輛車，而是第三輛。

說起騎車，就不能不提到我的姑娘，因為我之所以去騎車，還真是因為她。

随着姑娘一天天開始懂事，做父親的就開始踅摸着該給姑娘教點啥。絞盡腦汁地思來想去，又把自己的前半生颠過來倒過去地總結了半天，突然間頭腦裡就冒出了兩個字：堅持。也是，這世界上的東西就怕這“堅持”二字，姑娘要真能把這兩個字學到手了，那她以後的人生也不用我這個做父親的再發什麼愁了。

隻是要把這“堅持”二字教給姑娘，靠嘴說可不行，得給她立個榜樣！就這樣，我開始騎起了車。

結果這一騎，就一直騎到了現在。

山西面食之酥肉面

一開始是趁着雙十一花800塊從網上淘了輛山地車，後來過一個村裡的減速帶時摔了一跤，胸脯頂到了把手，疼了一個多月不說，車子的前叉也摔壞了。後來過生日時，老婆說送你個禮物吧，我說要送就送我輛山地車，結果在她的支持下，我把早就看上的“豪車”弄了回來，還興奮了好一陣子！隻是好景不長，“豪車”毫無意外地被小偷盯上了，最終也不知是為誰做了嫁衣。

後來，買第三輛車時，就長了個心眼，既沒敢買便宜的山寨貨，也沒敢弄紮眼的進口貨，而是淘了輛扔在車堆裡難以找出的大路貨。這車就經造多了，一直騎到了現在。

這麼多年下來，太原市内騎行早已不在話下，東山西山、環太原、環榆次，武鄉、沁縣、榆社，太谷、祁縣、平遙，昔陽、壽陽、盂縣，交城、文水、汾陽，陽曲、古交、婁煩，但凡有個一兩天的假期，總會選個合适的路線騎上一圈，周邊的縣市都跑了個遍，至于近點的騎行路線更是跑得不計其數。

也曾經在烈日下揮汗如雨，也曾經在漆黑中摸索前行。

也曾經因為沒錢而上農戶讨口水喝，也曾經由于爆胎而入小院乞求幫助……

内心裡，雖然早已成長為一名成熟的騎行者，但始終沒敢對騎車回家這條線路下手。

因為，對于這條回家的路太熟悉了，熟悉得有點害怕。早年上學時，一年中來來回回跑上好幾趟，坐在“叮哩咣當”的綠皮車箱裡，透過窗戶放眼望去，滿目盡是荒山秃嶺，讓人不由地聯想到“荒涼”、“貧瘠”這一類的詞語，城市近郊總能看到成堆的垃圾和漫天飛舞的各色塑料袋；上班後乘火車回家的時候少了，多半是坐更為方便一些的客車，行至中途霧氣蒙蒙，漫山遍野裡吐着煉焦碳時産生的黑煙。因為曾有過騎行産煤大鎮遭受的煎熬，那不到半天的時間裡，渾身都披滿了煤碴子，就是連眼球上也會因為落上了一層厚厚的煤沫子而變成了黑眼珠子！仿佛是無意間撞到了通煙的坑道裡，是一種怎麼也無法掙脫的悲哀，很是痛苦。所以，雖然心裡也無數次籌劃過騎車回家的事，卻始終沒有成行。我想，内心裡對這條路的懼怕，恐怕是一個主要原因。

再後來開通了高速，開車回家的時候就越來越多了，這才發現周圍的山漸漸變綠了，天空也越來越透亮了。這才有信心去騎車回趟家。

時間就在2020年這個特别的五一。因為疫情防護的原因，無法到省外去旅遊，更是不能去人群聚集的場所，趁着這個機會來次幾乎不與人接觸的騎行，一去一回，算算時間剛剛好。

檢查好這次行程的主角——我的座駕——一輛美利達挑戰者600山地車，帶好騎行三件寶：小音箱、保溫杯、碼表，穿上騎行服，戴上頭盔和手套，便急不可待地掙脫了現代都市的束縛，沿108國道一路向南，仿佛坐上了一艘穿越時光的時間機器，由今而古、由近至遠，一直探尋到中華文明的源頭。

出了省城即是晉中，這裡有世人耳熟能詳的大院文化，這些明清時代的建築，見證了晉商昔日的輝煌與富庶，榆次老城、常家莊園、曹家三多堂、喬家大院、渠家大院、王家大院，甚至可以算上聞名世界的文化遺産平遙古城，在整個晉中地區星羅棋布，光韻璀璨。

喬家大院

過了平遙，進入介休市，這裡有一座赫赫有名的山—綿山。春秋時期，晉國發生“骊姬之亂”，公子重耳外逃，在各國輾轉19年，受盡了人間的冷暖與凄涼，甚至在沒飯吃的時候，介子推從自己腿上“割股奉君”，可在重耳回國繼位之後，封賞了其他随從人員，偏偏忘記了介子推。介子推一氣之下進入綿山隐居，晉文公重耳得知後，命人放火燒山，以期能趕出介子推，不料，介子推誓死不出，活活被燒死了。晉文公後悔莫及，遂下令全國禁火食寒食三日，這即是寒食節的來曆，也成就了介子推忠君不言祿的一世英名。

綿山

靈石以前屬于介休管轄，之後獨立建縣，據考古證實，這裡商代晚期就有先民居住，是丙部族居住的地域，而著名的王家大院，則是山西大院中規模最為宏大的明清院落建築群。而緊挨靈石的霍州市，古稱霍國，是周武王弟叔的封國。

過了霍州，進入洪洞地界有個叫趙城的不起眼小鎮，這裡曾是秦之先祖的第一個封地。據《史紀》載：秦之先祖“造父以善禦幸于周穆王，得骥、溫骊、骅骝、騄耳之驷，西巡狩，樂而忘歸。徐偃王作亂，造父為穆王禦，長驅歸周，一日千裡以救亂。穆王以趙城封造父，造父族由此為趙氏。”這裡說的趙城即是如今的洪洞縣趙城鎮。地方雖小卻成就了一番偉業，誰又能想到一個為王禦馬之族，到後來能一統天下，建立起了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統一的封建王朝呢？

大槐樹

還有洪洞的大槐樹，可以說是見證了明朝的十多次移民。元末明初，統治黑暗、民不聊生，再加上天災水患不斷，全國各地人口減員不少，唯獨山西，緣于地理位置之優勢，風調雨順，人口密集。洪武、永樂年間先後十七次從山西往外移民，人們聚集于大槐樹之下，痛哭流泣，灑淚而别。

臨汾之地就更不用多言表了，這裡曾是堯帝活動的區域，有堯帝陵和堯廟。而與其相臨的襄汾縣陶寺遺址作為龍山文化的一部分，則被認為是堯的都城，被稱為是最早的“中國”。不遠處的丁村遺址，則是10萬至30萬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古人類活動的區域。

堯廟

與襄汾相接的曲沃，西周時期曾是晉國的都城，是當時晉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離其不遠的侯馬在60年代曾出土了5000餘片的“侯馬盟書”，經考證為當時晉國趙氏與卿大夫的約信文書，是研究晉國末期六卿奪權直至三家分晉的重要曆史文獻。

過了侯馬，即進入舜帝陵所在地、關公故裡運城地界，這裡是我的故鄉。不過要回到家裡，還需要穿越兩座縣城，首先是曾一度作為晉國都城的新绛，新绛縣城有座绛州大堂，始建于唐代，相傳唐王李世民東征高麗，命左領軍大将軍張士貴在绛州設帳募軍，招兵處就設在這裡，而白袍虎将薛仁貴正是在這裡投軍，征東平西，最後在汾河灣築台拜将的。縣城西北有靈公台，相傳為不君之君晉靈公以彈丸擊人之處，晉靈公好狗不君，寵信佞臣，趙盾多次勸谏無果，最後終被趙盾之弟趙穿刺殺于桃園，從而使趙盾也背負了弑君的惡名。其次是稷山縣，稷山是周之先祖後稷的故裡。據《史紀》載，其母”姜原為帝喾元妃。姜原出野，見巨人迹，心忻然說，欲踐之，踐之而身動如孕者。居期而生子，以為不祥，棄之隘巷，馬牛過者皆辟不踐；徙置之林中，適會山林多人，遷之;而棄渠中冰上，飛鳥以其翼覆薦之。姜原以為神，遂收養長之。初欲棄之，因名曰棄“。後稷被堯任用為農師，教民稼穑，播種五谷，百姓感恩，後世子孫終究開創了一番大績業，建立了曆時八百餘年的大周朝。

終于來到了我的家鄉萬榮縣。這裡地處黃河東岸的峨嵋嶺北麓，咆哮的黃河裹攜着大量泥沙奔騰而過，日積月累，千百年來在黃河岸邊堆積出一片脽地，相傳軒轅黃帝曾祀地祗掃地為壇于脽上，以紀念人類的始祖後土娘娘。漢時在此擴建後土祠一座，從漢唐至宋真宗年間，曆代皇帝先後24次來到此地祭地尋祖，是華夏根祖文化之聖地。漢武帝劉徹一生更是六次巡幸汾陰脽，并留下了千古絕唱《秋風辭》，“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泛樓船兮濟汾河，橫中流兮揚素波。箫鼓鳴兮發棹歌，歡樂極兮哀情多。少壯幾時兮奈老何！”一時間抒不盡的胸中意，感不完的世間蒼生，伴随着秋風樓角那悲涼的鈴聲響徹傳唱了幾千年……

故鄉的後土祠

兩天的騎行過程是痛苦的，但卻比我想象的要輕松了許多，我說的是心情。

路上的環境比預想的好了不少，雖然介休、靈石、霍州這些産煤的地方，依然有很多運煤的大車，路邊的泥土依然蒙着一層淡淡的黑色，但河流已經回歸了它本來的樣子，而不再是以前泛着泡沫帶着五顔六色的流動的污染帶，兩旁的大山蒼蒼翠翠，空氣中也充滿了自然的味道，讓人頓時神清氣爽，渾身上下充滿了氣力。雖然天氣炎熱、陽光暴曬，但相比于一路歡歌的好心情而言，一切都不足以多言了。

推開院門的時候，早已聽見響動的父親出現在面前。滿面紅潤，精神矍铄，就在那一刻，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老家小院一角

四天的騎行，780公裡，有烈日炎炎，有大風逆行，更有大雨瓢潑。但我的心裡始終一如既往的隻有兩個字：堅持。

有時我會想，如今姑娘已經初二了，開始建立自己的人生觀和世界觀了，那麼作為父親，自己堅持騎行或者在騎行中堅持，還會在多大程度上影響得到她呢？沒有答案。

也有人問過我，你騎行是為了健身嗎？我有些茫然，想了又想，最後回答了四個字：享受孤獨。

那麼騎行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呢？翻來複去地琢磨，我覺得還是得回歸自己騎行的初心：堅持。如若，能夠在生活于偏遠鄉村的、用或憧憬或疑惑或神往或無光的眼神看我時的那些孩子的心靈中，種下一絲去向遠方的夢想，那可真的要謝天謝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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