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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循之主要成就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2-07 21:50:15

張循之主要成就(張循評探索幽冥)1

《探索幽冥——乾嘉時期兩部志怪中的知識世界》,王東傑著,巴蜀書社,2021年11月出版,280頁,68.00元

王東傑教授的《探索幽冥——乾嘉時期兩部志怪中的知識世界》一書,以紀昀(1724-1805)的《閱微草堂筆記》和袁枚(1716-1798)的《子不語》正續編為主要考察對象,綜合運用了人類學、心态史、閱讀史等各種理論方法,具體展開的則是一條知識社會史與認知史相配合的考察徑路,而最後又綜合回應了如何理解清代儒家的“道問學”風氣這個傳統的思想史與學術史裡的大問題。作為一個明清思想史與學術史的研習者,我閱讀此書最直觀感受是,作者借助新方法與新視角,盤活了我們習以為常,乃至視而不見的大量史料。然而本書的價值當然不止于展示這些“曆史學家的技藝”,更重要的是“新”材料可以開啟新問題,特别是全書最後的“結論”,其中提示了不少可以進一步追問與思考的線索。

自清中葉以來,《閱微草堂筆記》和《子不語》這兩部志怪小說集流傳很廣,至今仍擁有大量讀者,同時也是學術研究經常關注的對象。不過這兩部書在今天基本上是被視作“文學史”的研究對象,曆史研究者對它們的利用相對而言就要有限得多。

事實上我們都知道,現代史學對古代的小說、筆記等說部材料的使用已經頗為廣泛,但對于說部中的“志怪”一類作品,仍不免抱有敬而遠之的态度。這大概與史學研究總是執着于分辨“真”“假”很有關系。對現代人而言,鬼故事顯然是“假”的,故而難以用為探究“真”曆史的材料。《幽冥》一書則站在“心态史”的立場上,用另一套問題預設來置換了對“真”“假”的認定。作者援用思想史家昆廷·斯金納(Quentin Skinner)的看法,認為曆史解釋,尤其是“在識别文本的信念問題上”,“‘需要的不是區分真與假’,而是要知道,對于某一特定社會來說,哪些信念是‘合理’的,哪些‘不合理’”(191頁)。因此,“本書沒有依據我們這個時代的認知标準,宣判紀昀、袁枚的觀點是否正确,而是力圖緊随他們的思維路線,但同時也不時跳出圈外,将之與另一些可能的思路比較,以便更為清楚地界定,他們的信念在何種意義上是‘合理、理性與充分的’”(192頁)。當然,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們可以認為這背後仍然存在一個“真與假”的問題——故事所描繪的那個客觀的幽冥世界是“假”的,但故事所構築的那個主觀的幽冥世界,即時人的“心态”是“真”的。

在心态史、閱讀史等新視角的觀照下,《閱微草堂筆記》和《子不語》這兩部被既有研究(主要是文學史理路下的)深耕過無數遍的常見書,搖身一變,成了作者探究清中葉的(主要是士人階層的)“知識”觀念,以至更大範圍的智識生活的新材料。我常有一個感覺,在明清史領域裡談及新材料時,需要區分“絕對的新材料”和“相對的新材料”兩種不同的情形。所謂絕對的新材料,指那些出于各種原因而湮沒、導緻前人長期未見,直至當下才被研究者重新發掘出來的材料,如塵封已久的檔案、流散民間的文書以及海外回流的典籍等等。依據這類新材料,往往可以提出新的問題,乃至開啟新的研究領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另外一類是相對的新材料。像躺在各大圖書館書架上的古籍、被影印彙編而成的各種大型叢書,乃至各種現代重訂重排的典籍,其數量已然浩如煙海。它們可能從未湮沒過,甚至有的就是各個領域裡的所謂常見書,可是對于聞見注定有限的研究者個體而言,那裡面已經蘊藏了無數未經寓目的新材料。如果從研究者得以接觸的方便程度上考慮,則“相對的新材料”較之“絕對的新材料”或更易充分發揮出它的價值。《閱微草堂筆記》和《子不語》裡的老生常談在《幽冥》一書裡轉而獲得一種嶄新的利用,就不失為一個引人入勝的凡例。

有了新視角(新方法)和新材料的加持,新觀點自然就呼之欲出了。本書的主體,是對紀昀、袁枚等人如何接收、傳布與使用幽冥知識,以及如何構築、探索幽冥世界的深描。直到全書最後的“結論”部分,作者才集中提出自己的觀點,以回應“導言”裡提出的問題,而且極為克制謹慎,幾乎是點到即止。本書提出的一個基本問題是:“乾嘉時期的志怪和那一時期的考據學之間有什麼關系嗎?”(195頁)在“認知史視角的考察”(15頁)徑路之下,這個問題又被剖分為兩個邏輯遞進的層面。其一,在以經史之學為正統的背景之下,志怪裡的幽冥世界也可以成為一種嚴肅的“知識”探索的對象嗎?其二,如果知識的領域可以不受限于經史之學,那麼從這條“知識史”的線索(而不是慣常的理學、經學或宋學、漢學)看過去,此前從思想史、學術史角度所觀察到的從晚明到清代乾嘉之間的知識圖景,是否将會呈現出不一樣的色彩呢?

針對第一個問題,作者的觀點非常明确:幽冥故事對于紀昀和袁枚(尤其是紀昀)等人,“除了是故事,還是知識”(15頁),他們傾向于很認真地深入這些故事“以尋繹真相”(139頁),而他們探索時的“心智特點确有不少和漢學考據相似的地方”(198頁),因此“這一時期的志怪和考證共享着同一種心智氛圍”(199頁)。總之,“幽冥,一樣可以是考據的對象”(82頁)。那麼,如果幽冥考據與經史考據一樣也是一種可供探索的知識的話,問題立刻就會自然申發開——除了幽冥志怪,還有哪些東西也是被當時人所認可的知識呢(可以很嚴肅,也可以不太嚴肅)?《幽冥》還提到,戴震(1724-1777)曾對袁枚講述過其師江永(1681-1762)的若幹靈異事件,但“戴震為江永寫的傳記詳細論述了江在天文學、音韻學等方面的成就,完全看不到這套詭異之詞”(162頁)。這當然是戴震有意為之的,說明時人有很清楚的意識:經史考證是正面的、值得表彰的知識,而幽冥志怪即使不負面,也是非正面的、不宜公開展示的知識。因此我們也可以這樣問:在考據學所認同的經史考證等“明知識”之外,當時人的智識生活裡是不是還存在一個“暗知識”的世界?

《四庫總目·子部總叙》說:“學者研理于經,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徵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敗。餘皆雜學也。”經史之外“皆雜學”,這是清人,尤其是乾嘉以後清人的常談。經史之學就像一座巍然隆起的高峰,投下巨大的陰影,許多原本得見天日的知識(時人更喜歡說“學問”),都被籠罩在經史的濃厚陰影之下。但這主要是清中葉以後的情形,在那以前還不至于此。從明末到清初,當經史考證強勢興起之前,學問的内容還是相當豐富的,不少後來的“暗知識”,在那時都還是“明知識”。其實那時學問上的一大講究恰恰就是“雜”。章太炎在《訄書·清儒》中言及吳派漢學開山惠棟(1697-1758)時,說他的特點是“好博而尊聞”“泛濫百家”,而惠棟的前驅有何焯(1661-1722)、陳景雲(1670-1747)、沈德潛(1673-1769),“皆尚洽通,雜治經史文辭”。這很直觀地說明,至遲在乾隆朝之前(甚至直到乾隆初),追求各種博雜的知識,都還是大家習以為常的治學路徑。這種博雜的學風在更早的晚明時期也不難看到。心學領袖羅汝芳(1515-1588)曾發現:“今時同志極似衆多,但每談心性者,便不肯小心看書,間一二肯讀者,又泛觀博覽,于子史諸家便着精神,于《論語》《孟子》反枯淡冷落。”由此可知,晚明不僅有我們常說的束書不觀的一面,同時還有另一面,不僅好讀書,而且專讀不常見書。所謂“一物不知,以為深恥”,本來就是儒家的傳統,即便心學流行的晚明時代也不曾中斷。

《幽冥》一開始就講到,紀昀等人筆下的鬼故事基本上來自他們“日常聽聞的各種閑談”(19頁),其中“讀書人圈子裡的閑聊”(20頁)就是一個重要來源。士人之間的交遊談論就是“知識”的流通。祁彪佳(1603-1645)在崇祯三年正月初一的日記裡抱怨說,由于自己學問寡陋,導緻在生活中遇到三個很突出的問題。其一是“當事機在前”的時候,不知該如何着手;其二是下筆為文之際,“格格不能展所欲言”;其三則是每當“與客接談,相詢故實,即為矮人之觀”。由此可以體會,“閑聊”在“讀書人圈子裡”并非隻是消日之具,它不僅是一種知識的分享,同時也是知識上的競争。萬曆間的陶涵中編有《男子雙名記》一卷,他自述編纂緣起說:“男子雙名,古來稀少,間一有之,亦别号耳。客過小飲,舉此為酒令,因各言所知,遂綴筆焉。”以舉出男子雙名事例之多少為行酒之令,這就是現實中的一次“與客接談,相詢故實”的友誼賽。

如果放在乾嘉以後經史之學的背景下來看,“男子雙名”一類的知識無疑是相當邊緣、無足輕重的,與幽冥志怪一樣都屬于不入流的“暗知識”。但在晚明清初,情況就完全不同。最能說明問題的就是張岱(1597-?)那篇著名的《夜航船序》:

天下學問,惟夜航船中最難對付。蓋村夫俗子,其學問皆預先備辦。如瀛洲十八學士,雲台二十八将之類,稍差其姓名,辄掩口笑之。……故道聽途說,隻辦口頭數十個名氏,便為博學才子矣。餘因想吾八越,惟馀姚風俗,後生小子,無不讀書,……偶問及一事,則人名、官爵、年号、地方枚舉之,未嘗少錯。學問之富,真是兩腳書廚……昔有一僧人,與一士子同宿夜航船。士子高談闊論,僧畏懾,拳足而寝。僧人聽其語有破綻,乃曰:“請問相公,澹台滅明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是兩個人。”僧曰:“這等堯舜是一個人,兩個人?”士子曰:“自然是一個人!”僧乃笑曰:“這等說起來,且待小僧伸伸腳。”餘所記載,皆眼前極膚淺之事,吾輩聊且記取,但勿使僧人伸腳,則亦已矣。

現在看來,這段文字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通篇所講,都是關于“古人姓名”的事情,這說明“古人姓名”是一種當時很流行的知識門類。陶涵中和他的客人“舉此為酒令”,恐怕不是偶然的;其二,“夜航船”就是一個衆人交際談論的地方,而且船上除了士人,還有和尚,有村夫俗子,所以借用《幽冥》裡的概念,這還是一個“士大夫的跨階層社交”(20頁)場所。張岱編寫《夜航船》這部小型類書的本意,就是為了幫助士人應對日常交遊談論場景下的知識需求。隻要翻開《夜航船》或同時期的其他類書,我們立刻就會感受到,這裡面的知識極為複雜,遠遠超出了經史之學的範圍,基本上就是《四庫總目》所謂的“雜學”。

清中葉的江藩(1761-1831)曾指責明朝人學問空疏,說他們“以講章為經學,以類書為博聞”。《夜航船》成于清初,但仍是明人“以類書為博聞”路徑下的産物。既然明人(其實還包括清初)都習慣“以類書為博聞”,那麼對他們而言,這些類書裡的知識當然都是很正面的,積極獲取這些知識也都是很正常的,并不像《幽冥》裡乾嘉時期的鬼故事一樣,是作為一種“暗知識”在流通。一直到江藩所在的乾嘉時候,這些類書知識(以及知識路徑)才變得負面化,逐漸隐入經史正學的陰影之中去了。

《幽冥》中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觀察:清中葉的“幽冥探索從考據學的發展中分潤不少,但前者顯然不是後者延伸的結果”(200頁)。換言之,考據學當然是公開的中心,幽冥則是受到前者籠罩的邊緣性學問,但是它們之間并不是一種中心引領邊緣的單一關系(雖然中心對邊緣的影響是存在的)。如果把類似的觀察放到明末清初去,可以看到更有意思的現象。在明末清初的知識序列裡,經史之學在原則上當然仍是最正統的,其他各種知識在位置上都要相對邊緣。但是在士人階層實際的智識生活中,非正統的邊緣知識反而體現着更多的影響力,甚至反過來引領經史之學。這個情況可以從晚明清初的“奇書論述”裡看出來。

晚明至清初,許多士人都熱衷于遴選所謂的“奇書”(具體稱法可以不同),開出過各自的書目,其中在世俗層面流傳最廣的,是金聖歎(1608-1661)列出的六大才子書:“《莊》也,《騷》也,馬之《史記》也,杜之律詩也,《水浒》也,《西廂》也。”這個書目的最大特點無疑是所謂“雅”(正統)與“俗”(非正統)兩類書籍(也是兩類學問、知識)打成一片。另外像此前的王世貞(1526-1590)(《史記》《南華》《水浒》《西廂》)、李贽(1527-1602)(《史記》、杜子美集、蘇子瞻集、《水浒傳》、李獻吉集)、馮夢龍(1574-1646)(《三國》《水浒》《西遊》《金瓶梅》)等人的奇書目錄,都體現着相同的特點。接下來的張溥(1602-1641)借先輩之口說:“《左》《史》《莊》《騷》為天地四大奇書。”這“四大奇書”相較而言不那麼“俗”,但仍然很不正統。入清之後,魏禧(1624-1681)開出了三部“天下有不可少之書”,即“揚州之興化李廷尉(清)著《南北史合注》,錢塘吳文學任臣著《十國春秋》,常熟顧處士祖禹著《方輿紀要》”。同時的黃虞稷(1629-1691)又說,“世所不可不有之書”“三家而已”,分别為錢謙益的《列朝詩集》、方以智的《通雅》和周亮工的《尺牍新鈔》及《藏弆集》。這兩個書目,前者屬于廣義的史地之學,後者之所重則在詩文詞章上面。同明末人相比,魏、黃二人的知識興趣可能稍微正統一些,但是又未免比較“俗”(後來江藩便指責魏禧的書目不妥,直接将“人所易為”且“尤嫌疏漏”的《南北史合鈔(注)》除名,又以梅文鼎講天文的《曆算全書》代替了《十國春秋》)。直到年輩最晚的閻若璩(1636-1704)筆下,居于最中心、最正統地位的經學類書籍,才跟進到這個“奇書論述”之中。他頗有點不服氣地表示:“魏凝叔(禧)謂:今天下有不可少之書三,興化李廷尉清《南北史合注》,仁和吳任臣文學《十國春秋》,嘗熟顧處士祖禹《方輿紀要》。愚謂此史也,若經著述,則鄒平馬宛斯《繹史》中《儀禮》十七篇,太原閻百詩《尚書古文疏證》,真可超前絕後,安得有如大手筆者。”

如果把這個持續了百餘年的“奇書論述”視為晚明清初士人智識生活裡的一項重要活動,那麼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項智識活動是從非正統的邊緣知識發端的,其重心也始終落在這類邊緣知識上。在這場長期持續的智識活動中,中心的正統學問不僅沒有去排斥那些邊緣知識,反而還亦步亦趨地追随着邊緣知識樹立的範式,主動加入到邊緣知識所主導的這場智識活動中去。

在我們對明清之際的各種“知識”(學問)——如書法、篆刻、金石、戲曲、詩文等等——的研究中,經常能看到這樣一種論述,即清初經史考證之學的漸興在不同程度上影響了這些“知識”(學問)的面貌。然而上面的“奇書論述”已經提醒我們,應該小心這種理所當然的“中心優先論”。事實上,如果清初從中心到邊緣的各種“知識”(學問)的确展現出了相近的心智氛圍的話,當追尋這種心智氛圍的形成機制的時候,我們并沒有理由不假思索地站在“中心”的位置去俯視“邊緣”,而應該盡量了解那些相對邊緣,卻更為流行(意味着擁有更大的風勢)的知識,然後以之為背景,去體會“中心”在當時的實際處境。經由這個過程,也許可以部分克服“中心”自帶的那種天然的吸引力,獲得一種盡量“平等”的眼光去觀察當時的整個知識世界。

在明清人那裡,知識是多元的(縱然可能有明、暗之分),那麼他們探求知識的活動——“道問學”——的含義也就不應該是單一的。這是《幽冥》得到的第二個重要觀點。作者很明白地指出,“過去我們提到清代的‘道問學’,往往下意識地将其等同于考據學或漢學”(201-202頁),但是現在我們看到,幽冥考據與經史考據“共享着同一種心智氛圍”,那麼探索幽冥又何嘗不是一種“道問學”呢?因此“在考據學之外,‘道問學’還有更廣闊的路線——它是一種彌散性的心智氛圍,而不是某種特定的知識表征形式”(202頁)。

如果乾嘉時代的考據學隻是“道問學”的表現形式之一,那麼接下來我們就可以有這樣一個推論:在乾嘉考據學興起之前,“道問學”的心智氛圍早已經存在(甚至彌散開)了,隻不過這個(或這些)“道問學”還不是以經史考證為其最耀眼的表現形式而已。但是如果把“道問學”想象成一種彌散性的氣息氛圍,那麼我們也必須承認,這種氣氛在乾嘉以降的考據學時代,其彌散在空氣中的濃度顯然較乾嘉之前要高得多。至少從這個“程度”的意義上講,“道問學”在清中葉的前後仍然是相當不同的,經曆了一個顯著的變化。我們引用過章太炎對惠棟學問的描述,指出直到雍乾之際,追求各種博雜的知識都還是大家習以為常的治學路徑。事實上,雍乾之際(也可再稍向前推至康熙末)的數十年,可能就是“道問學”發生變化的關鍵時段。

那之前與那之後的“道問學”有很多截然不同的地方。例如康熙三十四年,潘耒(1646-1708)在為顧炎武(1613-1682)的《日知錄》作序時表示,“自宋迄元,人尚實學。若鄭漁仲(樵,1104-1162)、王伯厚(應麟,1223-1296)、魏鶴山(了翁,1178-1237)、馬貴與(端臨,1254-1340)之流,著述具在,皆博極古今,通達治體,曷嘗有空疏無本之學哉”!可知在潘耒的意念裡,宋元是一個講究“實學”的時代,故言及“博極古今”之學的時候,他會毫不遲疑地以宋人為典範。不僅宋人,即便明朝人也是繼承着這個博學傳統的,隻不過高手較少、水準較之前者也有不如罷了。所以潘耒接着說,“唐荊川(順之,1507-1560)、楊用修(慎,1488-1559)、王弇州(世貞,1526-1590)、鄭端簡(曉,1499-1566)号稱博通者,可屈指數,然其去古人有間矣”。最重要的是,他指出顧炎武的《日知錄》其實就是這個宋元明以來的博學傳統的産物,故謂“學博而識精,理到而辭達,是書也,意惟宋元名儒能為之,明三百年來殆未有也”。這句話既點明了《日知錄》是“宋元名儒”的血脈真傳,同時又暗中将它定位成“明三百年”博通之學的一個光輝結束了。

這樣一種對宋明人及宋明學的認知,一直持續到乾隆初。全祖望(1705-1755)就是一個很好的例證。當全祖望要稱贊某人博學多識,他用以比拟的對象都是宋人。例如他給何焯(1661-1722)寫《墓碑銘》時說,“國初多稽古洽聞之士,至康熙中葉而衰”,而何焯是那時為數不多的能夠“笃志于學”的人,讀書“必審必核”,持論更是“無一語無根據”。因此在學問的根底處,何焯就好比宋代的“劉道原(恕,1032-1078)、洪野廬(邁,1123-1202)一輩”人。再如他稱道李绂(1675-1750),說他“經術則旴江(李觏,1009-1059),博物則道原、原父(劉敞,1019-1068)”。同樣的,當周圍人贊賞全祖望的學問時,也無一不是将之比為宋人。他十六歲時拿着所作的古文去見查慎行(1650-1727),查氏一見便稱贊他為“劉原父(敞)之俦”;雍正十年中舉,李绂看到他的文章,許之為“深甯(王應麟)、東發(黃震,1213-1280)以後一人”;乾隆元年進士及第,楊名時(1661-1737)“稱之曰博”,他立刻“謙言:以東萊(呂祖謙,1137-1181)、止齋(陳傅良,1137-1203)之學,朱子尚議之,何敢言博”。

據此可以看到,從清初一直到乾隆初,宋人(乃至明人)被經常性地作為“道問學”的偶像,與乾隆中葉之後以“漢”為尚、逢“宋”必反的情況相較,呈現出強烈反差。同時,“道問學”的範式也更傾向于詩文詞章,不像乾嘉以後幾乎是經史考證的代名詞。不妨對比一下康熙十八年和乾隆元年的兩次博學鴻詞科,以及乾隆四十年前後的四庫全書館。對這三者可以從不同方面來解讀,但無論如何,它們無疑是對其時“博學之士”的三次重要遴選(當然有重要的漏選者,尤其是康熙鴻博科,但入選者仍能從整體上反映當時的情況)。康熙十八年中式的五十人和乾隆元年中式的十九人,其中大多數人都是以詩文詞章見長,經史考證方面則并沒有很高的成就。乾隆後期的四庫全書館就明顯不同了。梁啟超說得很直白:“《四庫》館就是漢學家大本營,《四庫提要》就是漢學思想的結晶體。”這三次人才遴選,其實也就反映了在這三個時間點上,時人關于“博學之士”的标準及内涵的認識。因此可以說,直到乾隆初以前,經史考證之學都還沒有在“道問學”的心智氛圍裡具備壓倒性的優勢,甚至還不免有些弱勢。

錢穆對儒學的演進有一個長時段的觀察。他說經過兩漢、魏晉和隋唐之後,經學、史學和文學相繼融入儒學的傳統之中,到了北宋,則“綜合彙通……經、史、文學”而成就為一種“綜合儒” 的學問,在“經、史、文學三方面兼通彙合”,“北宋諸儒,大體全如此”。南宋理學興起,在“綜合儒”之外如旁枝别出,但朱熹(1130-1230)作為理學家的同時,仍不失“綜合儒”的本色,甚至更駕北宋諸儒而上之。他提出的“綜合儒”是一個很有用的概念。我們可以看出,前面提到的清人經常稱道的那些宋、明時代的博學之士,如劉恕、洪邁、王應麟、呂祖謙以及楊慎、王世貞等等,都體現着“綜合儒”的風格(綜合的程度與水準自有不同)。至于清初的顧炎武、黃宗羲(1610-1695)等大儒,一直到乾隆元年鴻博科的中式者如杭世駿(1695-1773)、未中者如全祖望等人,仍然是很典型的“綜合儒”。當乾嘉之前的人處在“道問學”的論述中時,他們樹以為典範的往往是宋人(及明人),其原因可能就在這裡。就像《幽冥》一書所提示的,如果把乾嘉考據學放到這個更悠久廣大的“道問學”傳統裡去,我們對其中變與不變的各種曲折,勢必能得到有别于既有研究的新理解。

最後,我還是要回到《探索幽冥》上來。本書最後的問題是歸結在清代考據學上面的,但全書的論述基本上沒有使用“漢學”“宋學”“經學”“理學”以及“道問學”“尊德性”等既有概念,而是站在另外一條問題與解釋脈絡裡,以近似于“旁觀者”的眼光去重省這些我們已經習以為常的概念,重拾對這些概念原本應有的敏感。經由“旁觀者”角度的對照,我們的确可以感受到,這些概念都是在特定的解釋脈絡裡面,具有特定含義的“有限”的概念。體會到這些概念以至曆史解釋的“有限性”,并非意味着要另去尋找“無限”的概念,建立“無限”的解釋,因為那并不存在;而是說,認識并承認這種“有限性”,可以幫助我們有意識地從更多的角度去觀察與思考,并從更寬容的心态出發,去共同建設并維護好我們這個時代的多元的、複數的知識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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