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歡娛影視的總部,背靠朝陽大悅城。走進公司,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兩面“作品牆”:《宮》《鳳囚凰》《延禧攻略》……每部作品都深深地打着于正的烙印。穿過走廊,我們看見了最近因《延禧攻略》而被很多人認為“翻身”了的于正。面前的他戴着時下流行的金色多邊形眼鏡,一身黑衣黑褲,看起來比網上流傳的照片要瘦很多。
截至目前,由于正擔任制片人的《延禧攻略》總播放量已經超過18億,四萬多人在豆瓣上為這部劇打出了6.9的分數,這是近年來評分最高的于正劇了。“其實我也沒覺得它爆成什麼樣,我們每天也就兩個億的點擊量,人家《獵毒人》都四個億。怎麼說呢,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你不用想那麼多。”于正輕描淡寫地說。
但作為一部網播劇,《延禧攻略》的熱度和口碑确實引人關注。人狠話不多的魏璎珞,毒舌的乾隆皇帝……主角們反套路的人設成為觀衆熱議的話題,劇中精美的服化道和典雅的色調也讓人驚呼,原來的于正去哪兒了?在不少觀衆眼中,于正這個名字,是和“劇情雷人”“色調辣眼睛”緊緊連在一起的。人們總是樂于看到“浪子回頭”的故事,但于正真的是這類故事的主人公嗎?
變成考據派
“剛進宮的于正已經死了,現在是鈕祜祿·于正。”在知乎“如何看待于正制片吳謹言聶遠秦岚主演《延禧攻略》?”的問題下,這個答案獲得了三千多個贊。當被問到轉變的原因時,于正強調自己其實一直都沒變,“你回頭看看我的《最後的格格》,它和《延禧攻略》是一樣的色調。後來我的色彩美學也是有層次的,不是瞎做。”
2008年的《最後的格格》是于正從編劇轉向制片人邁出的第一步。那是他第一次管理一個劇組,挂名是總策劃而非制片人,拿的酬勞是他給《大清後宮》做編劇的四分之一。對他來說,轉行做制片人的直接原因是中國編劇地位太低,老被侵權,根本原因則是“覺得别人拍不好我的戲”。要做自己領地裡的國王,這件事他十年前就記在心裡了。
轉折點發生在2011年,《宮》的問世讓楊幂一炮而紅,也讓于正打出了自己的個人品牌。但在收割巨大流量的同時,于正也遭到了來自四面八方的批評,其中一條罪名就是“篡改曆史”。一位研究清史的專家給他發了私信,指出了《宮》裡的曆史錯誤。“我當時特别不服氣,因為我的故事和史書上記載的一模一樣。書上這段曆史隻有五個字,我把它擴寫成了一大篇。但他說你的猜測不符合這個人物的邏輯,也不符合皇權的邏輯。”于正說。
簡略而模糊的記載給曆史留下了太多空白。許多喜愛曆史題材的創作者都選擇在此處着筆。寫過《風起隴西》《三國機密》等曆史小說的作家馬伯庸曾說,自己是在曆史的縫隙間輾轉騰挪。但如何合理地填補曆史的縫隙,就得各憑本事了。馬伯庸擅長把曆史包裝成現代諜戰戲,于正則喜歡把曆史裝扮成青春偶像劇,這也成了很多人非議他的一點。
“那個清史學家就跟我說,你以前寫的根本就不是宮廷戲,而是在宮廷裡發生的愛情偶像劇。”于正說。當年的這位清史專家被他請來審《延禧攻略》的劇本,于正會隔三差五地把寫好的劇本丢給他看,“這個人特别犀利,他一直在罵我,特别狠。”在制作完《宮》後的第七年,于正終于把這位“特别狠”的清史學家的話聽進去了,不再專注于愛情故事,不再迷信強情節,從曆史的“叛徒”變成了一個考據派。他的創作領地上出現了其它人的身影,除了這位清史學家,還有他新收的徒弟周末,也就是《延禧攻略》的編劇。
我隻出大腦
周末是一位曆史系研究生,《延禧攻略》是于正帶她寫的第二部戲。“因為她是曆史系的,腦子裡對乾隆、魏璎珞都有一個固定的框架,所以她的邏輯性會比我強。”于正說。《延禧攻略》這部戲,他是總編審,新人周末才是編劇。
《延禧攻略》的故事符合邏輯嗎?不少觀衆吐槽魏璎珞主角光環太強大,身為宮女處處頂撞主子,卻總能保全性命甚至步步高升。但于正認為她的人設是符合曆史邏輯的,“她在曆史上的性格就非常嚣張,敢在皇後被廢的當天大張旗鼓地給自己過生日,還在六年内從宮女變成了妃。”
從曆史人物身上提取他們帶有現代意識的特質,再加以放大,這是于正這次創作曆史人物和以前不同的地方。經過和曆史學家的多次讨論,魏璎珞的人設逐漸清晰起來:早期她是塊又臭又硬的石頭,後來經過富察皇後的調教,變得越來越柔和,成了一塊美玉。梳理完劇中每個人物的性格後,他列出了每一集的情節點,發給徒弟周末,讓她按照這些情節點擴充台詞、補全劇情。這些情節點多達二三十個,細緻到你可以根據這些情節腦補出一整集内容。
這種請專業人士做編劇的辦法,把于正從海量的曆史資料中解救了出來。他不需要熟知所有曆史細節,每當自己列的情節點出現了不符合曆史邏輯的情況,周末就會提醒他,有時還會運用自己的專業知識想出新的橋段。
于正早在創作《大王不容易》時就用過這種方法。“按這種方式,我一天可以寫一集,編劇兩天可以寫一集,非常輕松。”在此之前,于正嘗試過自己口述,讓打字員記錄,但寫出來的劇本很粗糙。他也想過自己寫分集梗概,再培養新編劇去寫,但新人寫的“也很垃圾”。直到他想到了這個隻用出大腦的做法,“故事邏輯來自于你,具體細節他們寫。”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全盤接受他的故事邏輯,所以于正找徒弟時往往更願意找“白紙”。公司文學部的編劇們不會是他的徒弟,因為他們大多在電影學院上過編劇課程,或者已經寫過網絡小說,很難變成“于正的系統”。
“我的系統就是邊想邊寫,永遠不知道下一集要講什麼。現在編劇寫劇本的固定模式就是梗概、分集大綱、分場大綱、再細分場……完蛋了。同樣一塊糖嚼了十次就不好吃了。”于正興緻勃勃地講起他的編劇系統,“我寫《宮》的時候完全沒有梗概。我《半妖傾城》寫完以後再看之前寫的梗概,發現完全是兩個故事,連人設都變了。”
于正正在把他的徒弟們培養成一個個小于正。在他的創作領地裡,可以有各種各樣的顧問和專家出現,彌補他的短闆,也可以有白紙般的新人為他代勞,但國王隻能有一個。
為什麼要用貴的?
于正選編劇喜歡用“白紙”,選藝人也是一樣。《延禧攻略》的女主角吳謹言,是他在看一場話劇時挖到的。當時吳謹言在台上一人分飾27個角色,一下子吸引了于正的目光。新人聽話、認真,還便宜,比大牌明星劃算多了。“她把錢财看得不重,隻要喜歡,很低的價格也能去演。”于正說。堅持用新人挑大梁一直是于正劇的特色,《延禧攻略》也不例外。
有時候,于正覺得他就是注定要給老天爺培養新人的。2015年,他的兩部作品《班淑傳奇》和《雲中歌》先後遇冷,尤其是後者,楊穎的加入為這部戲賺足了噱頭,也引來了觀衆的吐槽。這是于正人生的至暗時刻,他在面對媒體時忍不住感歎,“我用新人的戲每部都火,用明星的戲就一般般。”
于正從不吝于誇贊他旗下的藝人。有觀衆覺得吳謹言沒有女主相,他很激動,“你們對她太小看了。你知道這個女孩子有多大的爆發力嗎?”于正說話語速很快,他用了整整五分鐘的時間誇獎吳謹言,從她演的舞台劇,到她為了拍戲減掉20多斤,再到她把家搬到橫店每日苦練。說到興處,于正拿起手機,向我們展示吳謹言在他的另一部戲《朝歌》裡的造型,“你看《朝歌》就跟《延禧攻略》不一樣,她在裡面特别美。”
對旗下藝人盛贊的背後,是于正對自己看人眼光和個人審美的高度自信。于正美學流行的那幾年,常有劇組挖他手下的造型師和美術師,于正毫不在意,“你知道的,我在這方面是把控得非常死的。”
是的,他自己的領地上擁有絕對的話語權。以往拍戲時,于正總是親自畫設計圖,即使畫不出來也會畫個大概,再讓設計師去細化。這讓很多設計師特别痛苦。但《延禧攻略》是個例外。“這個造型師我是崇拜她的。因為她不需要我多講,就能做到我心裡去,她在我心裡就是女神!”
《延禧攻略》的導演惠楷棟是于正發現的另一個驚喜。惠楷棟此前做了二十年攝影師,又轉行做了十年導演,但一直不為大衆所熟知。《延禧攻略》是于正遞給他的第三個劇本。“我為什麼要用那些大牌導演?我見過一個有名的導演,根本就不摳戲,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要價還很高。”在于正看來,這太沒性價比了。如今,惠楷棟已經被歡娛影視簽下,于正非常信任他的專業能力。懂劇本,懂攝影,這是于正選導演最看重的兩點。
現在的于正,對導演也沒有以前那麼專制了。拍《宮》的時候,于正很在意自己的劇本沒有被完美地呈現,他曾在早上四點把所有人叫起來開會,重拍六天的素材。但在拍《延禧攻略》時,他并沒有過多地幹涉惠楷棟。每隔幾天,他都會去剪輯室看下素材,或者去片場看看,也不出聲,就靜靜地坐在後面,等休息的時候再和演員聊聊戲。很多時候于正來了,惠楷棟都不知道,“我的眼裡隻有監視器和演員,别的什麼都看不到。”
開疆拓土
盡管合作過很多制片人,于正在制作上的大筆投入還是讓惠楷棟驚訝了一下。《延禧攻略》在服化道上的投入近一億,演員總片酬卻隻有小幾千萬。“這次的演員都是我的朋友,我真是在剝削他們,為了買那些漂亮的東西。”于正苦笑。
商人的精明和藝術家的挑剔同時出現在于正身上。《延禧攻略》中,皇後妃嫔的絨花頭飾,都是美術組找民間匠人手工打造的,原本一隻要好幾萬元,最後每隻隻找劇組要了幾百元。“美術老師都是在求他們。有的真的太貴,我們負擔不起,就跟他們說,你們這個手藝快失傳了……能不能來幫幫我們。”
由于預算有限,有些太昂貴的首飾于正會自掏腰包買下,“我們是真的熱愛這部戲,我的梳妝師他自己買了一百多萬,造型師買了一百多萬,我也買了一百多萬。這些東西以後還可以用。”事實上,從以前拍清宮戲開始,于正就開始收藏點翠飾品,現在價格都漲了不少。于公于私,這都是門劃算的生意。
于正在橫店開的服裝廠這次也功不可沒。為了讓服裝看起來更有質感,于正請了蘇州的繡娘,按照演員的身形專門縫制了衣服。一套衣服做下來,布料和工藝都是頂尖的,價格卻比找外面的工廠便宜得多。造型師也能及時和繡娘溝通,不需要通過中間人傳話。
開服裝廠的想法來自一件做失敗的戲服。于正還記得,有一年合作的工廠以布料太貴為由,換了便宜布料做他們的衣服,結果拍出來的效果很差,劇組為了等工廠重做停機了15天。這讓于正非常惱火。“我就覺得沒必要再跟工廠廢話了,我自己做就好了,反正我這個小工廠隻能承擔我一個人的戲,無所謂。”于正連珠炮般地痛斥了一番工廠的“劣迹”,以示自己開疆拓土的決心。他的語速依然很快,句與句之間幾乎沒有停頓。
整個采訪過程中,于正都非常強勢,任何問題他都能迅速接上,然後滔滔不絕地答上好幾分鐘。“說實話,我是一個特别特别暴君式的老闆,真的把人家逼得快死了。”于正很享受這種大家圍着事情連軸轉的感覺。淩晨兩點半給工作人員打電話、道具反複修改30多次仍不滿意……在一次又一次的碰撞中,他産出了一大批質量參差不齊的作品,并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領地。
浪子回頭的故事總讓人喜愛,但于正從不是真正的“浪子”。本質上,他一直是那個希望把控一切的國王。他的領地不斷擴大,曆史學家、編劇徒弟、服裝廠……他有意或無意地調整着自己和外來者的邊界,試圖找到一段最安全的距離,并進而達到利益最大化——無論是商業上的,還是精神上的。顯然,《延禧攻略》是他繼《宮》後經過多次嘗試,目前調配的最成功的商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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