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在南流江庫區的一個小島上，一江兩岸，綠樹蔥茸之下藏着零散的小瓦房。在我的童年記憶裡，家門前有一棵那麼高不可攀的樹，粗壯的樹幹，向上而立，散開的枝丫，綠葉互生，春天的紫色花，秋天的黃色果。樹上是各個時節飛蟲鳥獸的天堂，樹下是我們兄弟姐妹們一年四季的樂園。

沒有人知道我曾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因為一棵樹而懷疑自己是個笨小孩。就是家門前那棵高不可攀，它見證我成長，我陪伴它變老的苦楝樹。它或許與其它的苦楝樹一樣普普通通，卻是我童年每天看到的風景，也是我第一篇作文的素材，更是我童年的一個夢魇。

對于一個窮鄉僻壤，知識和書籍雙重匮乏的小島居民家的小孩來說，寫作是一件多麼難以想象的事。正如小學三年級的我，對作文，對寫作毫無意識，也正是因為這種毫無意識，讓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我，意氣用事地寫了一篇“大作文”——《苦裡樹（村裡的方言）》。本來信心滿滿的我期待老師的表揚，最後卻出乎意料，老師給那篇文章的點評，“雞屎藤，又長又臭”。雖然老師沒點名字，但根據老師講述的内容，我就知道是我。我當時的理解能力雖然有限，但“雞屎”和“臭”還是讓我羞愧難當，感到無地自容。

作文發下來，我怕同學知道老師說的是我，就悄悄用橡皮擦擦掉了作文的後面幾頁。那時候我還懊悔為什麼要寫苦楝樹，要是寫其它的樹，或許就寫不了那麼長，也不至于被老師給出那樣的點評。

在當時有限的認知裡，我還根本不知道有作文範文，也沒有意識到或者聰明到模仿課本中的課文，隻是單純地以為把看到的聽到的聞到都寫就完事了，所以在寫《苦裡樹》那篇文章的時候，還專門搬着小闆凳坐在家門前的那棵苦楝樹下仔細觀摩，從樹根往上寫，樹幹、樹皮、樹枝、樹葉、樹頂，樹上爬的花斑牛角蟲，樹上叫的黑知了，透過樹還能看到江對面那條我們每天上學的必經之路……大本的風格子作文簿寫了差不多一半。

老師對那篇文章的點評，就像我童年的一個夢魇，讓本來内向的我一度變得消沉，迷茫，沒自信，往後不敢再多寫。後來老師要求寫日記，我的日記本裡隻是簡單地記錄着每天的日期和天氣，又挨老師直接在課堂上點名。

小學的那段時間，我感覺我是那麼的笨，不但沒獲得任何一次獎勵，還經常在課堂上被老師點名批評，感覺被針對了一樣，所以那時候就迫不及待地想趕緊小學畢業，換一個新的環境，那樣老師和同學可能就對我友善一些。

或許上天還是有意給我這個曾因苦楝樹而受到打擊的笨小孩一個垂青的機會。到了初二，我寫了一篇關于貓的作文，被我的語文老師，姜老師在課堂上當範文讀了出來，當時心裡的那種驚喜，至今還記憶猶新。從小學三年級，到初中二年級，六年了，我等了六年，終于找到了一絲的自信，重新找回了寫作的信心，于是就去看了很多的書，慢慢地接觸到了一些小說，被小說深深地吸引，尤其當時風靡校園的那幾位80後作家的作品。與其說是被小說吸引，倒不如說是被當時他們的那種效應吸引。他們的文字，他們創造的故事竟然能到達我們這樣的小地方，被我們看到，心中的興奮和羨慕激發了我對寫作的興趣，我便悄悄地開始了故事的創作。

後來，到了大學，在網上發表了一些長篇小說，被一些同學和朋友看到，我也就不再躲躲藏藏。那時候還沒有朋友圈，隻是在空間裡，自嘲地發表了一下感慨，也許正是當年的那篇《苦裡樹》的作文奠定了我寫長篇小說的基礎吧。

這麼多年，每當我寫作中途遇到瓶頸與困惑的時候，總是不經意間地想起當初那篇《苦裡樹》的作文，總覺得還可以寫得更長，寫得更多。就這樣家鄉的那棵苦楝樹，童年的那段時光，家鄉曾經的模樣，總是疊加式地浮現在我的腦海。

參加工作之後，我的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外地。家鄉的變化日新月異，尤其是過去的幾年，國家的脫貧攻堅以及鄉村風貌的提升，村上直達了公路，使我的家不再是一座孤島，家門前的那棵苦楝樹也早已被果樹替代。或許家鄉的變化越大，對過去的回憶就越濃，對家鄉的思念就越重。如今回家再也不需要卷褲腿，撐竹排，再也望不到對岸家門口那棵苦楝樹，但它一直都深深地烙在我的心裡，它依然是那麼的高不可攀，在我的心裡感召着我，指引着我，召喚着我曾經的夢想，指引着我回家的方向。

或許因為苦楝的諧音與苦戀相似，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我與它是一場苦戀。這些年，我遇見過很多的樹，有開出嬌豔的花，有結出豐碩的果，但沒有一種樹能像苦楝樹那樣讓我如此的懷戀。不論是在外面的城市，還是回到鄉村，我都有意識地尋找它，盡管它已經很少，但我一直都在尋找，我想即便它成為時代抛棄的産物，我都願窮盡一生去尋找它，哪怕它讓我成為笨小孩，讓我夢魇重生，因為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與它已結下了不解之緣。

時代在進步，鄉村在發展。不同時代的産物承載着不同的童年，也承載着不同的夢想。對于我來說，承載我童年的是家門口的那棵苦楝樹，而對于往後的小孩來說，承載他們童年的或許是家門口的那棵給予他們甜蜜與美味的果樹，但不管是什麼，我想，家鄉那些我們回不去的曾經，後來都将成為我們的一種鄉愁！家鄉那些正在逝去，我們卻不以為意的東西，後來的我們都将在用生命不停地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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