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的高峰,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珍品。自19世紀起,一些西方漢學家開始譯介唐詩。其中,英國外交官弗萊徹(W. J. B. Fletcher,1879—1933)是最早出版唐詩英譯專集的譯者。20世紀20年代前後,上海商務印書館首次出版弗萊徹的《英譯唐詩選集》(Gems of Chinese Verse)以及《英譯唐詩選續集》(More Gems of Chinese Poetry),而後這兩部譯著在英語世界多次再版,其精華本《英譯唐詩精選》(Selected Chinese Poems Translated into English Verse)2019年由中國畫報出版社發行。弗萊徹的唐詩英譯專集堪稱唐詩西傳史上的裡程碑,對中國古典文學融入世界文學寶庫具有重要曆史價值和現實意義。
以尊崇和虔誠态度仰視唐詩
20世紀初期,中國文學、文化在西方世界處于邊緣狀态。在這樣的曆史背景下,弗萊徹鐘情于唐詩,并将其作為一個整體譯介,首次較為系統地向英美讀者展示這一獨特的中國古典文學藝術,體現了他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切熱愛,正如他在譯著題詞“緻大唐”(Dedication: to Tatung)中所言:“我的心從未如此激動,我的胸膛從未如此充滿激情,我知曉的藝術或許從來沒有帶來這些古代思想的精華。”可見,弗萊徹最為看重的是唐詩中滲透的中華文明思想精華,那種生存智慧、德本精神、人文情懷對于當時西方社會出現的環境惡化、道德滑坡、拜金主義等種種弊端來說,發人深省。
弗萊徹從1908年開始在中國工作和生活,時間長達20餘年,潛心學習中國古典文學,對唐詩的鑒賞眼光有其獨到之處,這主要體現在選譯篇目契合中國的主流詩學觀和價值觀。弗萊徹十分欽佩“詩仙”李白和“詩聖”杜甫。在他看來,李白詩歌折射出熔鑄在中國人骨子裡堅忍不拔、昂揚奮發的生生氣脈;杜甫詩歌集中體現了中華民族仁愛、剛毅、自強、包容的文化品格。在其英譯的280餘首唐詩中,李白和杜甫詩歌分别占53首和75首,正文之前還附上了譯者創作的小詩“緻李白和杜甫”(To Li Po and Tu Fu)。弗萊徹突破時空藩籬,與千年之前中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和現實主義詩人神魂相交,感悟其人格風範和藝術造詣,他對李白、杜甫詩歌的重點譯介大大推進了中國主流詩人走入英語世界的進程。
以格律體和“戲劇獨白詩”形式重構唐詩
弗萊徹的唐詩英譯主要涉及古體詩、絕句、律詩。他充分考慮英美大衆讀者的閱讀習慣和接受心理,借用維多利亞時期常見的格律體詩歌形式重構唐詩,使唐詩的音樂美得以體現。陳子昂的古體詩《登幽州台歌》抒發詩人生不逢時、懷才不遇之情:“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怆然而涕下。”原詩句式長短參差,抑揚頓挫。譯詩形成“aabb” 的尾韻形式,前兩句的“see”和“me” 押韻,閉合音節顯得急促,契合詩人那種因看不見古之賢君、望不見後世明主而生發的憤懑之氣。後兩句的“I”和“cry” 押韻,音節相對舒緩,仿佛詩人的長籲短歎,一種慷慨悲涼之感油然而生。孟浩然的五言絕句《宿建德江》刻畫舟宿暮愁、明月伴人的意境:“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絕句不要求押韻,但每行字數一緻。譯詩形成 “abba”的尾韻形式,第一、四句的“tired”和“side” 押韻,第二、三句的“back”和“black” 押韻,每行的音節數相同,呼應原詩的每行五個漢字。杜甫的七言律詩《蜀相》表達詩人對諸葛亮才德的崇敬以及功業未竟的感慨:“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鹂空好音。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律詩固定為八句,講究平仄、對仗和押韻。譯詩也為八句,每行音節數趨同,結構工整。前四句的“K’ung-ming”“dim”“spring”“him”以及後四句的“great”“fate”“twain” “rain”形成“ababcdcd”的尾韻,節奏铿锵,朗朗上口。弗萊徹是早期西方漢學家中倡導韻體譯詩的代表人物之一,但他并不拘泥于原詩韻律,而是遵循英語詩歌特點,使讀者産生親和感和認同感。
此外,弗萊徹借用維多利亞時期盛行的“戲劇獨白詩”形式,展示說話人的心理狀态和個性特征,營造身臨其境之感。崔灏的五言樂府《長幹行》描述人生當中萍水相逢的一幕:“君家何處住,妾住在橫塘。停船暫借問,或恐是同鄉。家臨九江水,來去九江側。同是長幹人,自小不相識。”原詩以第三人稱“君”和“妾”落筆,仿佛一曲男女聲對唱。譯詩則使用第一人稱和第二人稱,以直接引語呈現人物獨白,聲态并作。“Oh, pray you, Sir, where do you dwell?” 首句是一個泛舟水上的姑娘偶然聽到鄰船男子鄉音之後的問話:“公子,請問您住哪兒呀?”姑娘急于停船搭讪,可見其内心孤寂、渴望遇到同鄉,同時也為這樣的偶遇暗暗驚喜。“But you did I never yet know.” 末句是男子樸實、含蓄的應答:“我與你從小并不認識啊”,暗含今日幸會、相逢恨晚之意,中國古人内斂蘊藉的情感溢于言表。可見,這種口語化的獨白有助于産生聞其聲而知其人的效果。
以意象并置和心物合一再現唐詩
唐詩意象組合的靈活性折射出中國古詩的奧妙之處。弗萊徹沿用意象并置,使譯詩凝練、直觀。李白的《月下獨酌》是飲酒題材的千古名篇,首句“花間一壺酒”被譯為“One pot of wine amid the flowers”,譯者選擇相應名詞及其輔助手段,體現原詩物我互為的特點,濃縮的信息量超出單個意象之和。杜甫的《登高》被譽為“古今七律之冠”,首聯中的“風急天高猿嘯哀”描摹詩人登臨高處、秋風蕭瑟、猿聲哀鳴的景象。“風急天高”用“The wind so fresh, the sky so high”表達,保留了原文結構,“the wind”和 “the sky”這兩個意象串起秋日登高之景,引發讀者的想象。後置形容詞“so fresh”和 “so high”增添了節奏感,并且由景至情,情景交融。“意象并置”在很大程度上與英美意象派詩歌相得益彰。
唐詩往往将物賦予人的情感,體現了“天人合一”的運思方式。弗萊徹深得“物觸心感”之要義。李白的《送友人》情深意切,“孤蓬萬裡征”一句道出了依依惜别的惆怅。“孤蓬”喻指遊子的漂泊之旅,該詞被譯為“your lone sail”,用“lone” 修飾“sail”,既是對獨自遠行的客觀描繪,又是主客雙方孤寂落寞心情的體現。今日一别,友人就像那随風起落的蓬草飄到萬裡之外去了。弗萊徹将“落日故人情”譯為“Yon sinking sun recalls departed days”,勾勒了一輪紅日緩緩西沉,似乎不願離開的情景。無靈主語 “Yon sinking sun”與有靈動詞“recalls”搭配,是将人的戀舊、思念、祝福之情傾注于落日。物及于心、心深入物的美學體驗給英美詩歌注入了中國古詩的新鮮元素。
作為唐詩英譯專集的濫觞之作,弗萊徹譯本标志着英語世界的唐詩譯介從起步階段逐步向縱深階段發展。雖然譯者在典故考證與文化闡釋等方面或多或少淡化了中國文化色彩,但總體而言,弗萊徹通過多元化探索使唐詩跨越華夏疆土,這對當今中國古詩對外傳播依然有積極的參考價值。
(本文系2019年度“江蘇社科英才”資助課題系列成果之一)
(作者單位:南通大學外國語學院)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作者:嚴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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