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商隐,多年以後,人們給我戴上了很多榮耀至極的光環:最美漢字組合者、情詩天王、千古情聖、朦胧詩鼻祖、唐詩終結者……
甚至有人說,自李、杜後,能别開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我一人矣。
既頭頂如此多彩光環,怎麼說也應該擁有順風順水、暢行無阻的美好人生吧。
可我的河南老鄉兼前輩杜甫曾無比痛心地說過:文章寫得好有什麼用,寫得再好,還不是窮困潦倒?(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
而我正如老杜所言,短短一生,是極其窮困潦倒,也是與孤獨苦悶、苦苦抗争而絕不妥協的一生。
1
我10歲時,于外地做小官的父親李嗣突然撒手人寰。
父親的離世使原本貧困的家庭失去了經濟支撐,一時間,我們李家“四海無可歸之地,九族無可倚之親”。
作為家中長子,我不得不在一夜之間被迫長大,挑起照顧母親和兩個姐姐的生活重擔。
生活雖艱辛,但我頑強地扛了下來。因為我知道:那些打不垮你的,終将使你變得更堅強。
因為在我内心深處,一直有一個夢想:勤學出仕,出人頭地,為這個岌岌可危的國家做些什麼。
做人如果沒有夢想,跟鹹魚有什麼分别呢?
正因夢想的力量,我每天苦讀至深夜,學習經史子集,以期通過科舉出仕,從而實現“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
17歲那年,一位大人物的出現,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
2
這位大人物名為令狐楚,他是河南行政區黨政軍一把手(河陽節度使)。
那時的我,因為詩書讀得好,在文藝朋友圈小有名氣。
可在如此政治環境下,一個沒有背景的孩子,縱有大才,又能做些什麼?
苦悶焦慮和對未來前途的迷惘,我在朋友圈發一首詩: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
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
十二學彈筝,銀甲不曾卸。
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
十五泣春風,背面秋千下。
很快,因為這首慨歎懷才不遇的詩歌,我成了網紅。
而在衆多點贊與好評中,我竟看到了河陽節度使令狐楚的ID。
一切就像命中注定,令狐楚賞識我的才華,将我招入幕下,并親自指導我學習當時秘書必備文體:骈文。
在恩師令狐楚的關照下,25歲那年(公元837年),我終于通過科舉成為一名預備國家公務員(中進士)。
此時的我,朝氣蓬勃,青春飛揚,猶如展翅的鳳凰,準備翺翔于九天雲海之上。
然而,人間事不如意十之八九,在我考中進士的當年,恩師令狐楚病逝,世上最懂我的伯樂走了。
3
在我考中進士前,朝廷裡發生了一件大事。
剛即位的唐文宗奮發圖強,着手挽救岌岌可危的國家,與李訓、鄭注等朝中要臣密謀,準備誅殺掌權宦官。後因計劃洩密,得勢宦官将滿朝文武幾百人幾乎殺戮殆盡,唐文宗被囚,史稱“甘露之變”。
此事一出,輿論嘩然,天下震驚。
我也創作了一首長詩《行次西郊作一百韻》以諷刺當時時局、以表自己為朝廷效勞的志向:
蛇年建午月,我自梁還秦。南下大散關,北濟渭之濱。草木半舒坼,不類冰雪晨。又若夏苦熱,燋卷無芳津。
……
我願為此事,君前剖心肝。叩頭出鮮血,滂沱污紫宸。
……
這時候的我,心懷遠大,鬥志昂揚,甘灑熱血寫春秋。
公元839年,27歲的我終于謀得第一個官職:弘農縣尉。
上任伊始,我發現弘農縣的司法判決中存在大量冤假錯案,為此,我未經上級領導同意,就滿腔熱血地為蒙冤的死囚們減刑。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
很快,我便為此付出了沉痛的代價,不僅被上司穿小鞋,還被同僚們孤立,又一次陷入了苦悶之中。
原來,舉世皆濁我獨清竟如此痛苦!
原來,想為百姓真正做件好事竟這般艱難!
這次事件後,我在弘農縣已經無立足之地,于是用辭職來表達反抗。
還好,在我最孤獨苦悶時,還有詩歌陪伴我:
黃昏封印點刑徒,愧負荊山入座隅。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複沒階趨。
自此,我第一場人生政治課以徹底失敗而告終。
4
我的感情經曆,曆來是大家津津樂道的話題。
許多不明真相的人因我有過數段情史,從而評價我是典型的渣男一枚。
其實我也是這世上癡情男人之一,對待每一段感情,我都做到了全身心的投入。
比如我的初戀柳枝,紅顔知己宋華陽……那些從我生命中一一走過的女子,我都付出了最缱绻的深情。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考中進士不久,我結束了感情漂泊,迎娶了賢淑貌美的妻子王宴媄。
而恰恰是這一段完美的愛情,讓我陷入政治鬥争的漩渦,也背上了“叛徒”的罵名。
我的恩師令狐楚是牛僧孺牛黨的重要成員,而我的嶽父王茂元則為李德裕李黨的主要骨幹。
于是,政壇及文藝圈罵聲四起,我無法解釋,在極度的苦悶中,我登上了安定城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淚,王粲春來更遠遊。
永憶江湖歸白發,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鴛雛竟未休。
我李商隐不屑于與你們這幫鼠輩争名奪利,我要做一番大事業,功成後,我便乘舟而去,歸隐江湖。
多年後,當我走在人生旅途的盡頭,無數次問自己:為了這段愛情,你賠進了自己的一生,可曾後悔?
5
公元842年,我因書判拔萃複入秘書省為正字。
而這時,我的母親突然病逝,于是我回老家為母親守孝三年。
守孝三年結束,我在衆人嘲笑和鄙夷的目光中輾轉奔波于桂林、徐州、四川、鄭州等地任芝麻大的官職,幾乎從沒有進入過核心政治圈。
然而,上天似乎覺得給于我的磨難打擊還不夠,公元851年,又一噩耗傳來:我摯愛的妻子王氏病危。
得知消息之後,我十萬火急趕往家中,卻終究沒能夠見妻子最後一面。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于人。
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檗。
愁到天池翻,相看不相識。
6
大概每個人出生前,都有一首詩,關于宿命的詩。
一個國家、一個時代,或許也有一首宿命的詩。
公元857年,45歲的我最後一次回到長安。
在無限苦悶和抑郁中,我登上長安城南的樂遊原,寫下《登樂遊原》:
向晚意不适,驅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這首憂傷郁結、朦胧氤氲的絕美詩篇,是我一生無法逃脫的宿命。
同時也是日薄西山的大唐帝國命運之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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