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在北京住過将近一年之久，其間對時人所稱道的、這個城市的種種魅力，并不曾感受得到，隻覺得除了範圍大一點兒，天氣壞一點兒，居民更好面子一點兒以外，到底和别的城市沒有兩樣。栖遲既久，心境日漸消沉下去，深感久留不宜，遂有南歸之意。然回顧這段淹留的光陰，也并非一無所獲，其中大有些迹遇，可銘泐終生。而尤以所看到的幾副陌生面孔，一直不能忘記。

其一是菜市場一位賣菜的漢子。租屋附近有個菜市，每日供應時鮮蔬果，買菜甚是方便。菜市有兩個部分，鐵皮大棚裡面擺攤的是常駐商販，而棚外的空地，被郊區農人加以利用，每日拉了自家種的蔬果來叫賣，成色尤其新鮮，我最喜在此處選購。北京的氣候，是夏天燥熱，冬日酷寒，然因冬季供應暖氣，并不十分難熬，是故居民于冬夏之間，惡夏尤甚。然于這空地上擺攤的菜農來說，形勢恰恰相反。隻因夏日縱熱，泡一壺茶葉，加幾塊西瓜便可對付過去，可嚴冬一到，朔風緊起，可就十分不容易忍受了。逢這時節，又是幹這等露天買賣的生意，除了一層層往身上加衣服，真是沒有法子。

然有一日我去買菜，卻碰到路邊有位鄉農，身上隻穿了兩件皺巴巴的單薄的衣服，在那裡叫賣。隻見他年紀大約在四十上下，幹癟的臉頰被寒風吹割成紫紅顔色，濃密的頭發雜着塵土，恰似一片蒼勁的野草。一雙大手沾了蔬菜的泥壤，加上冷風吹凍，看起來就像兩段黑色的幹朽的古木。這是人嗎？難道不是一尊雕塑？我暗暗納罕。單看外表，确乎是一座鐵鑄的塑像，然那轉動的堅強的眼珠，那悲涼但不躊躇的神色，那無形的擔子重壓下依然堅挺而忙碌的腰身，以及那風霜之色後面深藏的故事，都在告訴我這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很想過去握一下他的大手，聽他講一下那皺紋背後的傳奇，然而終于沒有能夠。也好，漢子的心腸無需理解，最好的故事也不必訴說，真懂的人，看着這樣一副面孔，自然能明白那書中描繪的淺薄，從而品味出人生無窮的況味了。

其二是一位清理垃圾的環衛工人。在我住屋樓下，一字排開幾隻綠色垃圾桶——這是城市住宅區尋常不過的擺設。最初我也隻像其他人一樣，每天進出時，向裡扔進大包小包的垃圾，直到把它們一個個裝滿、溢出、散落在四周的地上。垃圾桶上清晰地标着可回收和不可回收的标志，但誰會在意呢？還不是一視同仁地往裡面傾倒，誰都不會認為這樣做有什麼問題，也絕不會意識到會對别人産生何種影響——我們人類，向來都是這樣自以為是的東西。有一天午後，我想起要出去散一回步。待走到樓下，隻見一個清理垃圾的工人，正把兩隻蘋果從垃圾中小心地撿出來，放到随身攜着的袋子裡面。霎時我心中猛地一顫，因為那兩隻蘋果，正是我晨間覺着不太新鮮了扔掉的。我懷着無限羞愧，定睛向她看去，隻見她五十多歲年紀，臉上皺紋深而且多，讓我油然聯想起鄉下黃土地上縱橫交織的溝壑。那兩隻手枯黃且粗糙，正耐心地把垃圾從桶裡面一一拿出來，按照分類打成大小不一的包裹。寒風吹拂，我真為她單薄的身軀擔憂，怕萬一支持不住，倒在北國隆冬中這方冷漠的地上。就這麼怔忡良久，兩腳才記起走動，經過她身邊時，我再不敢多看，低着頭走過去，如釋重負。然後來每當想起，仍舊如鲠在喉，怪自己實在無能，對世間這般苦難的命運，隻是無可奈何。

還有一個在地鐵上碰見的中年男士。那是在去頤和園的路上，午時剛過，地鐵上罕見地空着許多位子。我漫不經心地眺望窗外，所見無非蕭索，彌望惟高樓商廈，綿延似無盡頭，偶然閃過幾株落光葉子的大樹，便算是使人眼前一亮的景緻。不多時便看得厭了，想着閉目小睡一會。忽然斜對面一個中年男人吸住了我的目光。他衣着老舊，上身是一件黃褐色的褪色的棉衣，下着一條深藍色的老式牛仔褲，獨一雙鞋子有七八成新，鞋面擦得幹幹淨淨，看得出來極為愛護。這身打扮，和滿車的時髦男女比較起來，顯得尤為不同。我懷疑是這打扮吸引了我，又覺得不大正确，待把眼睛往上移去，映入眼簾的是黃色的面皮，和緊抿的似乎是咬緊牙關的嘴唇，再往上，便看到那一雙眼睛。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呢？無限凄苦又似有無限慈悲，看似幹涸又仿佛噙滿熱淚，鮮紅的眼角像是睡眠不足，又像是在卯足氣力，神色乍看之下恍如渙散，再看又恍若堅毅與不屈。對！就是這雙眼睛！它必定經曆了無數磨難，茹受了許多風霜；它必定閱盡了人心險惡，見識了世道艱危，而依然質樸如故，純粹如初，雖然沒有大賢名哲的睿智深邃，可俯仰之間，無不閃爍着善與寬容的光輝。我想他應是有父母妻兒，有自己摯愛的溫暖的家，為了這要去守護的一切，他背井離鄉，一個人擔起了所有艱辛，忍受着無限凄苦，然每個力盡筋疲的午夜，他必能暖然入夢，夢裡，當有那千裡之外日夜牽挂的溫馨。

這一張張面孔，其實尋常不過，然每當想起，總惹人熱淚盈眶。在京數月，那無數堆金砌玉的繁華商街，那許多名播海内的古迹名勝，老實說，從未給我留下印象，隻讓我疑惑究竟何物，竟讓人在這擁擠喧鬧之中，還自以為得意。惟這幾副面孔，和其餘不同，讓我覺得親近。城市裡燈紅酒綠最善迷人耳目，在我他們才是真實，也許這真實過于殘酷，然總比在浮華裡做虛僞的夢，要好上許多。更何況人生從來不易，最苦者，才懂得甜是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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