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其亨,1947年生。天津大學建築學院建築曆史與理論研究所學科帶頭人,博士生導師,國家級教學名師。長期從事中國古代建築曆史及理論的教學和研究,在古建築測繪、明清皇家陵寝與園林、古代建築圖學、清代樣式雷建築圖檔、傳統建築設計理論和方法、文化遺産保護實踐與理論等學術領域居于國内領先地位。
圖1:樣式雷建築圖檔中的“數碼單”
圖2:樣式雷建築圖檔中的“格子本”
圖3:同治六年(1867年)《現在南海形式[勢]圍長圖》,圖中滿繪10丈見方格網,用于計算清淤土方
圖4:普陀峪定東陵神道碑亭龍蝠碑立樣
圖5: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圓明園内圍河道地盤全圖》,圖中滿繪10丈見方格網
圖6:普祥峪普陀峪“全分燙樣”
圖7:中山王陵《兆域圖》
我們本期講座的主題,是關于中國傳統建築設計理念與方法。中國古代建築是否經過設計或如何設計,這個問題曾長期困擾國内外學術界,曆來衆說紛纭,也導緻了如今我們知道各時期建築形式與做法的演變,卻很難闡發設計程序和方法,尤其是其設計思想與理論。
1930年,萬餘件清代“樣式雷”建築圖檔入藏當時的北平圖書館等機構,相關整理和研究随即展開。近年來,随着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的持續資助,相關研究逐步深入。現在學者們已經發現,清代皇家建築作為赓續中國古代傳統的重要文化遺産,它從選址、規劃設計、到施工,都有缜密的運作程序;而負責皇家建築設計兩個多世紀的“樣式雷”各代傳人,均能十分娴熟靈活地運用豐富多彩的圖學語言,包括各種富于現代意義的投影法及圖層方法等,翔實表達其創作理念并指導施工,充分彰顯了中國古代哲匠的非凡智慧。也正因如此,2007年清代樣式雷建築圖檔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列入《世界記憶》名錄。
在這些樣式雷建築圖檔中,存在着大量的平格實例,我認為,這是解開中國傳統建築設計程序、設計方法及其理念的鑰匙。
下面我們就從樣式雷建築圖檔中的平格圖入手,了解中國傳統建築設計程序和方法的秘密所在,并力圖厘清它的曆史淵源及發展脈絡。
從數碼單到格子本再到平格
古人在複雜山地上做平面、豎向設計,既要考慮地形地貌、地質資源,還需盡量減少人工幹預,并兼顧景觀和氛圍的最優。其首要環節就是必須精準描繪地形。而“平格”方法最直觀的應用方式,就是對平面尺寸的統計和把握,通過“平格”可計算相關平面面積,為選址和規劃設計提供重要依據。
已有樣式雷建築圖檔中,存有大量的文字“數碼單”(圖1)。測量地形時需先用白灰從穴中(地宮棺床中心)即基址中心向四面畫出方格網,方格尺寸視建築規模而定,一般每格五丈。然後測量灰線網格上各交點的标高,穴中标高稱為出平,高出的叫上平,低下的稱下平;最終形成計量描述地形的文本。記錄某個剖面高下的文本,叫“平子單(底)”,也就是我們看到的數碼單;綜彙全部高程數據的文本,叫“格子本”(圖2)。
除了“平子單”“格子本”,在現存清代樣式雷家藏建築圖檔中,還有大量按比例繪示格網、交點處标注高程數據的畫樣,稱“平格樣”。由此可推敲建築平面布局,或按相應高程圖即“平子樣”作豎向設計,便利于核算工程量和控制施工。如同治六年《南海形式[勢]圍長圖》(圖3),圖上繪十丈見方的平格,通過統計“整格”與“破格”的數量,快速準确地計算清淤土方。不僅如此,作為水下工程,需選擇冬季作業,在冰面上畫格,然後打洞立杆測錘。這也是中國古代測量技術史中極為重要的機械化測量方法。
作為一種計量方法,平格不僅用于清代皇家建築選址勘測,而且在規劃設計、施工設計中也被普遍采用。如普陀峪定東陵神道碑亭内龍蝠碑的兩個比較性的設計方案(圖4),可清楚看到運用平格作圖,以不同的數字比來推敲龍蝠碑側立面比例的過程。
此方法不僅适用于單體設計乃至細部設計,對大規模建築組群關系的完善也起到直接的推動作用。如國家圖書館收藏的清乾隆四十九年(公元1784年)《圓明園内圍河道地盤全圖》覆蓋百尺平格(圖5),依靠平格尺度結合傳統風水理論的“形勢”說法,可以直觀地把握各建築群之間的視距關系及空間尺度,使空間圍合獲得完整的效果,富于人情味和親切感。
平格的豐富含義
在衆多樣式雷圖檔中,在相同的實質内容和圖學表達形式下,“平格”曾有多種叫法,例如:抄平格子,抄平格子樣,抄平格子尺寸樣;抄平子格子樣,平子格子,平子格,平格子;抄平格圖;抄平尺寸方格樣等。
比較而言,以“平格”叫法最為概括,其中包括“平”和“格”兩個最本質的要素。
平格的本質含義,第一是“平”。在樣式雷圖檔中,特指水平、抄平或抄水平、抄平子,就是用水平即水準儀勘測地形高差:确定一個水平面,據以測量相關控制點的高下尺寸。其實質,就是地表高程測量。這項工作,實際是以水平投影為正方形的格網即所謂“格”為基礎,逐一測量并記錄落實到地表上的網格線各個交點的高程。
在樣式雷圖檔中,格,就是打方格,也叫打格子、格方。包括:在地表上按一定的水平投影尺寸(常用五丈,或十丈、二十丈),用白灰畫出正方形格網,這一工作也叫“灰線”。然後,逐一測量并記錄格網各交點的高程;在圖紙上按一定的比例尺畫出對應的正方形格網,記錄格網各交點高程測量數據,并據此進行建築規劃設計。
樣式雷建築圖檔中的“平格”樣或“平格”圖,在選址勘測、規劃布局、建築設計以及施工等環節,曾得到非常廣泛的運用。一是用作建築選址時地形的計量勘測,竟完全契合當代數字地面高程模型(DEM)的核心理念;二是用于建築規劃設計尤其是組群布局,融彙了傳統風水的“形勢”說,類同當代日本學者蘆原義信針對建築外部空間設計提出的“外部模數理論”,但比之更完備的是平格還用于豎向設計;三是用于施工設計,相當現代地形圖或DEM,可以便利于核算工程量及控制施工。這樣精審的模數網方法,顯然比世界史上已知的所有傳統模數設計方法更深刻、更完備也更先進。
平格的運作實例
清代皇家建築尤其是陵寝的設計事務,通常始自選址。當時,樣式房匠人即供役相關工程設計的建築師,要随有關官員和風水師等人一并赴現場勘察風水,統籌生态、景觀及工程地質、環境容量等要素,确定基址并展開相應的規劃設計。
在選址中,需要十分注重建築人文美與山水自然美的有機結合。例如清朝鹹豐皇帝的定陵,其基址(穴位或明堂)以及中軸線(山向),經過全面詳缜地權衡底景、對景等各方面景觀因素,才能最終優化确定。
在選址并酌拟設計方案時,要進行“抄平子”即地形測量,如前面所講,從穴中向四面畫出經緯方格網,方格尺度視建築規模而定;然後測量網格各交點的标高,最終形成定量描述地形的“平格”。由此可推敲建築平面布局或按相應高程“平子樣”做豎向設計。
比如,慈安、慈禧太後的定東陵在選址規劃、設計和施工就運用平格方法。陵寝所在地的自然地形中間是深達六米的沖溝。設計人員經過一次次精确地勘測以及局部測量,形成平格圖。在此基礎上做組群布局,經多次調整,最終确定平面及豎向的設計方案。在最後的方案中,我們可以看到,中間的溝壑作為洩洪的馬槽溝,兩邊也利用天然沖溝的設計,減慢流速,既将地面工程量減到最小,同時兼顧景觀。然後基于精準的地形數據和此基礎上完成的設計方案,制作成“燙樣”,也就是建築模型,包括呈現組群布局的“全分樣”(圖6),以及呈現每個單體設計的“個樣”,待皇帝審閱批準後就可以進入施工程序。
平格的源流
古代相關文獻的記載和實物遺存表明,清代樣式雷建築圖檔中采用的平格方法有着深厚的曆史淵源,也曾影響了日本、韓國的傳統建築文化。其中,還涉及中國古代數學、計量學、制圖學的發展脈絡。
1.中國早期計裡畫方實例
中國古代就有“計裡畫方”的傳統,實質就是“按照一定比例畫方”的方格網制圖方法。比如現存的北宋《禹迹圖》,就是按此方法繪制而成。
關于宋代“畫方”的運用在文獻中也多有記載。如《宋史·藝文志》中《九州格子圖》一卷,《玄象隔子圖》一卷。《續資治通鑒長編》也有“司天監丞邢中和上所藏《古今天文格子圖》”的信息。而錄入《永樂大典》的金代《大漢原陵秘葬經》用“格子圖”表述墓葬選址規劃中有關方位及尺度權衡的規則,就是格子圖用于規劃設計的較早例證了。
2.中國方格圖法在其他國家的影響及流傳
日本現存的一批公元8世紀古地圖和建築規劃設計圖,正是采用我國的“方格圖法”繪制而成,表明這種圖學方法的實際運用,至少可追溯到相當于我國唐代的曆史時段。
比如日本奈良東大寺正倉院藏有8世紀的田圖20種,最早繪制于公元751年,最晚則在公元767年。表示條裡的方格(每方一町)中記有坪的編号和東大寺所有的土地面積。我們可以看到,方格越過山地在全圖上展開,說明條裡的劃分和土地起伏無關,隻是以地表水平位置為統一掌握的坐标。而日本天平勝寶八年(公元756年)《奈良東大寺山界四至圖》是日本現知最早的寺廟圖,是敕命确定寺院範圍時繪制,右下方記載此事和負責人。朱色方格覆蓋圖面,河流和道路為平面,山峰和建築為立面,圖四面題寫東、西、南、北,字頭向内。繪制于同一年的《奈良東大寺講堂院配置圖》是日本現知最早的建築配置圖,即建築組群的規劃設計圖,是營造東大寺時繪制的,表現了講堂、僧房及食堂等的總體平面配置。作為基準線的方格覆蓋圖面,每格方1寸,代表實長1丈,即10尺,相當于比例尺1∶100。
古代韓國建築規劃設計也曾普遍運用方格模數網。
另外,現存馬可·波羅從中國攜回的世界地圖,其女兒莫瑞塔(Moreta)标定為公元1288年,被稱為《莫瑞塔·波羅地圖》,摹繪自遼代地圖,其範圍西至直布羅陀海峽,東至阿拉斯加半島,涵蓋千島群島、堪察加半島、白令海峽、阿拉斯加等地域。這是中國“畫方”或“方格”地圖傳入西方的最早實例。
3.中國方格圖的起源與制圖六體
中外學者大多認為,這種“畫方”即“計裡畫方”的方法實際起源于夏商周“井田制”的國土規劃方法。西晉的裴秀在其《禹貢地域圖》序中結合此方法,并綜合其他要素總結出繪制地圖的基本原則,即“制圖六體”:“制圖之體有六焉。一曰分率,所以辨廣輪之度也。二曰準望,所以正彼此之體也。三曰道裡,所以定所由之數也。四曰高下,五曰方邪,六曰迂直,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宜,所以校夷險之異也。”按文義,“分率”的實質就是當代制圖(地圖,建築設計圖,機械設計圖等)理論所謂的“比例”——圖中圖形與實物的線性尺寸之比。不過,按其所說的“所以辨廣輪之度”,“廣輪”出自《周禮·地官·大司徒》:“以天下土地之圖,周知九州之地域廣輪之數。”唐代賈公彥疏引東漢馬融謂:“東西為廣,南北為輪。”由此看來,裴秀所謂“分率”,還兼顧了方位意義。作為全人類最早的關于地圖測繪的理論系統,“制圖六體”還曾被後續的唐代賈耽、宋代沈括、元代朱思本和明代羅洪先等學者推崇和繼承。
在這裡需要注意的是,清初著名學者胡渭曾參與康熙《大清一統志》編纂和繪制地圖,并精研中國古代地理,繪有大量曆史地圖。他為诠解古代地理學元典《禹貢》而撰《禹貢錐指》,不但指出地圖畫方即“計裡畫方”實源自上古的“井田制”;而且對裴秀的制圖六體首推“分率”,強調:“今按分率者,計裡畫方,每方百裡、五十裡之謂也。”就是說以一定比例畫方。胡渭的論斷,從康熙朝以來樣式雷的“平格”圖中也可獲得确證:其計量勘測和制圖的操作基礎,正是按比例畫方。
4.中國方格圖與西方制圖技術交流
公元17世紀,西方按地球經緯度測繪地圖的方法經由耶稣會士傳入中國,并在清康、雍、乾三朝大規模應用,但中國傳統的計裡畫方地圖,仍然應用不辍。在清代内務府輿圖房檔案中,中式地圖稱為“方格圖”,西式地圖則稱為“斜格圖”。
尤其是在康熙五十五年(公元1716年)依平格法繪成《大清中外天下全圖》,據文獻記載“至本朝中外一統,久道化成,康熙丙申歲(康熙五十五年,即公元1716年),遣使臣遍曆各省,用儀器考北極高度,繪中外輿圖,每方百裡。自北距南二百裡,則北極高一度;自南距北二百裡,則北極低一度;距百裡,則半度;餘各有差,以順天為中宮,縱橫百裡,上應天度,南北相懸,東西各别。閱圖者,一考北極高度,一考天星分野,一考道途遠近,一考各地界限,一考山川脈絡,一考江河源流,分之則每省各為一圍,别一顔色,無相雜也,合之則中外共為一張,經緯其度,實相聯也。洵稱美善之規,□為金玉之寶也夫。”可知,其平格法理念與本初子午線一緻。康熙五十八年(1719)繪成《皇輿全覽圖》,首次發現地球為扁球體。而乾隆二十五年(1760)《皇輿全圖》,則規模更大,已繪至北極。
5.方格圖在中國古代諸多領域的應用
中國古代,方格網的應用不僅限于計裡畫方的制圖方式,在數學、軍事、音韻學、音樂乃至遊戲領域都有應用。如東漢末年趙爽(字君卿)運用九宮格證明公元前二世紀《周髀算經》勾股定理的“弦圖”和“日高圖”等數理推算,便采用了方格網的方法,明代顧應祥的《弧矢算數》中也有“虛隅圖”,同時代的朱載堉在《律學新書》中則運用模數化方格網來研究圓與方形線度和面積的數學關系,可以看到這種方法在中國古代幾何計算方面曾長期傳承;在北宋《武經總要》中,多幅軍陣圖采用了九宮式格網;北宋邵雍《皇極經世書·觀物篇》用方格表述語音反切,南宋鄭樵《通志略》的語音表,則用方格坐标系統來标定各個漢字的元音、輔音及尾音“分度”并按樂符分類;在音樂記錄方面,中國古代有方格記譜法,與五線譜屬于同一體系;中國古代發明的圍棋和象棋也是方格網方法具體應用的範例。而在勘測、規劃和建築設計方面,當代出土的2300年前中山王陵《兆域圖》(圖7)就已經隐含了“百尺為形、千尺為勢”的平格機理。
綜上所述,無論是從實際運作還是從曆史源流來看,可以推斷,兩千多年來,中國人延續運用這種方法,長期領先世界測量史和圖學史,堪稱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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