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

9月21日，今天是古龍的祭日。

掐指一算，這位武俠“鬼才”已化作孤鬼三十有二年了。江湖上早沒有了他的鮮活身影，但他開辟的江湖卻無人忘卻。

中國人常說，人在江湖，人不由己。很少有人知道，這句話最早的出處是古龍。

江湖是什麼？

梁羽生說，萍蹤俠影何處覓，雲海丹心照八荒。江湖是“白發悲歌東逝水”；

金庸說，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江湖是“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古龍卻說，天涯 · 明月 · 刀，流星 · 蝴蝶 · 劍。江湖是“天涯與友人，歌女與烈酒”。

風四娘劇照

古龍就是這樣，愛恨都到了極緻。

别人寫小說，愛寫年輕人的成長與愛恨情仇，愛寫才子佳人天生一對；古龍偏偏愛寫中年人，李尋歡有四五十歲了，傅紅雪年近四十，楚留香從少年一路寫到中年，中年正是他一生最濃墨重彩的時光，連風四娘都是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

他筆下的中年人，一點都不中年，反而很中二，既不帥也不富有，帶着少年人才有的天真，卻擺出一副看盡世事滄桑的老成。依然叛逆，醉生夢死，不顧一切，自我感動，眼含熱淚。

李尋歡劇照

他是在寫他自己。不同的時期，是不同的古龍。

“裴钰像一顆未經琢磨也未曾發出光彩的鑽石，混在路旁的碎石裡，被人們踐踏着，沒有一個注意到他的價值。”

這是古龍早期作品《孤星傳》的句子，古龍自1956年首度發表《從北國到南國》入行後，在1960年間陸續發表了《蒼穹神劍》等數部小說，但未激起風浪。《孤星傳》裡的少年，無疑是作者本人的自我投射。

古龍

古龍本名熊耀華，童年随父母過港來台，經曆父親和情人私奔、家庭破碎的悲苦，和裴钰一樣，自幼命運艱辛，受盡欺淩，但天生傲骨，絕不低頭，“孤星”最終成長為明星。

在漂泊中，在與父親的沖突和母親的疏離中，少年古龍成長出了一種孤兒意識，在他的作品中，家人成了最不重要的一環，他筆下的人物，都是天涯浪子、天生孤兒，陸小鳳無父無母，蕭十一郎被狼養大，方寶玉自幼喪親。

越孤單，越渴望溫暖：朋友的溫暖、酒的溫暖、情人的溫暖，所以他嗜酒如命、看重義氣、流連花叢。

他加入了黑幫，當起古惑仔，整日出沒在舞廳、夜總會這些場所，過上了到處打打殺殺的日子，經常在大街上被人拿着刀追着砍。

50年代，武俠小說在港台流行，古龍才收刀執筆，開始了賣文換酒的生活。

每次領到稿費，他都會拿來買幾瓶好酒和大量的書。林清玄回憶，他當編輯時，曾負責向古龍催稿。古龍常常耍無賴，說：“你不跟我喝酒，我就不寫給你。”

有人說，金庸是在書桌上寫江湖，而古龍是身在江湖寫江湖。

金庸和古龍就是這樣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從筆名就可以看出來：一個給自己取名叫庸，一個卻稱自己為龍。名庸者不平庸，喚龍者是真龍。

《絕代雙驕》劇照

完成《孤星傳》後，古龍一掃之前作品的平冗之氣，陸續出版《情人箭》、《武林外史》、《絕代雙驕》等大作，一躍而成四大天王之一。

《浣花洗劍錄》劇照

1964年動筆的《浣花洗劍錄》更是武俠曆史上裡程碑式的著作，師法日本武士道小說意境，以哲理轉化武功，将傳統武俠長篇累牍的打鬥場面簡化為迅速精簡的情境，高手對決，一招緻勝。武俠中的“道”超越了“技”，乃是極大的創新，東瀛劍客白衣人為追尋無上劍道窮極一生，其成名絕技“迎風一刀斬”不啻是斬向僵化保守的傳統武俠的淩厲一刀。

《武林外史》與《絕代雙驕》則又是另一番新面貌，此時的古龍已小有名氣，境遇大有好轉，小說的風格也更為明快一些，沈浪是風流潇灑的江湖浪子，廣交好友、大展身手，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能潇灑面對，可以看作後來楚留香、陸小鳳、葉開的前身。

古龍因寫《絕代雙驕》結識倪匡，古龍生活潦倒時，倪匡給他送錢；被人砍傷，倪匡帶他去醫院縫針；甚至連載小說的時候斷檔，倪匡也幫他代筆寫上幾章。

古龍與倪匡

結識三毛是在一次聚會上，那天她穿着露肩的禮服，肌膚如雪，古龍與倪匡兩個大男孩悄悄跑到她身後，一人一邊在她香肩上咬了一口，三毛不怒反笑，迅速與他們打成一片。

三人甚至還定下生死契約，約定無論誰先死，靈魂都要回來告訴剩下兩人死後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古龍愛梅花，他的第一任妻子名字裡就有一個“梅”字，他和梅寶珠的結合，在當時傳為佳話。

楚留香系列和陸小鳳系列是他這時意氣風發的作品，風流潇灑的盜帥楚留香、有四道眉毛的陸小鳳、英俊卓然的花滿樓都是“歡樂英雄”。英雄與美酒，知己與佳人，一樣都不少。

但古、梅終究還是分開了，這以後，古龍便變本加厲地流連芳場，千代子、鄭月霞、葉雪、于秀玲···女人如過客，他成了千古第一負心漢。

古龍與第二任妻子葉雪

在他最聲名鼎盛的時期，成功所帶來的順遂固然潇灑歡樂，而情感世界所裹挾的風雨卻引發他内心的哀痛，如果說楚留香是那個強裝潇灑、故作風流的古龍，那苦情煎熬的李尋歡、深沉自憐的傅紅雪、蒙冤受屈的蕭十一郎正是古龍内心真實的荒野孤狼。

古龍、卧龍生與當年評選的中國小姐

古龍的情路并不順遂，兩任妻子，情人無數，連孩子都要通過DNA鑒定來确定。

他後來原諒了患老年癡呆的父親，甚至為他支付了所有醫藥費，但年少的創傷無法彌補。

古龍與影片《楚留香傳奇》男女主角合影

坎坷的人生經曆造就了古龍筆下的人物：他們既世故從容八面玲珑，又敏感驕傲頹廢任性。孤獨早已深入骨髓，隻是用玩世不恭的态度來遮掩。他嗜酒如命，風流成性。

“求新求變”是古龍對于武俠的呼籲，而當時的讀者，卻已習慣了“飛雪連天射白鹿”那一套，《天涯·明月·刀》剛發表時，竟遭到“腰斬”，那夾雜着人物自問自答式的獨白、分行散文詩的寫法讓讀者大呼“無法接受”。

【“天涯遠不遠？” 　　

“不遠！”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麽會遠？” 　　

“明月是什麽顔色？” 　　

“是藍的，就像海一樣藍，一樣深，一樣憂郁。” 　　

“明月在哪？” 　　

“就在他的心，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就在他手！”】

《天涯明月刀》中到處充斥着這樣看似無厘頭的對白，沒有角色也沒有劇情。

《天涯明月刀》劇照

古龍創新的理想未盡，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他對武俠創作的灰心，自1976年後，他雄心頓失，以酗酒昏沉度過了縱欲過度、疾病纏身的落寞十年。

1976年後的古龍不但創作銳減，而且作品質量也參差不齊，虎頭蛇尾、捉刀代筆之舉屢出，生命意志的消沉，抹去了他的創作力，黯淡了他原有的光芒，他酗酒、麻木、自暴自棄，甚至以酒終結了自己。

古龍與卧龍生、諸葛青雲合影

1985年9月21日，古龍因肝硬化引起食道瘤大出血，重病不治，年僅48歲。

也許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成為過楚留香，他隻是一開始的那顆孤星，天上的星星雖有很多，底下的人看着很近，但彼此卻無窮遙遠。

臨終前的古龍

他走過一趟武林路，隔着數萬光年的距離，最終也還是孑然一身。

古龍死後，三毛始終惦念着與他的死生契約。頭七魂歸，三毛在她台北小樓之中，點一盞燈，靜靜等候。古龍沒有來，誠如好友喬吉所寫的挽聯：“小李飛刀成絕響，人間不見楚留香”。

古龍墨寶

早先少年時，古龍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寸心之争，生死忘矣”。

《楚留香傳奇》裡，他卻又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情仇難卻，恩怨無盡。如果你厭倦了這種生活，唯死而已。”

他這一生活得像場玩笑：痛恨父親抛妻棄子，自己卻更負心薄幸；他拿天才換酒喝，然後埋沒于靈感枯竭；他喜歡高朋滿座的熱鬧，這熱鬧卻要讓他用錢買。

他喜歡的，也許從來不是酒，酒像是蝸牛背上的殼子，可以讓他逃避進去。

古龍雖是江湖浪子，身上卻自帶名士風華，他是傲世嵇康，仗義且散漫；他是任性劉伶，縱酒以避世；他是猖狂阮籍，效窮途之哭！

寂寞天地，酒入愁腸，他是浪子，哪怕回頭，也沒有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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