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書法史看,文字的書寫在漫長的演變之後,從東漢末年開始在觀念上産生了某種崛起的契機。這是審美意識發展到一定階段後的必然結果,是自然而然形成的。先秦到漢,各種金文和刻石上的漢字已具有明顯的藝術意味,但尚未被視為一門獨立的藝術。到了東漢,情況發生了變化,實用書寫與審美書寫分化開來,開始各走各的路。這種變化,是與西漢大規模發展的政治文化有一定的關系。西漢王朝文字的書寫和應用空前頻繁起來,朝廷據《尉律》來課試選拔精于八體書者,任以郡縣和中央各機構的文吏,吏民上書奏事,如文字不規範,則舉其事而糾其罪。《尉律》雖在漢武帝以經藝取士後舍而不用,但朝廷對文吏升遷,“能書”卻一直是考核的一項。書法與仕途挂鈎,促使了漢代人對書法的重視。為了書寫的方便快速,字體沖破了秦代小篆,産生了隸書、草書等多樣的寫法,文字書寫的好壞也成為做士人的一個必備條件,從而又使文字書寫開始與文人的生活情趣聯系起來。這就是書法在東漢末年發展成為一門藝術的重要條件。
東漢末漢字書寫的藝術自覺可以從下面四個方面去考察:第一,篆隸草行楷五種書體皆已出現,使書法具備了形式方面的條件;第二,實用書寫與審美書寫,過去是含糊地交雜在一起,到了東漢發生了某種程度上的分化;第三,在這一時期,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書法家;第四,在這個時期才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書法理論。我這裡拟着眼于上面四個标志,對東漢末年書法藝術形成的背景進行一下研究。
一、五體的完備
兩漢是各種書體孕育、産生和演變的時期。隸書、草書、行書和楷書在筆法和形體結構上,與篆書相對單一勻稱的格局相比大為豐富。而篆書在漢代已不是實用性書體了,它隻在某些莊重的場合上使用。
(一)隸書寫法的完成早在秦朝時,日常使用中已産生筆畫方折、結體簡約、書寫便捷的隸書。當時奏事、官獄繁多,而隸書書寫因方便、簡易被廣泛使用。隸書的出現大大地改變了漢字書寫方式。與篆書的不分起止、沒有首尾的線條相比,隸書的線條起止分明,且充滿了提按頓挫的運動感。這種新書體一出現就迅速地代替了篆書,除了實際應用方便的原因,也不容忽視它加強了書寫者對筆墨趣味的體味和把玩。從西漢簡牍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到篆書的圖案意味被迅速地弱化,漸漸形成了漢代隸書的基本造型和用筆方式。在漢代,隸書本身還在不斷發展,走向成熟,由西漢早期偏于縱勢的古隸演變為有明顯波磔而偏于橫勢的隸書。這種習見于東漢中後期碑刻中的隸書,即後人一般所稱的八分書。
東漢中晚期是隸書的全盛時期。碑刻是東漢書法的主要遺存,東漢人立碑的風氣,與這時流行的陰陽五行、天人感應等谶緯學說的社會氛圍有關,文字的刻石具有某種神秘的含義,同時也與東漢大力表彰賢良方正、有名節的人有關。因此,盡管當時政府重要公告都以章草來抄寫,但對碑刻文字卻十分嚴肅,通常寫得規範而整齊。正是從碑刻上,漢代人成熟發展了一套規範的隸書寫法,反過來說,正是在大量的碑刻活動中,規範的隸書寫法也找到了廣大的用武之地。與金文相比,東漢石刻可以說是走向庶民化。青銅器放置的環境是很貴族氣的,所以它應用的範圍較窄,從而給它帶來了大抵莊重典雅的風格。而石刻則不然,因為造福鄉裡、鋪路架橋,十裡八村的鄉民醵資樹碑,以揚功德。又如長者去世,生前行善積德,後輩子孫為之豎一塊石碑,以記行實,以彰道德風尚……這樣的生活内容和需求,每家每村都可能有,于是就豎碑成風,書法庶民化的渠道被打開。一般來說,碑文不僅講究其文章内容,而且也重視書法水平,因為這表示對碑主的尊重。這種情況無疑給書法作品帶來大量創作的契機,這就是東漢書法藝術興起的主要原因之一。書法一旦走向平民階層,它在風格上是無法依國君、貴族等少數人的口味加以人為控制的,于是出現了書寫風格的多元性。這歸因于社會環境對風格的刺激與影響。
(二)行書和楷書的出現漢代篆、隸、章草諸體成熟,行書和楷書雖最後産生并成熟,然而它們也在這個時期已開始出現。日本清原實門在《四山摩崖研究》中說:“大緻說來,秦漢時期,篆、隸書向楷、行、草書發展,書體顯得多樣化,今天的楷、行、草的雛形就是在那時形成的。”
八分書有較強的裝飾性,筆畫講究起止,多用于正規場合,以示莊重。但日常應用為了簡便省事,逐漸産生了一種也是由古隸分化出來的俗體隸書,它不注重波磔,轉折處多作圓轉,較多地使用尖撇,并出現了鈎筆,一些筆畫也往往連帶。到東漢中後期,這種俗體隸書漸漸演變成了一種新的書體,即行書。而楷法摻于隸書之中的明顯期,當屬東漢中晚期。例如東漢元興元年的《王稚子雙阙》,上有“漢故”二字,其書體顯然具有楷書特點,如兩字之撇畫已由隸書的逆筆回鋒蛻變為楷書的順勢出鋒,其收筆也少了波磔,而“漢”字由扁方變為正方形。再從東漢永壽二年的《朱書磚》看,該磚的書法楷意濃厚,其橫畫多楷書的頓鋒回收,尤其是“泥”字的左旁三點,純粹是楷書的筆法及其形态。由上可知,行書和楷書出現于東漢中晚期,随後盛行于魏晉南北朝。
(三)草書的确立與盛行關于草書的産生,許慎《說文解字叙》指出:“漢興有草書。”但從出土的秦末漢初的資料看,隻有寫得較為草率的隸書,尚無草書的實物。現在能見到的是在居延漢簡裡夾雜着的草書。由此可知,草書的出現略晚于八分書,草書中的波挑是吸收于八分書的。這種保存有隸書的筆法、字字獨立的早期草書,魏晉以後為區别于連綿縱逸的今草,稱之曰“章草”,而漢代人隻稱之為“草書”。
八分書作為規範的隸書形成的同時,手寫系統文字應用于實際生活中形成了兩個發展方向:一是草化為章草;二是除去波磔,漸漸演化為楷書。章草的基本寫法早在東漢中期已形成,當時的文件、書信、賬簿甚至藥方一般都用極簡便的章草寫成。這時候,由于章草書寫的即興式發揮和愈來愈複雜的用筆技巧被激發出來,書家們沉迷于變化多端的筆墨技巧的表現與玩味之中,由此造就了東漢末一大批愛好藝術化草書的書家。趙壹的《非草書》從反面證明了東漢末草書的藝術追求盛行。趙壹從儒家實用觀點出發,認為草書是無益于聖人之治也無助于應用的贅物。他說:“鄉邑不以此較能,朝廷不以此科吏,博士不以此講試,四科不以此求備,征聘不問此意,考績不課此字,善既不達于政,而拙無損于治。”盡管如此,人們卻在孜孜不倦地追求它,趙壹生動地描寫了當時的情況:“專用為務,鑽堅仰高,忘其疲勞,夕惕不息,仄不暇食。十日一筆,月數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雖處衆座,不遑談戲,展指畫地,以草刿壁,臂穿皮刮,指爪摧折,見骨出血,猶不休辍。”為什麼崔瑗、杜度、張芝等當時書家們對草書如此沉溺? 既然趙壹說草書那樣無益于實用,那麼隻能有一種解釋,就是他們發現草書裡有無窮的審美世界。因此,我們可以說這些人是以充分自覺的藝術意識寫漢字的第一代書法家。
二、蔡邕與書寫的藝術化傾向
蔡邕也是與這些人一起屬于書法藝術的第一代人物,而且是在理論和實踐兩方面都值得注目的開拓型書法家。東漢末,朝風衰敗,到了靈帝朝野提倡經學,朝廷主持刻石經儒家《七經》,于是蔡邕書刻石經。石經完工後,立于洛陽太學門外,前來觀賞摹寫者,“車乘日千餘輛,填塞街陌”(《後漢書·蔡邕傳》)。這種場景具有特殊的含義。石經文字,其目的本在于實用,即讓後人有一個标準本子,以校核勘誤,也可據以攻讀。然而,當時前來洛陽的人不都是僅為這種實用目的而來的,即除研究經文外,還觀賞蔡邕的書法。如果是一般的人去寫,不會有這種場面的。其實,蔡邕并非刻石經的第一人。早在西漢平帝之時,王莽就令當時古文字學者甄豐摹刻古文《易》、《詩》、《書》、《左傳》為石經,但由于甄豐在書法史上缺乏足夠的影響,因此,雖着先鞭,卻并未得重視。在實用書寫領域裡,包含着新的藝術成分,蔡邕的書寫首先具有這種意味。此外,我們在蔡邕創立的“飛白書”裡又看到了其書寫的藝術化傾向。飛白書,相傳是蔡邕創造的一種書體。張懷瓘《書斷》雲:“漢靈帝熹平年,召蔡邕作《聖皇篇》,篇成,詣鴻都門上。時方修飾鴻都門,伯喈待诏門下,見役人以垩帚成字,心有悅焉,歸而為飛白之書。”飛白書純粹是為了文字的美化,它與實用無關,雖說以飛白這種文字的裝飾性美化不是真正的書法之路,但在東漢末書法的藝術自覺時期,飛白書是與實用相對,作為審美活動而存在的重要事例。蔡邕在中國書法史上留下的功績,不僅在于他創立了飛白書這種特殊風格的書體,更在于他通過飛白書把書寫導向審美的傾向,這正是我們研究東漢書法時應注意的地方。
三、書法理論著作的出現
專門的書論著作,到了東漢才出現,書法實踐在理論的指導下更加自覺地發展起來。沒有理論的指導,藝術的真正繁榮難以期望。書論著作的出現證明書法的藝術自覺已進入了相當高的程度。中國第一部書論專著是崔瑗的《草書勢》,它以形象比喻來形容草書的形态美,例如:“獸企鳥峙,志在飛移;狡兔暴駭,将奔未馳…… 或淩邃惴栗,若據高臨危;旁點邪附,似螳螂抱枝。”這種形象的比喻,體現了漢魏晉時代書法理論的特點。其目的就在于以書寫作為審美對象。與崔瑗同時代的趙壹寫出了中國第一篇書法批評論文《非草書》,說明書法理論的問世引起了重要的反響。東漢書法藝術的自覺還孕育出一位書法理論家——蔡邕,他寫了《筆賦》、《筆論》、《篆勢》、《九勢》等四篇書論,對書法的藝術本質作了形而上的思考,并且對書法的形式和線條提出了全面的要求。這反映了文士們将書法已看作藝術。
從整個漢代來看,嚴格意義上的書論專著不多,原因有二:其一,書法作為一門藝術尚未為人普遍意識到。到了東漢末,作為一門藝術的書法,才從實用領域中分開,獨立走自己的路。在此之前,用藝術眼光來看書法的甚少。其二,著作散佚較多,如崔瑗所撰《飛龍篇·篆草勢》,《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均僅存其目,至《宋史·藝文志》已不著錄;蔡邕所撰《聖草章》一卷,《舊唐書·經籍志》、《新唐書·藝文志》也均僅存其目。張芝撰《筆心論》,侯康在《補後漢書·藝文志》雲:“芝見蔡邕作《筆勢》,遂作《筆心論》五篇。”但也已不複存在。先秦時期談詩和樂的言論很多,而談書法的則無。隻有《荀子》曾講到倉颉創造了文字,《易傳》包含了與書法有關的思想,但未直接講到書法。因此,東漢末書論專著的出現具有特别的意義,從此以後,論書法和書法理論就逐漸成風
四、知識分子群體的形成與紙的發明
東漢書法藝術的自覺與繁榮,還有兩點原因不容忽視。第一,東漢時知識分子群體有了顯著的發展。西漢太學生不過千餘人,到東漢,京師太學生達三萬餘人。班固《東都賦》也雲:“四海之内學校如林,庠序盈門。”雖有誇張,但也可見各地官學的興盛。絕大多數知識分子,都積極參與治國平天下,這種知識分子群體的出現,無論對政治、社會,還是對文化藝術,都産生了巨大的推動作用。書法也得以迅速興盛繁榮,遺存下來的那麼多的東漢碑刻,就證明這一群體的活動。第二,中國典籍最初主要用竹木和缣帛書寫,東漢時發明了紙,《後漢書·蔡倫傳》雲:“自古書籍多編以竹簡,其用缣帛者謂之為紙,缣貴而簡重,并不便于人,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元興元年奏上之,帝善其能,自是莫不從用焉,故天下鹹稱蔡侯紙。”在古代,人們把字寫在竹簡上韋編成書,這樣太笨重,後來用輕巧的缣帛書寫,但這又太昂貴。蔡倫以後,制紙技術日漸改善,推廣至全國,甚至海外。漢末東萊人左伯能作紙,唐張懷瓘《書斷》卷下記載:“左伯字子邑,東萊人……尤甚能作紙,漢興用紙代簡,至和帝時蔡倫工為之,而子邑尤得其妙,故蕭子良答王僧虔書雲:‘子邑之紙,妍妙輝光;仲将(韋誕字)之墨,一點如漆;伯英(張芝字)之筆,窮神盡思:妙物遠矣,邈不可追。’”他在《書斷》卷中又引韋誕奏言雲:“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用張芝筆,左伯紙及臣墨,兼此三具,又得臣手,然後可以逞經丈之勢,方寸千言。”
至2世紀後期,紙的質量更加改善,可以适應于書家們的各種要求,而且制紙成本也大大降低,因此,紙就成為最普遍的書寫材料。崔瑗答葛元甫的信中說:“今遣送許子十卷,貧不及素,但以紙耳。”(《北堂書抄》)由此,可知當時已有了缣帛和紙的貴賤之分。紙的出現和推廣,使社會的文明程度大大提高了一步,也使書法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時代。紙價廉質輕,使用方便,特别利于書法的反複訓練;契刻在竹簡和石碑上,基本上要一次成功,而書寫在紙上則可以反複琢磨,直到理想的程度為止。同時,紙比任何一種書寫載體更能體現筆情墨意的書法美。
漢隸《尹宙碑》
《尹宙碑》全稱《漢豫州從事尹宙碑》,又名《尹宙碑額》。東漢熹平六年(177年)四月立。192廈米。橫89.6厘米。14行。行27字。額篆書“漢豫州從事尹公銘”8字,僅存“從、銘”二字,存河南鄢陵縣孔廟。碑文隸書書風清勁秀逸,流動疏朗,結體内緊外拓,大度寬綽,用筆爽朗中寓沉着,筆畫細瘦圓健,字體風格俊逸灑脫,頗具秦小篆之遺風。為漢碑隸書的代表作之一。清王澍評其書雲:“漢人隸書,每碑各自一格,莫有同者,大約多以古勁方拙為尚,獨《尹宙碑》筆法圓健,于楷為近。”(《虛舟題跋》)
哈佛大學藏拓本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