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交彙點新聞客戶端
南京成賢街。一間名為“幸福留言”的小屋門口,寫着“遺囑服務中心”幾個字樣的LED燈亮着。 “我死後要把我名下的所有财産都給老公……”4月14日下午2點,一位年逾五旬的女士和她的丈夫,特意從南通趕到南京。 這已是王女士要立的第二份遺囑。在第一份遺囑中,她将名下全部财産留給了女兒,而現在,她的首位繼承人是配偶,女兒排第二。 截至2020年年底,中華遺囑庫已向社會提供遺囑咨詢25.6萬人次,登記保管19萬餘份遺囑,目前已生效遺囑共計954份。2013年至2020年,中華遺囑庫啟動8年來,每年受理的遺囑咨詢量呈逐步上升趨勢。 踏實、糾結、懊惱、解脫、平靜……每天都有懷揣不同心情的人走進江蘇登記中心。這個不足50平方米的小空間,見證了人們對于生死觀念的變遷。向死而生,生命的扉頁,镌刻下時代縮影。
一萬份遺囑裡的人生世相
“幾年前來過一對夫妻,女的進來了,男的就站在門口等,死活不肯進來。”黃海波說。 1979年出生的黃海波,是中華遺囑庫江蘇登記中心主任。江蘇登記中心自2016年9月21日成立至今,已服務了1萬3千餘江蘇家庭。 冷清,是黃海波對登記中心最初的印象。那時候,它還在位于南京青雲巷的舊址。因為家裡出了點糾紛,黃海波來這裡咨詢,一來二去,原本做道路工程的他就改了行。而另一位叫朱穎的女孩與這裡的緣分更是戲劇,她的簡曆被男朋友不小心錯投,陰差陽錯,面試成功了。 越來越多的人不避諱遺囑,是他們最真實的感受。就在去年,還有對60歲出頭的老夫妻特意選在自己的結婚紀念日來辦理遺囑。“那位陳阿姨還專門打扮了一下,說人生有三件大事,第一件是和老公結婚,第二件是兒子結婚,這最後一件就是立遺囑。” 中華遺囑庫統計發現,2017年-2020年,江蘇地區立遺囑人群總體以60-70歲之間為主,且呈年輕化趨勢。婚姻情況多數集中在已婚(均一次婚姻)狀況,而再婚、離異人群訂立遺囑的比例也逐年上升,此類人群立遺囑的意識有所提高。 截至目前,江蘇服務中心共登記保管了1萬多份遺囑,黃海波也積攢下了許多故事。 有一對夫妻,大概四五十歲,沒有孩子,從外地來到南京打拼,開了兩三家店。“他們當時來咨詢,沒有辦理。兩年後太太又找來要立遺囑,說先生車禍去世後,他的兄弟姐妹都來分錢,很後悔當時沒立遺囑。” 有一個阿姨咨詢了又走了,她覺得自己就一個女兒,關系不複雜。沒想到,阿姨去世後,女婿和她的女兒離婚了,當年她留給女兒的兩套總價值1600萬的房子,被女婿分走了一半。“因為女方沒有收入來源,沒有拿到孩子的撫養權,後來得了抑郁症。” 房子不僅有留給保姆的,還有遺囑人要留給寵物中心。“那位阿姨六十歲,沒有兒女,養了一隻貓,才半歲,她擔心她走了,貓沒人照顧。” 還有位老人有三個子女,但他的遺産一個也不給,“老人說三個女兒不孝,要捐給自己讀書時候的大學。” 捐眼角膜、指定葬禮播放的音樂,現代人想在遺囑裡放的東西更多,但黃海波往往不建議他們這樣立遺囑,有風險,“你想想,如果繼承人沒有第一時間拿到遺囑,這些遺願都沒有做到,那遺産還能不能繼承?” 2017-2020年,江蘇地區遺囑人群的遺囑在分配方案上,子女是主要繼承人,占30.08%。但從數據可以看出,遺囑人選擇“配偶先繼承,子女後繼承”的分配方案有上升趨勢,從21.18%上升到29.62%。 文章開頭提到的王女士就是這樣的情況。她說,自己一開始立遺囑是為了女兒的婚姻保障,第二次立遺囑就是擔心自己走了之後,萬一老公與女兒出現财産糾紛,老公養老會成問題。 黃海波告訴記者,2020年的數據顯示,有18.47%的江蘇人在遺囑裡将财産留給孫輩。“如今離異比例高,他們擔心财産風險,幹脆直接留給孫輩了。” 三年前,39歲的黃海波也給自己立了一份遺囑。 “我是獨生子女,我走了我的父母怎麼辦?”黃海波算了筆賬,400萬的房子是婚内财産,他和妻子一人一半就是200萬。如果自然繼承的話,這200萬會被平均分為五份,妻子、兩個孩子和自己的父母各一份。孩子未成年,遺産暫由母親保管,那麼父母實際上隻能拿到這套房子價值的20%,其他80%在妻子那裡。通過立遺囑的方式,他将更多的錢留給了自己的父母。 不動産依然是江蘇地區立遺囑人群主要處分的财産,達到99%以上。但三年來,變化也在一點點發生。2018年,遺囑裡開始有理财合同;2020年财産類型更加多樣化,涉及公司股權、證券基金、理财合同、保險單、車輛等。 “文化類的遺産也多了起來,比如紅木家具、書畫、郵票等;虛拟财産這塊,出現了支付寶、遊戲賬号、五位數的QQ号,甚至還有比特币。”在黃海波看來,這一萬多份江蘇人的遺囑裡,蘊含了個人情感,也收藏着時代表情。
為什麼遺囑越來越“年輕化”
據《2020中華遺囑庫白皮書》顯示: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訂立遺囑,2017年,有55位90後在中華遺囑庫登記保管了遺囑,截至2020年年底,這一群體人數已達553人,最年輕的遺囑人隻有17歲。而在實際生活中,年輕人也開始通過自書說明等方式訂立遺囑。 在不少人看來,遺囑就像是人生的最後一站。為什麼現在很多年輕人非要着急跑到“終點站”看一眼呢? 27歲鹽城小夥錦海前不久立下了遺囑。作為一名程序員,他的收入不低,如果有外派的話還會更高一些。但僅靠短時間的工資積累,想在南京買一套房子,也并不容易。父母、爺爺支援了50多萬,他又東拼西湊出了60多萬,加上自己的積蓄,終于定下了一套學區房,付了首付。小是小了點,也不是多好的小學,但好歹以後有了孩子不用再為上學煩神。 拿到房子後,錦海認真地立了份遺囑。一位女性朋友得知後打趣道:你就這麼“防”你未來的老婆啊?金海不這麼看。雖然身邊的一些年輕人表示結不結婚都無所謂,但他一直相信愛情,也向往婚姻生活。但即使相信,他仍希望用法律手段來固定自己的财産。一套價值不菲的房子,把家裡長輩的積蓄都耗光了,不少年輕人在大城市的“窩”是掏空了家裡六個“口袋”換來的,“我這套房子是父母、祖父母對我的付出,萬一發生意外,我不能讓他們蒙受損失。” 《中國家庭财富調查報告2019》顯示,93.03%的居民家庭擁有1套住房,而家庭人均财産增長中的91%來自房産淨值增長。房子成了一個家庭财富的“大頭”,也是很多年輕人早立遺囑的原因之一。在無錫市梁溪公證處,最小的遺囑人是一位22歲、長期在國外留學的“95後”,跑來立遺囑,就是為了明确自己“意外”後房子的歸屬。 30歲跑業務的杜琴也早早立好了遺囑。她經常出差,平時滿世界“飛” ,為防止意外,她在自己辦公室的抽屜裡一直放有一份遺囑,内容包括自己财産的詳細目錄、銀行賬号和密碼、财産的具體贈與人。杜琴說,這是為了“以防萬一”,除了丈夫,父母和孩子是她最牽挂的人,她的遺囑裡會對他們有更多的傾斜。即使離開這個世界,也要對最愛的人負起責任。 對于年輕人立遺囑,年輕人都很支持。2.8萬人參與的“你怎麼看待年輕人立遺囑”的網絡投票中,1.2萬選擇“有必要” ,1.2萬人支持“看個人意願” ,認為沒必要的不到3000人。比起正兒八經的遺囑,不少年輕人喜歡把遺囑寫在豆瓣社區、微博、微信等網絡空間,即便律師明确表示,包括“微信遺囑”在内的這些網絡遺囑并不具有法律效力。 “先繼承下我的花呗”“請不要給我穿壽衣,平時穿的普通衣物就好。不要給我畫得花花綠綠的,淡妝就好。”“追悼會上不要放哀樂,歌我已經挑好了。”“我的QQ号養了很多年,爸媽你們看了也許會更了解我的生活”……80後媒體人邢放仔細分析了這些“遺囑”。他發現成長在互聯網時代的年輕人有旺盛的表達欲望和迫切的社交需求。在這些“網感”十足的遺囑裡,有調侃,有真誠,也有各自悲歡,但不管他們對現在的自己是否滿意,這些帶有黑色幽默味道的遺囑,都在指向同一個方向:死亡也可以從從容容,就像活着時一樣。
要讓“事後事”也有溫度
清明節期間,一則刷屏的新聞,引起了70後教師明飛的注意。 事情是這樣的:在一位母親去世後,她的女兒去取母親存款時遇到麻煩。因為沒法提供“外公外婆是自己的外公外婆”(外公外婆也是她媽媽的繼承人)的法律憑證,公證處工作人員告訴她,如果實在想不到辦法,就隻能去外公外婆墳前拍照,提供“墓碑照片”。 明非說,自己這是第一次意識到遺囑的重要性。“如果身前做好部署,也是給自己所愛的人‘減負’啊!”有了立遺囑的打算後,他咨詢了一個律師朋友,才發覺,原來立遺囑有那麼多講究啊。 有位老人在遺囑裡寫:“誰是照顧我到最後的人誰繼承我的遺産”就被指存在瑕疵。什麼叫照顧?是指照顧飲食起居,還是為老人最後治療疾病出錢出力?所以要避免使用像“照顧”“陪同”等存在不确定性的生活用語。 最近發生的一起“打印遺囑”案,則是因為兩個見證人自述沒有參與遺囑訂立的全過程,是老人生前拿出一張打印好的遺囑,請他們簽字、按手印,被判無效。“也就是說從這份遺囑在電腦上打字開始,一直到這份遺囑從打印機裡打印出來,這個全程兩位見證人必須同時在場。”律師武濤釋疑道。 有人曾以中國裁判文書網為調查平台,在文書檢索中依次輸入“民事案由”、“遺囑繼承糾紛”、“基層法院”、“一審”、“判決書”五個字段的進行高級檢索,由遺囑形式瑕疵問題導緻的遺囑無效認定,占比達到了76.92%。 那麼究竟怎麼樣才能立一份有效的遺囑呢? 南京師範大學法學院兼職教授、國浩律師事務所孫韬律師介紹說,自今年1月1日《民法典》生效後,目前一共有6種遺囑形式:“除了自書遺囑和公證遺囑外,其他四種遺囑形式(代書遺囑、打印遺囑、以錄音錄像形式立的遺囑、口頭遺囑)都必須要有兩個以上見證人在場見證。另外需要注意的是,見證人也不得與繼承人、受遺贈人有利害關系,否則無效。” 中文博大精深,如果自書遺囑不寫清楚,意思很可能被曲解。高級合夥人律師張玉霞接手過一個遺囑糾紛案,到她手上已是二審。案子是這樣的:一位老人有三個女兒,老人去世後,大女兒和小女兒為房産繼承問題打起了官司。大女兒拿出一份爸爸生前的手寫遺囑,“房子由長女一人繼承”,小女兒卻指着“長”字說,這明明是“幺”字,幺女就是小女兒的意思。一審,房子判給了小女兒,大女兒不服繼續上訴,并找到了張玉霞。張玉霞調取了老人身前的筆記、檔案後發現,老人生前對小女的稱呼分别為“小女”“三女”,從未叫過“幺女”。“幺”字是川渝地區一種方言性文字,而老人是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最後,中院改判,将房産給了長女。 赢了官司,但張玉霞并不輕松。她記得大女兒曾問小女兒:“如果爸爸要把房子留給你,為什麼他把遺囑放在我這?”小女兒說:“因為你搞啊,你一直問爸爸要,爸爸為了擺平你,給了你一份遺囑,但是我爸爸很聰明,在中間埋了個雷,故意寫了個‘幺’字,并偷偷告訴了我。” “法律是公正的,但法律未必能夠100%還原真相。”張玉霞說,姐妹倆說的話孰真孰假,她沒有能力分辨,她也不知道這位已經過世的老先生真實意願到底是什麼。她舉這個案例是想告訴人們規範地立遺囑有多麼重要。 随着我國經濟的持續發展,社會财富不斷累積,如何守護和傳承财富也成為人們越來越重視的話題,一方面包括家族信托等在内的多元傳承服務開始在國内探索,另一方面更便捷、更人性化、更有溫度的服務也在相繼推出。 “過去遺囑人通過精神評估後,再通過錄音錄像、指紋、掃描、存檔等方式對遺囑進行登記,最後還要上傳到最高法院司法電子證據雲系統進行備案。一套程序下來,往往需要少則三四個小時,多則五六個小時。而現在用打印遺囑的方式為市民訂立遺囑,1小時内就可以完成遺囑登記。”黃海波說,中華遺囑庫還面向老年人進行免費服務:凡年滿60周歲的老年人,填寫申請表後,可以免費辦理遺囑咨詢、登記和保管。 推開遺囑庫的大門,每個分庫門口都有一個綠色郵筒,上面寫着“幸福慢遞”的字樣,從2018年開始,遺囑庫推出“幸福留言”情感服務,除了遺囑,還可以再給親人留一封信,書寫自己一生的體會和遺憾,對子女的叮囑等,中華遺囑庫會按要求時間傳遞給指定收件人。一對老夫妻在江蘇登記中心一起寫下“幸福留言”,老阿姨偷看到老伴筆下的稱呼,就哭到不行,“他一輩子從來沒叫過我親愛的”。幸福留言冊裡還留下了他們的一張照片,兩位老人坐在長椅上,老阿姨的拐杖放在一邊,頭發被風吹亂,老先生的背有些微駝,頭向右斜向老伴,遠處無盡的水面被陽光照得刺眼。 如同一個硬币,正面是遺囑,翻過來看是每個人都将面對或正面對的人生。
新華日報·交彙點記者 陳潔 實習生 陳姝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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