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絲雨細如愁
——詠春雨古詩詞賞析(三)
王傳學
蒙蒙春雨,最容易引起詩人的綿綿情思和無盡的愁緒。
唐代詩人李商隐的情詩《春雨》,借春雨以寄情,情意綿綿:
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漂燈獨自歸。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珰緘劄何由達?萬裡雲羅一雁飛。
此詩抒寫了詩人與情人相見時的歡樂,離别後的懷思和失戀中強烈的痛苦。詩人重尋舊地,不見所愛女子,因而惆怅不已。詩中借助飄灑的迷蒙的春雨,烘托别離的寥落與怅惘,渲染傷春懷遠、音書難寄的苦悶,創造出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
詩人在這首詩中,賦予愛情以優美動人的形象。詩借助于飄灑天空的春雨,融入詩人迷茫的心境、依稀的夢境,以及“春晼晚”、“萬裡雲羅”等自然景象,烘托别離的寥落,思念的深摯,構成渾然一體的藝術境界。“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一聯,前一句色彩(紅)和感覺(冷)互相比照。紅的色彩本來是溫暖的,但隔雨怅望反覺其冷;後一句珠箔本來是明麗的,卻出之于燈影前對雨簾的幻覺,極細微地寫出詩人寂寥而又迷茫的心理狀态。末聯“玉珰緘劄何由達,萬裡雲羅一雁飛”,也富于象征色彩,特别有創造性地借助于自然景物,把“錦書難托”的預感形象化了,并把憂郁怅惘的情緒與廣闊的雲天融為一體。凡此,都成功地表現出了詩人的生活、處境和感情,情景、色調和氣氛都令人久久難忘。這種真摯動人的感情和優美生動的形象結合在一起,構成一種感人的藝術魅力。
詩中借春雨以寄情,有追思,有夢境,有摯情,有包容,有極盡情思之苦。用多情的春雨,曲緻幽微地表現了詩人在明知無望卻偏要追求的痛苦愛情中,所感受到的纖細脆弱之感和寥落凄迷之情。
再看唐代詞人溫庭筠《更漏子》中的細雨情思: 柳絲長,春雨細,花外漏聲迢遞。驚塞雁,起城烏,畫屏金鹧鸪。
香霧薄,透簾幕,惆怅謝家池閣。紅燭背,繡簾垂,夢長君不知。
這首詞是一首抒寫女子春夜相思愁苦的春怨詞。詞的上片寫女子春夜難眠的情狀。詞人由景寫起,以動寓靜。柳絲亦如情絲,細雨亦濕心田,如此長夜,思婦本已難眠,卻偏偏總有更漏之聲不絕。“驚”“起”雁、烏,更驚起獨守空房的相思女子。寂寞中聽更漏聲,仿佛石破天驚,甚至連畫屏上的鳥都被驚起,女子的朦胧情态一掃而空,惆怅更重。上片寫景似乎單純,但處處都可見情,“驚”“起”的氣氛籠罩全片,為下片的叙寫情懷做了極好的鋪墊。
詞的下片直接寫人,以靜寓動。香霧雖薄卻能透過重重的簾幕,正像相思的惆怅揮之不去,驅之還來。過片三句寫盡了閨中女兒怅惘寂寞的心思。最後三句說,任紅燭燃盡,把帳帷落下,本以為可以不再聽、不再看,便不再思了,未料想,相思卻入夢,隻是夢裡有君君不知啊!下片寫人兼寫境,以女子的心境來寫女子的環境,實際上暗中寫出了“君”的無情和冷漠,由“君”的“不知”更寫出了女子的惆怅和凄苦,是以情視景、以景見意的寫法,委婉含蓄。
北宋詞人秦觀的《浣溪沙》,借雨喻愁,愁緒如絲: 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淡煙流水畫屏幽。 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寶簾閑挂小銀鈎。
此詞抒寫的是淡淡的春愁。它以輕淡的色調、白描的手法,十分熨帖地寫出了環境氛圍,即把那一腔淡淡的哀怨變為具體可感的藝術形象滲透出來,表情深婉幽眇。索漠輕寒中袅袅而升的是主人公那輕輕的寂寞和百無聊賴的閑愁。
詞的起調很輕,很淡,而于輕淡中帶着主人公極為纖細銳敏的一種心靈上的感受。漠漠輕寒,似霧如煙,以“漠漠”二字狀彌漫而上小樓的輕寒,一下子給春寒蕭索的清晨帶來寥廓冷落的氣氛。不說人愁,但雲“漠漠輕寒上小樓”。回味“上”字,那淡淡愁思,不是正随這薄薄春寒無聲無息地在人的心頭輕輕漾起?詞的首句,為全詞烘托出一個色調凄清的景。緊接着加上“曉陰無賴似窮秋”,在凄清的背景上塗抹一層暗淡的色彩。時屆暮春,卻感到竟像深秋那樣的寒冷,原來這是一個春陰的早晨。春陰寒薄,不能不使人感到抑悶無聊。然而詞人不說心情之無聊,卻咒曉陰之無賴,進一層渲染了氣氛之寂寞凄寒。主人公也許剛剛從夢中醒來,睡眼惺忪,室内畫屏閑展:淡淡的煙霭,輕輕的流水,在周圍陰氛的籠罩下,幽迷淡遠。凝神恍惚中,她仿佛消失在清迷幽幽的畫景之中,又仿佛回于渺茫、流動的夢境之中。這種主觀幻覺,正是由于幽迷甯靜的氛圍與主人公此時此刻心境的渾然一體所緻。
下片開始轉入對春愁的正面描寫。不期然而然中,她的視線移向了窗外:飛花袅袅,飄忽不定,迷離倘恍;細雨如絲,迷迷蒙蒙,迷漫無際。見飛花之缥缈,不禁憶起殘夢之無憑,心中頓時悠起的是細雨蒙蒙般茫無邊際的愁緒。詞人在這裡用了兩個奇特的比喻:“飛花”之“輕”似“夢”、“絲雨”之“細”如“愁”。之為奇特,不僅于其喻體和喻指的恰當而新奇上,更在其一反常式,而以抽象的情感喻具體的物象,是飛花似夢,是細雨如愁。本寫春夢之無憑與愁緒之無際,卻透過窗戶攝景着筆于遠處的飛花細雨,将情感距離故意推遠,越發感生出一種缥缈朦胧、不即不離之美。亦景亦情而柔婉曲折,詞人将“夢”與“愁”這種抽象的情感編織在“飛花”、“絲雨”交織的自然畫面之中。“自在飛花”,無情無思,格外惹人惱恨,而反襯夢之有情有思。絲絲細雨,已足生愁,更何況其無止無歇總是下個不停呢!體味這無邊的飛花細雨,仿佛我們也感受到了那輕輕的寂寞和淡淡的哀愁。
最後,詞以“寶簾閑挂小銀鈎”作結,尤覺搖曳多姿。細推詞脈,此句應為過片之倒裝句。沉迷于一時之幻境,不經意間瞥向已經挂起的窗簾外面,飛花絲雨映入眼簾,這便引出“自在”二句之文。而在結構藝術上,詞人作如是倒裝,使得詞之上、下片對稱工整,顯得精巧别緻,極富回環變化的結構之美。同時,也進一步喚醒全篇,使簾外的種種愁境,簾内的愁人更為分明,不言愁而愁自現。
南宋詞人史達祖的《绮羅香·詠春雨》,抒寫春雨阻隔難見心上人的愁緒:
做冷欺花,将煙困柳,千裡偷催春暮。盡日冥迷,愁裡欲飛還住。驚粉重、蝶宿西園,喜泥潤、燕歸南浦。最妨它、佳約風流,钿車不到杜陵路。
沉沉江上望極,還被春潮晚急,難尋官渡。隐約遙峰,和淚謝娘眉妩。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
史達祖工于描摹景物,以詠物詞見長。這首詠春雨的《绮羅香》構思巧妙,摹寫生動,情緻深婉,也是他的詠物佳作之一。
上片一下筆,詞人就創設了一種煙雨迷離昏沉的境界。蒙蒙春雨,帶來寒意,使性喜溫暖的花兒受到摧殘,凄迷的霧氣籠罩柳樹,天空昏沉黯淡,一片暮色,仿佛是春雨偷偷促使而成。“做冷欺花”,給人以觸覺上的感受;“将煙困柳”,給人以視覺上的感受;“偷催春暮”,更是巧妙地調動了人們的聽覺器官,使人如聞春雨那沙沙的步履聲。起筆三句,不同凡響,攝住了春雨之魂,使紙面上的綿綿春雨,變成可感可觸、可見可聞的對象。
接下來的“盡日”兩句,進一步描寫春雨的特有面貌。上句是說春雨極細極密,一片迷蒙,滿布空間,着重刻畫的是春雨的靜态;下句說春雨忽起忽止,下下停停,總下個沒完,重點表現的是雨的動态。動靜結合,使春雨形象更為鮮明、具體地呈現讀者面前。同時,又用一“愁”字,點染氣氛,奠定了全詞的感情基調。以上五句,詞人緊扣春雨特征加以摹寫已到盡态極妍的地步。進一步刻畫,已難措筆,所以詞人筆鋒一轉,寫了燕子、蝴蝶的行動。春雨沾濕蝶翅,影響它展翅飛行,故雲“蝶驚”。春雨潤濕泥土,便于燕子銜泥築巢,故雲“燕喜”。迷蒙灰黯的春雨圖經紫燕素蝶點綴,色彩有所改觀,呈現一種凄麗的境界。燕、蝶的作用不僅側面襯托春雨,擴大了詞境,而且,蝶驚燕喜的氣氛還反襯出詞人寂寞黯然的心境。
“最妨它”兩句,寫春雨對自己約會的影響。“佳約風流”,指男女約會。“钿車”,以金為飾的華麗車子。春雨連綿,道路泥濘,心愛之人所乘之钿車受阻,約會之事也就成為泡影了。這兩句因詠物而融入閨情。“佳約”的一方,或是詞人自己。雨妨佳約,钿車難至,懷人不見,愁情可知。這兩句,遙應前面“愁”字。詞人融一片愁情于雨景之中,借春雨冥迷暗淡之境,現懷人不見之情,情景兩者融洽無間,堪稱絕妙。
下片,詞人繼續把詠雨和抒情結合一起。上片重在描寫春雨而兼寓愁緒,下片則主要抒發懷人之情而仍關合雨意。
前三句寫天色漸晚,潮随雨漲,江水洶湧,詞人站在江邊,極目遠望,但見煙波迷茫,渺無邊際,官方所設之渡口(官渡)隐沒于煙雨之中,難以尋覓,更深一層表現了他的愁緒:陸路不通,則覓水道,官渡亦不見,則其愁轉濃,可以想見。官渡既不見,映入眼中的,隻是遠處隐隐約約的幾座山峰。“和淚謝娘眉妩”一句,妙筆突起。“謝娘”本是唐時歌妓,這裡借指詞人所思念的女子。“眉妩”,指女子眉毛妩媚。此句寫物拟人,含蘊極深。寫謝娘含淚,又是詞人懸想對方因思念自己而傷心落淚,這種由“對面入筆”的寫法,更翻進一層顯示出詞人相思之深切。
春雨綿綿,懷人不見,傷如之何?“臨斷岸新綠生時,是落紅帶愁流處”兩句承上進一步寫詞人之愁。春雨滋潤,新綠遍生,花兒卻受到摧殘,脫離枝葉,帶着愁意,随着流水飄向遠處。言下之意,春雨隔人,除了相思,别無他法。猶如春雨摧殘下的花兒,隻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帶将愁去”。無可奈何之情,溢于言表。其愁思之深長,讀來真有“一江春水向東流”之感。
最後兩句以回想從前之事作結,依然不離雨景。“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雨”,兩句回憶往事:也是這樣的春日,雨打梨花,院門深閉,自己和心愛的女子歡聚一起,剪着燈花促膝夜語。詞人化用前人詩詞,靈活通脫,不僅不離詠雨及思人的本旨,而且還借此更為真切地反映了自己的心情。
綜觀全詞,構思措辭都很工巧,沒有一字說出“雨”字,卻句句不離春雨。同時,全詞發抒愁情,寫得婉轉層折,情緻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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