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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洛哥神秘的藍色小城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4-25 04:31:46

本文刊載于《三聯生活周刊》2019年第31期,原文标題《馬拉喀什的幻夢》

老城牆上有成千上萬扇緊閉的門。我走進其中一扇門内,踏入一個悠長的百年幻夢中。

文/蒲實 攝影/張雷

摩洛哥神秘的藍色小城(摩洛哥馬拉喀什的)1

馬拉喀什火車站廣場

一個叫邁赫迪的人

我到馬拉喀什來找一個叫邁赫迪的人。在卡薩布蘭卡一家叫Librairie Livre的小書店,我找到這個名字。那是一本關于摩洛哥的厚書,封面是一扇朝丹吉爾海港打開的窗戶,室内的幽暗對比着室外海天一色溫柔的湛藍,就像馬蒂斯在丹吉爾的法國别墅酒店所作的那幅畫。我打開這本書,許多大幅的油畫圖片和人物肖像照随翻動的書頁滑過視線,一些我熟悉的能叫出名字來:德拉克洛瓦,亨利·馬蒂斯,寫《純真年代》的伊迪斯·華頓,寫《小王子》的聖-埃克蘇佩裡,拍《後窗》的導演希區柯克……而他們竟都與摩洛哥有某種關聯。這本叫作《他們的摩洛哥》的大書,猝然間把我與這個說阿拉伯語和法語的國家以全然不同的方式聯系起來:透過這一層棱鏡,迷失于陌生語言的原始熱帶叢林的我,辨識出一些迷宮般的小徑。我抱着一些謹小慎微的警惕,在這些或許通向東方主義的小徑裡漫溯。直到我注意到作者的名字:邁赫迪。憑名字判斷,他應該是阿拉伯人。

見面前我們有過幾次郵件往來:收到我的第一封信後,他立即回信熱情洋溢地盛贊中國是偉大的文明,提議讓我去他在老城中心的家吃午餐,然後帶我逛博物館;我避開這種熱情,回複了我的旅行時間安排,提議了見面時間;過了好幾天,他才回複了一封顯然熱情已熄滅的短信,語氣冷淡,告訴我他現在開始忙了,恐無法招待我去他家,隻能在博物館簡短聊聊。我開始感到與他能否見面、以何種形式見面變得不可捉摸,唯恐将有變數。這讓我更确信不疑他是阿拉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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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色的馬拉喀什,層層拱門營造出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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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喀什博物館的彩色玻璃吊燈

于是,在馬拉喀什不休眠的吉德瑪廣場,我坐上一輛小電動三輪車,去找邁赫迪。博物館在老城深處,數千條小街窄巷布下迷宮陣,沒有人相信我僅憑手持的地圖能在太陽落山前找到那裡,隻有仰仗小三輪車。它如一葉輕舟,蕩漾進古老黏土城牆内細細彎彎的河道中。熱熱鬧鬧城的毛孔透過緊貼着它們而過的車窗在我眼前放大得格外清晰:裁縫在小作坊裡垂着頭發呆,金器店的老手工藝人坐在鋪子前等生意,三個孩子争先恐後地搶着想捧一捧一隻毛發剛被染成五顔六色的小雞,三五成群圍站在點心店外一邊喝薄荷茶一邊等着烤面包出爐的街坊,賣當地音樂碟的音響店放着摩洛哥風情的歡快民族音樂……缤紛斑斓的色彩彙作一條不斷嬗變的河流從輕舟的船艙外淌過,那是斑駁的紅牆,尖頭涼拖鞋的繪飾,阿拉伯紗裙上的刺繡,坊間畫家畫作的顔料,手工藝品上的伊斯蘭繁複裝飾,還有藏紅花、姜黃根、肉桂,以及椰棗、油橄榄、車厘子的色彩彙集而成的河流。

這葉輕舟就這樣在蜿蜒的河道中前行。有時我疑心它就要撞上迎面而來的兩排距離隻一臂寬的店鋪,它卻輕盈地從中間穿梭而過;有時它在看不到方向的盡頭猛地一拐彎,一條深不見底的長廊又豁然出現在眼前。搖曳輾轉、移步換景間,我恍惚身處一艘威尼斯的貢多拉上,隻不過兩側的中世紀城牆更加生機勃勃,如穿越一條連續放映着電影紀錄片的影廊。

小舟在一個小廣場停泊,博物館就在廣場邊。就在我穿過拱形的門廊之時,邁赫迪在或不在那裡如約等我,仍是一件不确定的事。直到我看見,正坐在前庭涼棚下等待的邁赫迪站起身來。他很瘦,身着白衣愈加飄逸。我無法辨别他的年齡,但我猜想他歲數已很大:通過他的書,我知道他曾與很多故去的老人有過交道,其中包括把馬拉喀什視為第二故鄉的法國設計師伊夫·聖羅蘭,以及曾拍過電影《摩洛哥》的美籍德裔女星瑪琳·黛德麗。

他悠然開口說道:“這座博物館是我在馬拉喀什的第二個家。20多年來,我看着它一步步成型,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他說不出來哪裡奇怪的表達方式讓我疑心,他會不會就是這裡場所精靈的化身,整天居住徘徊于此。但他并未帶我進博物館,而是意外地提議道:“現在,我帶你去看一個驚喜。那是個遊人幾乎無法看到的隐秘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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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赫迪·格蘭庫爾作品:阿加迪爾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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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赫迪·格蘭庫爾作品:馬拉喀什的本·尤瑟夫宗教學院

天台上

我跟随他穿過廣場,鑽入老城小巷中。腳下不平整的石闆道沿着不斷改變方向的土黃色斑駁城牆七彎八拐。穿行在這樣的迷宮中,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将邁向何方,漸漸也就忘記自己身置何處。透視空間在這裡消失了,遠與近不再有分别,也不再有明确的前方。這裡隻有一個個拱形門廊,把人帶入鏡像深處。在這裡,每一個下一步都蘊含着無限可能,迷路就如置身浩瀚無垠的宇宙中,有一種浪漫詩意。

依稀的塵土飛揚在燥熱陽光中。老城中心的宗教學院正在修繕,腳手架将它嚴嚴實實包裹起來。幾位當地工人正站在陰影下歇涼,慵懶地打量着過往的行人。我能看到他們其中一些人額頭上青紫色的瘀痕,在我看不到的日常裡,他們虔誠地在清真寺叩頭祈禱,在傍晚随晚禱的歌聲唱和,與城中其他人的聲音彙聚成能把人托起的聲浪,老城内在的精神力量于此時顯迹。

在這鋪滿曲徑的城市中,偶爾會出人意料地出現一些微型廣場,微小得僅夠放下幾盆花,或是容納一個樸素的小噴泉。這些廣場并非出自任何設計意圖,而誕生于那些無統一規劃、任意蜿蜒前行的小徑在此處無意間地相遇。它們出乎自身意料地彙聚于此,便各自停駐下來,圍合成一個個廣場。這些廣場是無處不在的驚喜,是我愉悅的源泉,這種愉悅恰恰源自它們的純粹偶然性。

我們就這樣在斑駁土牆構成的迷宮内穿行了一段時間,直至走入一條筆直鋪開了三四十來米的小巷。站在巷子正中,邁赫迪伸開雙臂就可觸碰到兩側的禇紅老牆。巷子盡頭有一扇并不顯得特别的雪松木雕花門,和這條巷子,乃至整座老城對着街道開閉的其他所有門幾乎沒有區别。

他在這扇門前停下來,說道:“我有一個驚喜。”

我仰起頭來,想尋找關于那個等待着我的驚喜的蛛絲馬迹。這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在這些開着無數個相似的門的城牆上,竟沒有哪怕一扇窗,也就沒有哪怕一個露出的陽台或一盆養在陽台上的花,傳達出哪怕一點點高牆内的訊息。這些牆不僅構成深不可測的迷宮,也圍合着牆内密不可見的深閨禁苑。

門開了。我看到一條短短的廊道,就像所有老城裡半掩的門裡露出的極小一隅一樣——有的則是一段樓梯的起始,可樓梯在三五步台階之内就一個90度拐彎消失在牆後。兩輛自行車漆成鮮豔的黃色與藍色,放在一眼能望見底的直角拐彎白牆角處。拐過那個直角,我進入一條細窄的長廊,那條長廊在一道拱門的盡頭處,把我帶入一個“回”字形庭院的巨大中庭花園中。我就像一腳跌入一個很深的夢境中。為了證明我仍在現實中,我徑直跑向那棵挂滿橙色果實的橘子樹,捏了捏橘子,柔軟有彈性,如此真實的質地。邁赫迪笑了,“那是用于觀賞的橘子,味道一點不甜的”。

然後我們穿過一段如老城裡起起伏伏不規則山路的石階,來到四層樓頂空曠的天台上。邁赫迪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在一位十來歲少年的一個夢中,一位阿拉伯人向他走來,以邁赫迪呼喚他的名字,告訴他,他将前往一座城市,那裡有棕榈樹、噴水池、空氣與火。這座或許并不存在的無名之城萦繞着他,為了尋找它,他不斷旅行。直到有一天,他來到阿特拉斯山角的一座綠洲之城。山脈阻隔了南部撒哈拉沙漠的酷熱,使得這裡四季如溫和的初夏。

他來到老城的一扇門前。向導告訴他,如果他願意,可以推開門進去看看:房子的主人,一位卸任下來不再富有的當地官員,有意出售這幢房子。這幢房子對街的那面牆内是這位退休官員的另一幢住宅,他們一家還住在那裡。

門開了,他看到一條一眼便望到盡頭的小徑。如若隻是從門前經過,所能看到的便隻是這條狹窄短徑盡頭的白牆一角。然而,在小徑盡頭的直角拐彎處,他走進一條狹長的門廊,穿過兩扇如鏡像疊影的一模一樣的門,然後看到一道頂部是弧形輪廓的門。一片花園出其不意地出現在門框内,那扇門于是變成了一扇弧形的窗,向他打開另一個世界。四棵十來米高的棕榈樹立在花園四角,對角線的兩棵橘子樹上挂滿了果實,清新的淺橙色在這個色彩明豔的日光之城中有種娴靜淡雅的味道。花園正中是一口八邊形的噴水池,池邊鑲滿青色與藍色混合的規整幾何圖案瓷磚,繁複的伊斯蘭風情。時不時有經過的麻雀停駐,從池中飲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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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喀什老城街頭經營了數代人的小小炸餅店

他仰頭望向中庭上方的天空,純淨無瑕的一方藍天中有幾縷雲彩飄過,他從未感到空氣如此柔和宜人。庭院四面圍合着四層高的樓,下面三層每一層都有環繞一圈的寬敞走廊,裝飾着雕花廊柱和綠色琉璃瓦,以及一時數不過來的房間。最高一層則向天空敞開,是平整開闊的露台,可以眺望整座城市的天際線:無數高低、大小不一卻形狀相似的露台鱗次栉比,如海浪般連續,白色衛星電視鍋和晾曬的衣服一覽無餘;露台組成的起伏平面之上,矗立着清真寺的長方體宣禮塔、許多挺拔的棕榈樹和幾棵茂密的柏樹。

他進入的第一間房,是底層樓生火做飯的廚房。那是一個白色牆面凸凹不平的樸素房間,卻有一個大竈台和三層樓高的煙囪,可以把烤肉和炖鍋的熱氣、煙氣排散出去。他意識到,棕榈樹、噴水池、空氣與火已按照他夢中的順序依次出現:這原來就是他要找的城市,這座城市的名字叫馬拉喀什。他就買下這幢房子,留在了這裡,就像許多來到馬拉喀什便決定留下來定居的人一樣。”

說話間,一隻黑貓正在每家每戶的天台邊緣遊走着,輕盈跳躍于高低錯落的圍牆間。它停下來看了我們好一會兒,然後又無動于衷地繼續閑逛,旁若無人的樣子,好像我們不過是這裡的訪客,而它才是真正的主人。黃昏的陽光從我們背後照射過來,靜默着停在臉上傾聽,一些調皮一點的光線跳躍在他眼睛裡。天台上那盆仙人掌花已開了一天,慢慢合上了粉紅色的花瓣,沉入它的夢鄉。

“‘邁赫迪’原來是你在夢中被賜予的名字。”我有些驚訝。

“我是法國人。我來自法國北部的一個古老家族,叫格蘭庫爾(Graincourt)。在巴黎,我住在歌劇院附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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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喀什吉德瑪廣場的集市小攤

他撫摸着一片像化石般嵌入岩石中的青苔,它們的顔色已風化成黯淡的淺綠。一位植物學家告訴他,不要去動那些天然長成的東西,任由它們生長,死亡和消亡。他便小心翼翼,不去碰它們。他指向僅一街之隔的馬拉喀什博物館,用詞語和句子召喚内部逝去的情景:“整座博物館曾是一位将軍的宅邸。博物館裡的畫廊是原來用作廚房的那一部分側翼。畫廊的門仍是過去的門,已有些脫落的綠色漆料下,雪松老去的紋理如暴露的青筋和細密的皺紋,斷裂處縫隙裡藏匿着死亡的氣息。但它讓人感到親切和真實,它低語着隐形于此地場所中的過往影像:那些端着鍋碗瓢盆、在這裡進進出出的非洲女傭忙碌的身影,還有她們在夏天爐火的熱氣中滲出的淡淡汗液味。”正是在那個畫廊裡,他以摩洛哥為主題的一系列油畫作為博物館開幕後的第一個展覽被陳列出來。

如今的庭院空蕩蕩,隻剩下他獨自居住。他的兩個孩子都曾在這裡學會走路,他從天台上俯瞰回廊和花園,仿佛還能看到他們蹒跚學步的小身影。他們如今都上了大學,在法國或世界任何一個地方遊曆。三層那個沿着回廊一直延伸、長得看不到頭的房間裡,是他最親愛的姨媽終老的場所——自他從小失去母親,就由姨媽撫養長大。她在這裡也住了20年,在她生命晚期,她完全無法自理,隻能靠邁赫迪一口一口喂飯。但那些時光卻是令人感懷的。自姨媽故去,他把她的骨灰埋在花園的棕榈樹下,她的靈魂好像還遊走于庭院的各個房間和上空。

在這裡最熱鬧的時候,他們曾喜歡在這個天台上吃早餐,摩洛哥式的烙餅、新鮮果醬和薄荷茶,或者法式煎蛋,可頌面包與奶酪。每到這時,小小的麻雀總會跑來,在餐桌上靜靜等待,無聲地索要他們的面包屑。他時常會想起希區柯克的電影《鳥人》——希區柯克正是從這些摩洛哥的麻雀身上,獲得了這部電影的靈感。

這個天台也記錄着對他來說難忘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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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不休眠的吉德瑪廣場

他說:“我12歲時就認識了我妻子,我們那時都是少年。我們已經認識了很多年。她在突尼斯長大,對阿拉伯世界熟悉又迷戀,她很快也愛上了摩洛哥,愛上了這裡友好的氛圍和阿拉伯式的生活方式。後來她成為一位女高音歌唱家,有天使一般的聲音。20多年前,我們搬進這裡時,馬拉喀什的夜晚還沒有路燈。夜晚的模樣不是萬家燈火的燈海,而是靜谧漆黑的。有一天晚上,我們在天台上喝茶乘涼,她興起唱起歌來。歌聲飄蕩在老城夜空中,天台之外的所有地方好像都突然寂靜下來,都側耳傾聽她的歌唱。她用法語、意大利語、阿拉伯語和意第緒語一首歌接着一首歌地唱。我們點着燭盞照亮天台,這裡就如一個飄浮于空中的舞台。第二天,所有鄰居都認識了我們。他們誇獎她是一位人間天使。”

人的一生會有多少個夜晚終身難忘,成為你不可分離的一部分?也許不超過20個,或者50個。這個夜晚就是這樣一個夜晚,它如老城的小徑,也如一千零一夜的傳說,意味着無窮無盡。

胡桃樹影下

那個十來歲做夢的少年當時正在巴黎上大學,讀心理分析。大學裡,所有人都選擇了學弗洛伊德的心理學,他是唯一選擇學卡爾·榮格的人。其實那次旅行并非他第一次來到馬拉喀什。他出生在非洲中部的布基納法索,與摩洛哥一樣,布基納法索也曾是法屬殖民地。他常随父母到摩洛哥度假,每次都住在吉德瑪廣場著名的La Manounia酒店,在馬拉喀什度過了許多無憂無慮的童年假期。也許正是從那些無意識的童年回憶中,誕生了那個萦繞着他,并指引他回到馬拉喀什的夢。

更有可能,是一種血緣的呼喚。他的家族與馬拉喀什的聯系實際已有100多年,這要從他的祖母輩說起。他講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關于一個胡桃樹影下的夢,有些憂傷,卻又有種趨于永恒的美好。

馬拉喀什60公裡以外的地方,有一片叫作歐裡卡的山谷。這片山谷位于阿特拉斯山脈的丘陵地帶,郁郁蔥蔥,到處是草地覆蓋的山坡和戲劇性的懸崖,也是柏柏爾人的聚居地。盛夏初秋,馬拉喀什變得酷熱的時候,邁赫迪就喜歡到歐裡卡小住。他的祖父母在俯瞰河谷的丘陵高地上有一幢老房子,葡萄藤爬滿了每一面牆,也穿過玻璃窗的玻璃細縫蔓延進房間裡,幾乎吞噬一切。邁赫迪最喜歡這裡的9月,蘋果園中的蘋果樹被沉甸甸的果實壓彎了腰,漫山遍野露水閃爍的草地讓人想在裡面躺卧打滾。

山谷還有一種樹,叫胡桃樹。它們有茂密的枝葉,濃重的樹蔭下是夏天最清涼的一隅。然而,在那陰涼處,也隐藏着危險與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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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洛哥特色菜塔基鍋

邁赫迪的胡子裡帶一點紅色。在他的整個家族中,有一位他從未謀面的長輩也有這種顔色的毛發,也就是他的姨祖母瑪爾特,祖母伊馮的妹妹。每到歐裡卡度假,他就聽說一些關于瑪爾特的故事,其中一個就與胡桃樹下的陰影有關。

許多年前,他的家族還聚居在拉巴特的時候,姨祖母曾與一位摩洛哥小夥子秘密戀愛。這位小夥子是一位摩洛哥外交官的兒子,他的父親是祖母父親的朋友。小夥子住在菲斯,隻與瑪爾特見過四次面,卻不斷用黑色的印度墨水和漂亮的阿拉伯書法給瑪爾特寫來長信。他向她講述菲斯古城的無盡迷宮,宗教學院的甯靜神聖,還有伊斯蘭的深邃神秘,想象着他們一起去法國旅行,在小教堂結婚,她或許會因他轉信伊斯蘭教,戴上面紗,一起撫養大9個孩子。

有一天,整個大家庭離開拉巴特,途經馬拉喀什,前往歐裡卡的老房子避暑。就在他們動身那天,郵遞員送來了瑪爾特秘密戀人的書信。但他犯了一個錯誤,把那封信交給了伊馮。伊馮是個愛捉弄人的調皮女孩,怎麼都不肯把信還給瑪爾特,無論她怎麼央求都不行。伊馮還大笑着宣布,要當着瑪爾特的面把信拆開,然後把信中的内容讀給所有人聽,“讓他們都知道,你的情人原來是一個摩洛哥人!”瑪爾特氣得讓她閉嘴,伊馮卻不依不饒地說:“你感到羞恥,對不對?你明明已經到了戀愛的年齡。如果你真的夠愛他,你就該自己向所有人宣布!”

第二天中午,一家人到達歐裡卡,在河邊的蘋果園裡野餐。午餐後,瑪爾特在一棵胡桃樹下休息。她繼續央求伊馮把情書還給她,伊馮答應,午睡後給她。其他姐妹們來約她們去河裡遊泳,伊馮答應了,瑪爾特則說她想獨自留下來。趁着伊馮去遊泳,她從伊馮脫下的衣服中取出了那封藏着的情書。她拿到那封信,卻激動得沒有力氣打開它:這封信已在途中旅行了8天,她不介意再等上一小會兒。她把那封未拆封的信貼在胸前,睡着了。

待到夜晚上燈時分,人們發現,瑪爾特失蹤了。他們在蘋果園四處尋找,待到他們發現瑪爾特時,她正睡在胡桃樹下,嘴角泛起淺淺的笑。她周身籠罩着一層光暈,也許是落日的餘晖,也許是那條寬廣河流粼粼波光的投影。她靠着胡桃樹的樹幹坐着,齊腰的卷發散落胸前,手裡還握着那封信。人們很快發現,她已停止了呼吸——她在夢中去世了。那封從未拆封的情書,一周後随着她一同下葬。

一年以後,伊馮嫁給了那位寫情書的摩洛哥青年。他就是邁赫迪的祖父。那是1920年,第一次世界大戰剛結束不久的短暫和平時期。城市和農村成千上萬的歐洲青年在那場殘酷的大戰中殒命,遠在摩洛哥的邁赫迪一家遠離了歐洲戰場的深重傷害。那一年,戰後生活熱情逐漸恢複的時候,摩洛哥反對法國和西班牙占領的獨立運動也開始了。它彙入世界其他地區的反殖民地鬥争潮流,一直持續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

又一個幽夢

黑貓如幽靈般再次出現在天台上。它趴在對面的牆垣上,慵懶地半眯着眼睛,似乎沉醉在一段久遠的回憶中。它身後的不遠處,從一片看不見的阿拉伯庭院中,伸展出一棵筆直參天的絲柏樹,沖破老城的天際線,如一團燃燒的墨綠色火焰,翻卷纏繞的枝葉像極了凡·高的畫。

“那裡住着我的一位朋友。在馬拉喀什的時候,他有時會來我家,在二樓那間書房兼畫室裡聊他對文學、音樂和藝術的看法。他的名字叫蘆丹氏(Serge Lutens),是一位香水設計師。20多年間,他在馬拉喀什老城陸續買下56座彼此相連的房子,将它們打通,建成了一座隐秘的私人宅邸。最近他又入手了6套,這座宅邸還在不斷生長中。”

邁赫迪有些神秘地說:“幾乎還從未有公衆看到過裡面的樣子。但今天,我還有一個驚喜。”

這些驚喜就像那些看似無路可走的老城小街在其盡頭為我展示出豁然開朗的别樣風景一樣,處處是無所期待之時的柳暗花明又一村。于是,我又跟随他來到老城中一道向兩邊打開的厚重雕花鐵門前,兩扇門上各有一個銅制門環。它比其他的門僅細微地闊綽一點,若我獨自從這有些風塵仆仆的老城牆下走過,想必絕不會多留意它一眼。

門開了一道縫。一位西裝革履的非洲人守衛将我們迎進去,那條縫立即在身後合上了。雖有一扇日式屏風立在門前,但屏風之後遮掩不住的極度繁複細密又有強烈幾何性的精緻浮雕或镂空伊斯蘭圖案,從天花闆、牆上鋪天蓋地地向我湧來,将我卷入它的洶湧漩渦中。我已無心品嘗身着阿拉伯長袍的男傭用托盤端來的蜜棗和牛奶,隻想着走入屏風之後,一睹“天園”奇境的全貌。

屏風之後是空曠的前廳。雕刻着交疊錯落迷宮圖案的大理石牆面與镂空雪松木雕飾清一色都是深琥珀色,這無邊無際連綿的暗色調創造了幽暗的氛圍,門外的豔陽天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地方都使用了暗燈照明。可以想象,數十上百人雲集站立于此,交談寒暄,但并不停留坐卧的情景。前廳兩側有幾間私密的小休息室,像阿拉伯式客廳那樣,沿三面牆鋪滿了長沙發。我們剛在一間小休息室落座,傳說中的蘆丹氏突然出現在門口。他站在更深的陰影中,如阿拉丁神燈召喚出的幻影,矍铄挺拔,西裝領帶,手執這個隐秘的權杖,用極有威望的語氣歡迎我們。在曠如原野的大廳,遠處傳來的回聲與他的聲音混響着,讓我感到很不真切,恍然入夢。

他請出跟随了他40多年的非洲人助手,把我們帶入1萬多平方米的複雜迷宮中。我隻記得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走廊,走入一個接一個完全不同的華麗房間和一個又一個不同的庭院後,那種眩暈的感覺。我以無法分清我進入這些數不清的房間的順序,隻有許多無序的印象留存在腦中:用柏柏爾人的文字設計成的立體幾何镂空銅燈,成百上千幅以蒙面或身着軍裝的阿拉伯人、柏柏爾人為主題的油畫,黑色大理石地闆上大幅非洲圖案的手工羊毛地毯,鑲嵌着綠松石、瑪瑙、珊瑚的摩洛哥金銀首飾,拱門的圓弧上還有無數圓弧凹槽的拱廊一道接着一道地指向鏡中世界的深處,藻井上層層堆疊如清真寺穹頂的雪松木浮雕,庭院裡檀木雕花和綠色琉璃瓦的屋檐,帕提歐建築一般的桌子,座位矮如帳篷坐墊、尖頂靠背高聳如哥特式教堂的椅子,守衛在壁爐裡形如斯芬克斯的一對眼鏡蛇石雕,保留着一座宗教學院結構原樣的低矮彩繪玻璃窗,優美阿拉伯書法陽刻的《古蘭經》,大理石表面上如一團火苗燃燒的雪松枝,伊甸園所描寫的樹蔭流水、果實不斷的花園,高聳入雲的棕榈樹、挂滿果實的柑橘樹、低矮的蒲葵、茂盛的常青藤,薔薇和淩霄花,以及圓形或八角形的噴水池……那些時常奇形怪狀、大小高低比例颠倒、天馬行空的設計,讓我們如跌入兔子洞的愛麗絲。

蘆丹氏親自設計了所有細節,小到柏柏爾文字的吊燈地燈,拱廊圓弧的樣式,馬賽克的伊斯蘭圖案花紋,絲絨沙發靠墊的裝飾,大到花園的布局,藻井的雕刻。他以一種讓時間停駐的強大控制力與連貫性,保持了這個已不斷生長30多年的宅邸所有細微之處風格的穩定一緻。邁赫迪告訴我,這裡有時會同時聚集上百位摩洛哥各地來的最好的手工藝人和工匠,他們一起工作,把最精華的伊斯蘭藝術在這裡呈現。如今,除了像卡薩布蘭卡哈桑二世清真寺或菲斯阿布伊南神學院這樣的地方能保存這些工藝并通過修繕讓它們生生不息,很難想象還有什麼工程可以将這些傳統大規模激活與調度起來了。蘆丹氏是個絕對完美主義者,有暴君似的權力和不留情面。曾有很多次,他推翻這些能工巧匠數周數月的雕鑿工作,讓他們全部從頭再來。從這些比菲斯古老的神學院還要精緻數倍的海量細微繁複的雕刻工藝中,從這些絲毫不随空間擴張和時間流逝改變任何一處風格的統一性中,我感受到蘆丹氏強大而精确的控制力,也感受到他的某種強烈渴望——邁赫迪說,蘆丹氏希望在這裡重建他對馬拉喀什黃金時代的幻夢;而我則感到,他那通過收藏摩洛哥,為自己建立紀念碑的渴望,一種對永恒的渴望。這裡的每一個深琥珀色細節若放在陽光下,都将華麗而耀眼;而他卻偏偏把它們藏在不開敞的密室内,浸泡在不見陽光的幽暗中,就如藏入地窖的寶藏。

“我們正穿行在蘆丹氏複雜精密的大腦内部,這裡也是他靈魂的外化。”邁赫迪說,“如果可以選擇,你願意住在這樣的地方嗎?”

“我想不願意。”我回答。它如此強烈的意圖和精心設計,又如此私密地被完好保存,難免給人一種博物館式的不真實感。我更愛時間流逝逐漸賦予事物的偶然性,那種也許可以稱作廢墟之美的東西。

當我們再次回到邁赫迪的内庭院中時,炖雞搭配茄子和甜椒的塔基鍋已送上門來。街角那家店面很小、經營了好幾代人的點心店,現在年輕的作坊主與邁赫迪從小就熟識,後來他娶了那條街上做塔基鍋一家人的女兒。曆史上,不同身份的人不斷來到馬拉喀什老城,這裡原來的居民早已接觸外面的世界,很多人也已搬離,選擇新的生活方式。但還有一些家庭留了下來,做着世代相傳的小生意和手工藝,對時代的變遷無動于衷。夜幕已降臨。一陣晚風吹過,棕榈樹高高的頂上硬挺的葉片相互碰撞作響,像在大聲呢喃,驚起葉叢裡的飛鳥;壁虎和蝙蝠也在花園裡活動起來,牆上偶爾掠過它們的魅影,草叢中悉悉索索。

邁赫迪的一位朋友也來吃晚餐。這位到訪者聊起摩洛哥近些年的許多變化:一位美國家具設計師不久前在丹吉爾買下一幢億萬元豪宅;一位香港設計師買下許多卡薩布蘭卡原本經營不善的服裝工廠,把它們都盤活了;越來越多的摩洛哥人開始學習英語和中文;摩洛哥地價這些年在旅遊業浪潮中漲了許多倍,幾個世紀前從西班牙過來的那些舊貴族因囤積大量地産而變得更加富有;舊式摩洛哥富人深藏内斂的古風已漸漸蕩然無存,新貴們熱衷炫富,也把巨大的貧富差距暴露在古城高牆之外的光天化日之下;幾年前還非常開放的女性時尚風潮逐漸走向保守,傳統宗教力量變得越來越清晰。

邁赫迪突然有一些怅然卻語氣堅決地說道:“我想,摩洛哥的法國時代已經結束了。”湧入馬拉喀什的潮流總是一波接着一波,一浪接着一浪,如今,新的浪潮——英語和中文世界的浪潮,正席卷這裡。對他來說,這也意味着許多故人的離去。最近10年來,他的親朋好友一個個相繼離開,他是留守于此為他們送行的人:先是他百歲高齡的姨媽,然後是像伊夫·聖羅蘭和皮埃爾·貝傑這樣的多年好友。妻子與孩子也離開了馬拉喀什,留下一些寂寥的空樓。他說,他開始希望能記住這裡的許多人,不僅是他的法國親友,還有許多無名的人:那位多年遊蕩于馬拉喀什老街的佝偻老妪,腰部以上和以下的身體幾乎已經斷裂,她終日乞讨,把收集來的面包渣放進背上的包袱裡,用來喂老城裡的流浪狗;那些幾歲就被無力養育她們的父母賣到富人家做傭人的女孩,有的後來受到這些人家的資助接受了教育,有些則沒有那麼幸運;還有那些一生都沒有機會也不會走出村莊一步的柏柏爾人,他們的觀念與生活還停留在遙遠的過去。他不斷回憶,試圖把所有的記憶盛放進文字中,如果有機會,便流傳下去。

我告訴他,在中國,人們會因為想閱讀法文版的《追憶似水年華》而學習法語。他有些怅然的眼中放出喜悅的光芒:“啊,我的曾祖母是普魯斯特的好友,她是一位公爵夫人。《追憶似水年華》裡就有一個章節寫到過她,她的名字叫作格蘭庫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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