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沒有名字，但是說它沒有名字也不嚴謹，它的名字就叫老狗。當然了，老狗隻是它老了之後的名字，它小的時候以及長大後的名字就叫狗。老狗是咱們農村最常見的大笨狗不知跟其他狗雜交了多少代串出來的，小短腿兒，還有點兒外八；一身灰不拉幾的毛，怎麼看都不會讓人喜歡；身形也很小，跟隻大兔子差不多；尤其令人反感的是，它的上下嘴巴是地包天，下面的兩顆犬齒永遠處于裸露狀态。

在農村，像老狗這樣的小狗是沒人要的，幹啥啥不行，膽小第一名，有事兒沒事兒都會亂叫幾聲。老狗的主人是一對一輩子沒有生養的老太太，人們都叫她花奶。花奶的老伴兒死得早，年輕時他們收養了一個女孩，待她視如己出，真的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可眼瞅着孩子一天天長大了，轉眼又嫁人了，他們的家又顯得空落落的。更讓他們傷心的是，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世，出嫁以後極少回來，真是辛辛苦苦忙了幾十年，最後卻是給别人養了孩子。

老兩口一輩子心善，雖然收養的女兒回了她原來的家，但老兩口從來沒有怨恨過她，每當有人說起女兒的不是，他們倆還處處維護，說是血脈裡傳下的親近，不是養了她就會有的。或許是他們看得開，或許是他們習慣了善良，不會去怨恨，反正，日子還是這樣按部就班的一天一天往前走。花奶慈祥，老伴兒寡言。原本就不愛說話的老伴兒，在閨女不來自己家之後，變得更加寡言少語。他不如花奶看得開，最終憂郁成疾，剩花奶一人孤獨終老。老伴兒的死對花奶來說，打擊也是很大的，老伴兒在世時，最起碼家裡還有個人圍着自己轉，而現在，原本空落落的家變得更加空蕩蕩的。

花奶在跟幾個老太太去侍弄菜地時，村頭路邊的傳來極其微弱的小狗的哼哼聲。其他幾個人明顯也聽見了，隻不過大家都習以為常，隻有花奶邁着小腳、顫顫巍巍地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其他幾個人都說，看它幹啥，肯定是别人不要的小狗！

好歹是幾條性命，我去看看有救嗎！

花奶來到跟前，看到兩條差不多出生半個月左右的小狗，但明顯比一般半個月大的小狗要小很多，它們擠在一起，嗡嗡地叫着。花奶彎腰把它們抱在懷裡，兩條小狗估計是餓極了，在花奶的懷裡亂拱。花奶看它們可憐的樣子，心都快碎了。本來是去菜地侍弄那幾棵小菜的，花奶告别了其他幾位老人，顫巍巍、急火火抱着小狗往家走。花奶也沒有養過那麼小的小狗，不知道該喂些什麼，到家之後，花奶就把早上喝剩的小米粥稍稍加熱一下，倒在碗裡去喂小狗。小狗的眼睛應該是剛剛掙開，看得還不是很清楚，聞到香味，本來柔弱的身體奮力掙紮着朝小米粥拱來，小舌頭快速地舔舐着碗裡的小米粥，小肚子也迅速膨脹了起來，吃飯的速度也降低了許多。花奶看它們吃得差不多了，怕把它們撐死了，就拿開不讓它們吃了。

雖然花奶拿走了飯碗，沒有讓它們繼續吃下去，但很不幸的是，那條體型大點兒的、搶食厲害的小黑狗還是因為吃得太多給撐死了。剩下的那條小狗，就是我們今天說的老狗。彼時的老狗隻比手掌大那麼一點點，毛色灰黃，一點也不好看，不過那個時候，它的地包天還沒有顯現出來，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可愛的。伴随着花奶精心的喂養，老狗一點點長大，但下巴越長（Zhang)越長Chang)，身體卻停留在十幾斤的樣子不變樣了。不過老狗很知道感恩，成了花奶的小跟班兒，花奶顫顫巍巍走到哪，它老狗小小的身影就跟到哪。遇到别的狗欺負它，它總是縮匐在花奶的腳下，等花奶把欺負它的狗趕走，它才敢繼續陪着花奶走。雖然在衆人面前花奶總是說，這狗煩死人了，走哪跟哪，是個跟腳狗！但一邊說，卻一邊低頭憐愛地看着老狗小小的身體，或者坐在小馬紮上，用手不斷摩挲着老狗小小的頭。每當花奶撫摸老狗時，老狗總會曲起後腿，蹲坐在花奶面前，耳朵後抿，眼睛眯着，一副很是享受的樣子。有些對狗反感的人，也慢慢接受了醜陋的老狗，他們知道，老狗就是花奶精神的寄托，花奶之所以那樣說，是為了避免尴尬。

老狗的一生沒幹過什麼轟轟烈烈的大事，甚至連發情期都沒有去跟其他公狗争奪過母狗，它的活動範圍決定于花奶，真的是花奶在哪它在哪，或許這就是它活着時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了，一件事做了一生，也就做到了極緻。或許它知道，是花奶把它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給了它活下來的機會，它要用盡自己的一生去報答花奶的恩情。花奶對老狗的恩情，被老狗轉化為無限的、可以舍棄一切的忠誠，它把花奶視作它的天，對花奶的指令總是盡最大努力去完成。

老狗在花奶家活了15年之久，從花奶60歲的時候撿到它，一直到花奶75歲去世，一直是它們兩個相依為命。看看它，再看看花奶老兩口養了二十多年的女兒，人狗雖不同種，但在人間大義面前，人做得尚不如狗。咱們以幾件小事來證明一下，給大家聊聊。

人老了，腿腳不靈便，走路比較慢，而當時的老狗正值青春，也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看到其他小狗一起玩耍，老狗也蠢蠢欲動。它擡頭看看花奶，沒有花奶的命令，它是不會離開主人半步的。其他人看到小小的老狗整天亦步亦趨地跟着花奶，就逗笑她，花奶，您這小狗是不是不會跑啊？

哪能啊！它會跑，就是不跑。花奶慢悠悠回道。

它咋不跑着玩哩，這狗真傻，不精細！有人果斷評價。

花奶聽了不置可否，微笑着不搭話。

旁邊人出頭說話，它哪是傻啊，它是不舍得離開花奶一會兒，想一直伴着她。

花奶依然不置可否，依然微笑着沒說話，隻是擡手一下又一下撫摸老狗的頭……

老狗在花奶家的第三年冬天，以前沒什麼娛樂活動，人們吃過晚飯就坐在被窩裡說說話，睡得也比較早。花奶一般都是讓老狗睡在屋裡的，這在那個年代很少見，養狗就是讓它看家護院的，誰會讓它睡在屋裡。花奶知道自己一個孤寡老婆子，也沒啥招賊惦記的，就冬天給它鋪個棉墊子，夏天就讓它睡在光溜地上。一個晚上，花奶突然肚子疼得厲害，哎呦哎呦地在床上打滾。老狗聽見主人難受，急得嗡嗡直叫喚，不知怎麼把那扇破爛的木門撥拉開了，也可能花奶壓根兒就沒把門關好。老狗扒開已經朽爛的木門，迅速邁動四條小短腿向鄰居老木叔家跑去，沒見過它跑動的人絕對不會想到它能跑那麼快。老狗跑到老木叔家門口，想要進去，可他們家裡的看門狗花愣不讓它進啊。老狗心裡有事兒，急着想進去，硬往裡闖。花愣一看，這不是對自己的侮辱嗎？把自己視若無物，你狗眼看狗低！生氣了的花愣逮住老狗一通咬，地包天又矮小的老狗豈是高壯的花愣的對手！很快花愣就把老狗咬得嗷嗷叫。

在農村，狗打架再正常不過，也沒人在意，老木叔也沒管那事，大冷天的！按說老狗被咬了，應該往外逃。可老木叔聽聲音不對，被咬的狗不是自己家的，但卻離門口越來越近了，真是奇怪！人都是有好奇心的，并且好奇心還是很重的。好奇心重的老木叔懷着濃重的好奇心起床、披衣、開門，看見被咬得慘不忍睹的老狗。老木叔急忙喊開了花愣，受傷的老狗不但沒有逃走，反而朝着老木叔跑來。花愣以為它要咬自己的主人，又跑過來一口咬住老狗的後胯扔了出去。老木叔趕忙過去牽住花愣，别把老狗咬死了，讓老狗趕快離開。誰知，老狗還是朝着老木叔跑來，躲着花愣拽老木叔的褲腳。老木叔一看，肯定有事兒，就跟着老狗走出門來，老狗跑一段距離，就扭頭看看老木叔跟上來沒。等老木叔進門，看到疼得直達滾的花奶，才知道老狗如此忠誠，為了救自己的主人，它甯願自己被咬得遍體鱗傷，甚至有可能被咬死……

花奶得救了，可老狗卻留下了終身的傷殘，走路一瘸一拐的，徹底跑不動了。

花奶一天天變老，老狗也變得老态龍鐘，成了真正的老狗，嘴巴上的毛都白了，行動也變得很遲緩。花奶在她75歲那年油盡燈枯，走完了她75年的生命曆程。最先發現她去世的是老狗，一個炎炎夏日的早上，花奶似乎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把家裡裡裡外外收拾得幹幹淨淨，做好了飯，自己簡單吃了點，把老狗也喂的飽飽的，還給它吃了幾顆煮雞蛋。然後花奶就坐在八仙桌子旁邊的椅子上打盹，老狗就趴在椅子底下。花奶這一睡，就再也沒有醒來。

也就在她斷氣兒的那一刻，老狗心靈感應似的突然站起來，費力地立起前腿，搭在花奶身上，努力地嗅着鼻子。而後，花奶家就傳來了老狗高一聲低一聲的哭嚎，惹得鄰居都過來了。由于花奶平生人好心善，村民們兌錢給她置辦了葬禮。老狗也跟在嗚咽的人群後面，不住的吸溜鼻子。等到大家把花奶的棺材放到墓坑裡，正往裡填土時，老狗一個箭步跳進了坑裡，幾鐵掀土不偏不倚全重重埋在它的身上，它小小的蒼老的身體被土塊打翻，老木叔趕緊跳下去把它抱了上來。被抱上來的老狗也已奄奄一息，可它還是努力向前爬去，想再次爬進墓坑。這次，人們沒有阻攔它，紛紛抹着眼淚看它再次掉進墓坑，摔得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封坑！老木叔大喊一聲。

十幾個壯勞力也紅了眼睛，揮動着有力的臂膀，黃土一鍁鍁埋進墓坑，很快又堆起來一個碩大的墳頭。老狗這次如願了，它生前跟着主人，死後也永遠陪在了主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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