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溜達到村西大灣,他看到灣邊有兩個男人在打魚。兩個男人一高一矮,高的年輕,矮的年老。他聽到那個高的叫了一聲爹,才知道這是爺兒倆。
溜達到村西大灣,他看到灣邊有兩個男人在打魚。兩個男人一高一矮,高的年輕,矮的年老。他聽到那個高的叫了一聲爹,才知道這是爺兒倆。現在的兒子都比爹高,他記得張二昆站在大街上說,兒子為什麼都比爹高?是人種進化了嗎?非也,非也,是生活水平提高了!他們身上都披着那種帶連帽的紅色塑料雨衣,手裡都提着一張旋網。灣水灰白,疏密不定的雨點兒将水面敲打得千瘡百孔,細密的乳白色霧氣升起來。紅色的打魚人站在水邊顯得格外醒目。灣邊有十幾棵粗大的垂柳,樹幹因雨淋濕而發黑,柔軟的綠色枝條,直探到水裡。有幾隻燕子貼着水面飛翔。
最北邊那棵柳樹下倒扣着一條鏽得發紅的鐵皮船,這是前任村官購置的。他異想天開,想吸引城裡人到灣裡來劃船。小奧不記得有人坐過這條船,從他記事起這條船就這樣倒扣在柳樹下。那兩個打魚人赤着腳,挽着褲子,裸露着小腿。老打魚人枯樹幹一樣的小腿上,沾着褐色的泥。年輕打魚人的小腿很白,豐滿的腿肚子上沾着黑泥。他們的面目模糊不清,但口中不時龇出的白牙齒,讓小奧感到他們是在按捺不住地竊笑。他們手中提着的旋網,底下拴着鉛制的沉重的網腳,散開口比碾盤還大。他們在撒網前,總是先站穩腳跟,鉚足了勁,掂掂量量,唰的一聲,就撒出去了。
網在空中短暫飛行,接觸到水面的那一刹那,網腳已經散開,像一張圓形的大嘴,帶着吞噬水中萬物的霸氣,把一片水域罩住。稍停片刻,打魚的人開始往上拉網,緩緩地,試探着,小心翼翼。網的上端是細的,越往下越粗大。拖上來的部分,淅淅瀝瀝地滴着水,一環一環地挽在臂彎裡。水底的淤泥被網腳拖動,灣裡的水渾濁起來,漾起了怪臭的氣味。到了最後,整個網脫離了水面,打魚人将身體彎下去,用胳膊挽着網,猛地提起來。這時的網分明重了許多。可以看到網裡糾纏着黑色的水草,還有活的東西在水草裡掙紮。
打魚人把網提到灣邊較為平坦的地方散開,将網中兜住的東西抖出來,有水草,有淤泥,有漚爛了的雞毛撣子,有破塑料盆,有磚頭瓦塊,還有各種顔色的塑料袋子。但每一網總有幾條魚,大都是鲫魚,明晃晃的,像犁铧一樣。好大的鲫魚啊。小奧興奮地想着,看着。黑色的蛤蟆,在那些被網拖上來的淤泥和水草中,笨拙地爬動着。打魚的人把蹦跳着的鲫魚按住,抓起來,塞進腰間的蒲草包裡。與那些大鲫魚相比,蒲包的口兒似乎小了。有幾網,除了鲫魚,還有黃鳝,還有泥鳅。
最為奇特的一網,是兒子撒出的。兒子比老子高出半個頭,胳膊也長出一截,力氣也顯然比老子大得多。小奧看到那兒子在水邊站成一個馬步,有條不紊地将網理好,挽在胳膊上,然後身體前探,猛地撒了出去,嘴巴發出“哎嗨”一聲,那網直飛到大灣深水處,無一折疊地打開,成一個優美大圓。這一網連小奧也覺得精彩,嘴巴裡發出贊歎之聲。老頭子更是欣賞,眼睛裡放射出光彩。
網沉水中,稍候片刻,兒子便慢慢收網,一截一截地,挽到胳膊上。下邊越來越粗,網眼越來越大,網眼上形成的水膜兒哔哔響着破裂。網猛烈地抖動了一下,灣水中泛起灰綠的浪花,似乎網住了大家夥。小奧看過很多次打魚,知道網住大魚一定不能急,如果拉急了,大魚暴躁起來,一挺身子,那鋒利的鳍尾,就把網給豁了。兒子的臉色頓時凝重起來,老頭子也不再撒網,看兒子收網,低聲提醒着:“穩着點,穩住……”那網收到五分之四的樣子,網裡又有一次大動,兒子和老子的臉色都成了鐵。
老子将自己手中的網放下,低聲說:“不要拉了,穩住。”老子小心翼翼地下了水。兒子說:“爹,你來攏着網,我下去。”老子不回答,慢慢往水中走。水淹到了他的肚子。他彎下腰,摸着網口的鉛墜,慢慢往裡攏。小奧雖然看不到,但他知道那網口已經在水下合攏。老子給兒子使了一個眼色,兒子手上又使了勁兒。老子在水裡幾乎把網攬在懷裡,慢慢地往前推,終于靠近了水邊。爺兒倆配合默契,将臭烘烘的網擡出水面,沿着傾斜而滑溜的灣涯,水淋淋地拖到了灣邊的水泥路上。
他們竟然網上來一隻鼈。一隻淺黃色的大鼈,比芭蕉扇子還要大一圈兒。那鼈一出網就飛快地往灣裡爬,兒子用雙手按着鼈蓋子,才制止了它的爬行。老打魚人從腰裡摸出一根白色的尼龍繩子,拴住大鼈的後腿。他看看兒子的腰間,又看看自己的身上。爺兒倆腰間的蒲包都塞得鼓鼓脹脹。小奧知道他是想把這隻大鼈挂在兒子或是自己的腰間,然後繼續打魚。但這隻鼈實在太大了,無法挂。這時,老打魚人看了小奧一眼。
小奧忽然意識到,這個大灣子,是屬于自己村的,灣裡的魚,應該是村子裡的财産,這兩個不知哪裡來的打魚人,打走了這麼多魚,還有一隻價值不菲的大鼈,這是明目張膽的偷盜。他正猶豫着是不是應該去向張二昆報告時,聽到那個年輕的打魚人說:
“爹啊,這個大鼈足有十斤重,蒲包子也滿了,我們該回去了吧?”
“急什麼?”老打魚人壓低了嗓門說,“今日該咱爺兒倆發利市了……”
“沒地方盛魚了啊!”年輕的打魚人大聲說。
“小點聲音,怕村子裡人不出來是不是?”老打魚人不滿地責備着兒子,然後說,“把褲子脫下來。”
“幹什麼?”兒子疑問着,但還是摘下腰間的蒲包,将褲子脫了下來。
老打魚人看了小奧一眼,将拴鼈的繩子遞給兒子,自己也彎腰脫下褲子。老打魚人的内褲破了一個窟窿,幸虧有塑料雨衣擋着。老打魚人先将自己的褲子兩條腿紮起來,撐開褲腰,讓兒子用腳踩住拴鼈的繩子,騰出手,把蒲包裡的魚,撲棱撲棱地倒了進去。然後他又将兒子的褲子腿紮起來,将自己蒲包裡的魚倒進去。他從褲腰上抽出發黑的牛皮腰帶,紮在紅色塑料雨衣外,顯得很是精幹。兒子學着老子的樣子,把棕色的人造皮腰帶抽下來,紮在紅色塑料雨衣外,顯得很是利落。最後,老打魚人折了幾根柔軟的柳條,将褲腰紮起來。老打魚人黑色的褲子和他兒子灰色的褲子,就像兩條分岔的口袋,鼓鼓囊囊地躺在路上。雨點兒落到褲子上,魚在褲子裡撲棱着。小奧知道,如果是鲢魚,離水片刻就死,但鲫魚命大,離水許久,還能撲棱。
老打魚人扯着拴鼈的繩子,看看小奧,笑着說:“小夥計你好啊!”
小奧點點頭,沒有搭腔。但老打魚人臉上的微笑,消解了他心中的敵意。老打魚人将那兩褲子魚放在那棵裸根如龍的大柳樹下,又把那隻大鼈,拴在了柳樹凸出地面的根上。他做好了這些,低聲對小奧說:“小夥計,幫我們看着,别吭聲,我們走時,會送給你兩條魚,兩條最大的魚。”
小奧看着那兩褲子魚和那隻大鼈,依然沒有吭聲。
那隻大鼈錯以為得到了解放,急匆匆地往灣裡爬,但拴住它後腿的細繩很快就拽住了它,它一掙紮,就被繩子扽住,一條後腿被長長地拉出來。再一用力,它翻了跟鬥,肚皮朝了天,再翻過來,再掙紮。折騰了幾次,它不動了,似乎在生悶氣,兩隻綠豆小眼裡放射出陰森森的光芒。
小打魚人蹲下身,臉上流露出孩子般的頑皮神情,伸出一根手指,去戳鼈甲。他得意地說:“爹,其實咱有這隻老鼈就夠了,野生大鼈,賤賣也要給咱們兩千……”
老打魚人瞪了兒子一眼,低聲呵斥:“閉嘴吧你!”
小打魚人繼續用手指戳鼈甲,甚至去戳鼈頭,臉上的喜色掩飾不住地洋溢出來。
“你找死啊?”老打魚人訓斥道,“被這樣的野生老鼈咬住手指,它是死活不會松口的。”
“說得怪吓人的……”小打魚人不屑地嘟哝着,但那根剛觸到鼈頭的食指,機敏地縮了回來。
“不被鼈咬你就不知道鼈的厲害!”老打魚人說着,突然打了幾個噴嚏,低聲嘟哝了幾句什麼後,對小奧說,“小夥計,怎麼樣?今天算你好運氣,既看了熱鬧,又白得兩條大魚。”
“我不要魚,”小奧盯着老打魚人的眼睛,低聲說,“我不要魚。”
“你不要魚?”老打魚人皺了皺眉頭,問,“你竟然不要魚,那你想要什麼?”
“我要這隻鼈。”
“你要這隻鼈?”老打魚人冷笑一聲,說,“你可真敢開牙!”
“我不要魚,我就要這隻鼈。”小奧堅定地說。
“你知道這隻鼈值多少錢嗎?”小打魚人提高了嗓門,說,“這兩褲子魚,也賣不過這隻鼈。”
“我不管,你們如果要讓我看魚,我就要這隻鼈。”小奧說。
“我們憑什麼要給你這隻鼈?”小打魚人頂了小奧一句,看着他的爹,不滿地說,“我們為什麼要他看?魚裝在褲子裡,鼈拴在樹根上,跑不了的。”
小奧傲慢地說:“我根本就沒要給你們看魚,是你們讓我給你們看魚,是你們要給我兩條大魚。”
“那麼,”小打魚人說,“我們現在不要你給我們看魚了,我們也不要送你魚了。”
雨不大不小地下着,魚在灣裡翻着花兒,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灣裡散發着腥臭的氣味。
老打魚人看了一眼灣裡的水,說:“小夥計,你先幫我們看着,至于這隻鼈,等我們要走的時候,再跟你商量,也許,我們高了興,還真的把它送給你。但如果你搗蛋,惹我們不高興了,那我們不但不會送你鼈,我們連一片魚鱗也不會送給你。”
“你們去打魚吧,反正我要這隻鼈。”
“反正你要這隻鼈?!”小打魚人輕蔑地說,“反正個屁!我們什麼也不會給你,你能怎麼樣?”
“我能怎麼樣?”小奧冷冷地說,“我能跑到村子裡去,到張二昆家,告訴他,來了兩個打魚的,把灣子裡的魚快要打光了,還打了一隻鼈,一隻大鼈。他們已經打了滿滿兩褲子魚,他們還在打。”
“這魚是野生的,鼈也是野生的,我們為什麼不能打?”小打魚人說。
“這個灣子是我們村子裡的,”小奧說,“這灣子裡的魚,自然也是我們村子裡的。”
“屁,你們村子裡的,你叫叫它們,它們答應嗎?如果你叫它們,它們答應,那就算是你們的。”小打魚人說。
“我叫它們,它們不會答應,”小奧毫不示弱地說,“但張二昆叫它們,它們就會答應。張二昆家裡養着一條狼狗,像小牛一樣高大,每次可以吃五斤肉。張二昆家還有一面大銅鑼,他一敲鑼,全村的人都會跑來,把你們圍起來,沒收你們的魚,沒收你們的鼈,沒收你們的網。如果你們不老實,就把你們扔到灣子裡去,哼!”
“吓唬誰啊?我們是吃着糧食長大的,不是被人吓唬着長大的。”小打魚人說。
“你這個小夥計,年紀不大,口氣不小啊!”老打魚人看看灣子裡被雨點兒打得麻麻皴皴的水面和大魚不斷翻起的浪花,擡手擦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說,“小夥計,你也不用吓唬我們,我和張二昆,早就認識,我們兩家,還是瓜蔓子親戚,論道起來,他該叫我表叔,你叫他來,他就會請我們去他家喝酒。我不願意驚動他,是怕給他添麻煩呢。”
小奧冷笑着,不說話。
“其實,不就是一隻鼈嗎?”老打魚人說,“等我們把這兩個蒲包打滿,我們就把這隻鼈送給你。但你必須幫我們看着這些魚。”
“好吧,我幫你們看着魚。”小奧說。
“爹,你真是慷慨!”小打魚人氣哄哄地說,“我們憑什麼給他?”
“行了,你就少說兩句吧。趕快,趁着雨天魚兒往上翻騰,多打幾網。”老打魚人對兒子使了一個眼色,轉回頭對小奧說,“小夥計,你可千萬别戳弄它,被它咬住就麻煩了。”
兩個打魚人急匆匆地沿着斜坡下到水邊,他們不時地回頭看樹下,顯然是對小奧不放心。他們對着灣中大魚翻花的地方将網撒下去,豐盛的收獲,使他們暫時忘記了往這邊張望。
小奧看看空無一人的街道和寂靜的村子,心中又感到無聊。他看到有幾戶人家的煙筒裡冒出了白色的炊煙,知道做午飯的時候到了。他有點記挂爺爺了,但既然答應了給人看魚,而且那個老打魚人已經答應了會将這隻大鼈給自己,他不能離開。他想,這隻老鼈到手後,是拎到集市上賣了呢,還是炖湯給爺爺補身體?自從去年奶奶去世後,他發現爺爺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爺爺過去編筐時從不困覺,現在爺爺編筐時經常打呼噜。爺爺是編筐的高手,張二昆說要幫爺爺把筐賣給外國人。
褲子裡的魚漸漸地安靜下來,那隻大鼈也認了命似的一動不動。小奧仔細地觀察着這隻鼈,隻見它背甲綠裡泛黃,甲殼上布滿花紋。甲邊的肉裙又肥又厚。脖子周圍,臃着黑色的疙瘩皮,頭是黑的,但鼻子是白的。小奧知道這是隻上了歲數的老鼈,心中生出幾絲敬畏。小奧看到鼈頭上那兩隻亮的綠豆眼放射着仇恨的光芒,忽然感到身上發冷,很多從爺爺和奶奶嘴裡聽過的鼈精故事湧上心頭。小奧覺得眼前這隻被拴住後腿的鼈,就是一隻鼈精,隻要它一施展法術,就會水勢滔天,決堤毀岸。隻要它搖身一變,就會變成一個白胡子老頭,站在自己面前,講述前朝舊事。那隻老鼈似乎看出了他的膽怯,猜到了他的心思,兩隻小眼的光芒愈發地明亮兇狠起來。
一時間小奧不敢與鼈眼對視,他用求助的目光去尋找打魚人,卻發現他們已經轉到大灣的對面去了。他們的面目已經模糊不清,身上的紅色雨衣在雨中漶化成兩大團顔色,他們的旋網像一道道明亮的閃電,不時地在水面上顫抖着展開。他想喊叫他們,但突然感到他們行迹詭異,也許他們也是鼈洞裡的老鼈,幻化成人形,來考驗他的意志和忠誠。于是就努力地回憶他們的模樣,越想越覺得他們的容貌怪異,仿佛是帶着假面的妖精。他擡頭往遠處看,正好看到那條從大灣南面斜着穿過的黑青鐵路上,有一列綠色的隻有四節車廂的火車無聲地滑過。
車上似乎也沒有乘客,一閃而過的車窗上似乎都挂着潔白的窗簾。他記起村裡人關于這條鐵路和這列神秘列車的議論。人們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麼要占數萬畝的良田,花數億的資金,修這樣一條斜劣霸道的鐵路,每天隻有這樣一列似乎什麼也沒拉的火車從這裡滑過去,列車時刻表上查不到這列火車的任何信息。他于是感到這條鐵路、這列火車都與這個大灣裡的老鼈有關系。鼈洞是不是像那些繪本上所畫的那樣,連通着另外一個世界?而另外那個世界裡的人,長得是否跟老鼈一樣?
越想越怕,低頭看老鼈,似乎覺醒了似的,又開始了掙紮,重複着向前爬行、繩扽後腿、四肢朝天、困難翻轉、再爬再翻的遊戲。小奧下定決心,要放了這個老鼈。他想,既然兩個打魚人也是老鼈變的,那放了同類不正是它們期待的嗎?也許這就是應對它們考驗的最好的舉動。放了老鼈,讓鼈精知道我的善良,然後它們就會保佑我的爹娘多掙錢,保佑我的爺爺身體好,保佑我考試得高分……于是小奧解開了樹根上的繩子,低聲說:“你走吧。”但那老鼈竟然一動不動了,剛才還瘋狂掙紮呢。
小奧看看老鼈,老鼈也瞪着兩隻小眼看小奧。老鼈尖尖的嘴巴,晶亮陰森的小眼,讓小奧感到似曾相識,似乎是在什麼地方見過的一個男人的臉。小奧又重複了一聲,說:“你走吧。”但老鼈依然不動。小奧終于明白,老鼈是不願意拖着一根尼龍繩子下灣的,那将給他帶來諸多的不便,也會讓水族們嗤笑。小奧說:“老鼈,老鼈,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幫你把繩子解開就是。”小奧彎下腰,試圖去解拴在鼈後腿上的繩子時,那老鼈,卻以閃電般的速度,咬住了他的右手食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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