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我與父親是不親的，他對于我來說，是世上最差勁的那種男人。

他愛抽煙，經常在家吞雲吐霧，不管我們是在家做作業還是玩耍，他最喜歡躺在門口的涼席上，一邊抽煙一邊悠閑地翹着二郎腿，看着門口來來往往的鄉人鄰居，和他們開着無傷大雅的玩笑。

小時候，家位于山坡上，一到夏天，雖然豔陽高照，熱浪襲人，而我家卻涼風習習，吹得人昏昏欲睡。父親在這樣的涼風中怡然自得，呼呼大睡。

而此時，母親汗流浃背地在田裡地裡忙活。她從家門口的池塘裡挑水去地裡澆菜，把成熟的辣椒摘回來。

甚至，家裡的米缸空了，也是母親挑着一大擔稻谷，頂着烈日去打米廠給稻谷脫殼。打米廠離家有兩三公裡遠，母親挑一陣歇一陣，臉被曬得通紅，汗如雨下。米打好了，母親又幾步一歇地挑回來。

回到家，母親看到父親睡得鼾聲如雷，氣不打一處來，在家裡大聲說着話，喊他起來去幹活。他會生氣地說:你怎麼這麼喜歡叫？叫叫叫叫啥呢？要去做事你去做就是，我反正不會去，别耽誤我睡覺。然後翻過身繼續睡到太陽西下。

母親氣急敗壞，卻也無濟于事，隻好自己去繼續忙活，畢竟，家裡有這麼多人要吃飯。

每每這時，我就特别不理解，不懂為什麼母親當年嫁給了家徒四壁的父親，窮還在其次，還懶，也不體貼老婆，我想着假如我是她，我一定早就離家出走了吧？

直到長大以後我才明白，世事并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時候，世事都是介于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各有苦楚，各有故事，各有歸途。

父親還好賭，這也是我不喜歡他的原因之一。在農村裡，喜歡打牌的人多見，好賭的卻總是那麼一小部分人，在鄉野裡遠近聞名，甚至臭名昭著。

很不幸，父親是那小部分人之一。農忙時候，他可以因為約了人去賭錢，放着田裡地裡的農活不幹，跟着一幫人四處打牌，一個月不着家。

等他輸得精光回來時，基本上是搖搖晃晃地像喝醉了酒一樣，所謂紅着眼的賭徒，就是形容他的。

他回來之後，如果母親說他，家裡立馬就會掀起一陣暴風雨，兩人大打出手，最後以母親被打得鼻青臉腫，父親罵罵咧咧精疲力盡倒頭大睡，我們幾個小孩吓得瑟瑟發抖而結束。

每每這時，看到一片狼藉的家裡，我想這輩子，我可能無法原諒父親了。我跟他，永遠無法像書裡描述的父女情深那樣相處了，我永遠都做不了他的小棉襖。

父親還家暴。小時候，我是特别害怕父親的，他脾氣暴躁，隻要跟母親幾句話不對付，他就開始扇巴掌。

有一次他和母親吵架，我過去護着母親，他一巴掌掀過來，打到我的臉上，我的臉立馬就腫得跟包子一樣，火辣辣地疼。我看到怒氣沖天的父親還準備去廚房拿刀子砍人，吓得我拉着母親趕緊往門外跑。那是個暴雨夜，我和母親躲在家裡養豬的棚子裡，相擁着哭了一晚。

他從不管我們的學習，也拒絕付學費，因為他覺得這加重了他的負擔。有一次我放學回家拿補課費，母親說沒有，要我去找父親要，父親此時打了一通宵的牌回來，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我小心翼翼地去他床邊喊醒了他，跟他說了補課費的事。他輸了錢，又被吵醒了，心情不好，再聽說找他要錢，他從床上跳起來，拉着我的頭發就往池塘裡拖，嘴裡一邊罵着：我讓你要錢，看我不淹死你。

當我被拖到池塘邊的時候，母親和鄰居都趕過來拉住了他，那一刻，我心如死灰，覺得自己非常悲哀，這世上連生我的父親都如此厭惡我，我是不是真的不值得被愛？

在長大的過程中，很長一段時間我都非常抑郁，所謂青春飛揚，好像跟我無關，我隻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小女孩。

父親還重男輕女。小時候，由于家裡都是女孩子，父親隻要一看到村裡的男孩子，就笑容滿面，親切溫和，一轉眼看到我們，又是一副嫌棄的表情，嘴裡說着:你看人家家裡，生男孩子，多好。哪像你們，全是沒用的丫頭片子。

每當他聽到村裡人說:你家都是丫頭，讀那麼多書做什麼？還不如早點出去打工，早點嫁人。

隻要聽到這樣的話，他回來就要跟母親争執，說要我們辍學出去打工，早點掙錢補貼家用，早點嫁人，還可以減輕家裡的負擔。

母親是萬萬不同意的，她一直堅持要我們姐妹幾個多讀書，走出山村，改變自己的命運。然後家裡又是一陣争吵，甚至一頓打罵。父親看到母親辛苦，甚至說：都是你活該，一定要送她們上學，活該受苦受累。

在這樣的争争吵吵磕磕碰碰中，我們姐妹幾個傷痕累累地長大了，也全都飛出了大山，有了自己嶄新的人生。

參加工作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和父親是處于失聯的狀态的。是我刻意切斷了與他的一切聯系，因為我能夠自食其力，生活向我展開了一副絢麗的畫卷，我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了，雖然依然辛苦。

有一次，父親給我打電話，希望我能夠寄點錢給他，彼時我剛剛參加工作，工資用來租房生活都捉襟見肘，想着他要了錢，依舊會揮霍在烏煙瘴氣的賭桌上，我憤而挂斷了電話。

父親不依不饒，居然發了一條短信給我，雖然錯别字很多，但我還是看懂了，他的意思是假如我不願意寄錢給他，他将要去我的單位找我的領導，要去吵到我失去工作。

這條短信成為壓垮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徹底拉黑了他的電話，從此與他再無半點聯系。我很少回老家，就算偶爾回一趟老家，也從不跟他說話。

日子就這樣不經意地流逝，眨眼已是人到中年，老家的經濟狀況也大為改觀，加上有了孩子，每次帶孩子回老家，父親居然格外和藹可親。他臉上溫和的表情是我小時候沒有見到過的。

陸陸續續聽母親說，父親患上了支氣管炎，早就戒了煙，也不怎麼出去跟人打牌了。

也許是他老了，也許是他的牌友也漸漸老了，都沒有了年輕時候的鋒芒了。他慢慢地變得唠叨，跟母親說孩子們怎麼都不回家？

甚至他開始做家務，能燒得一手好菜，說是要等我們回家做給我們吃。

他開始期盼我們回家，能夠親切地叫他一聲爸爸，他說孩子們怎麼都跟他不親，怎麼都不願意喊他。

他不再羨慕别人家裡的男孩子，他逢人就說：我家全是女兒也不錯。

他開始願意和母親一起去種菜，種西瓜，說等孩子們回家，能吃到最新鮮的蔬果。

是歲月改變了他嗎？還是年齡改變了他？

而我們聽到母親這樣說，心裡也漸漸緩和了許多。也許時間真是最好的魔術師，在不知不覺間，就改變了一切。像一陣風，吹走了歲月深處的那些恨與痛，隻留下了暖暖的溫情。

過去他錯了，也許我們也有錯，也許錯的是那貧窮的時光吧。也許他也曾是翩翩少年，有愛有夢想，在合适的年紀遇上了合适的人，成家生子，夢想幸福過一生，卻不曾想過成了一地雞毛吧。

多年過去，他已垂垂老矣，年輕時愛抽煙，慢性支氣管炎很嚴重，經常要去醫院住院。

我們也不再冷漠相對，至少也能表面上看起來像普通人家的父女那樣相處了，幻想我們一直都是這樣幸福地走過來的。

也許什麼都變了，也許什麼都沒變，隻是我們最終都和解了，與自己和解，與彼此和解，與歲月和解了。

畢竟歲月漸深，對錯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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