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理解和評價陸遊的《钗頭鳳》?
陸遊和唐婉的愛情故事憑借兩首《钗頭鳳》火了一千年。關于這段情史,曆來的文學愛好者扼腕歎息之餘,演繹得非常多。
我們就大概交代一下背景,主要講作品。
陸遊十九歲與唐婉成親,婚後如膠似漆。年輕人沉迷閨閣之中,自然是長輩不願看到的。所以在母親幹涉下,兩人離婚,陸遊另置别院,金屋藏嬌——可見他對唐婉是不舍的,以至于敢對母親做出陽奉陰違之事。不過最終還是棒打鴛鴦,分手後各自成家。
十來年後,兩人在沈園相遇。陸遊留下一首《钗頭鳳》,至于個中細節,每個版本記錄不同。有些說當時唐婉經丈夫趙士程同意後,送了酒水給陸遊,他哽咽而成詞,唐婉自和一首;有些又說唐婉是七年後才看到陸遊留在牆上的詞,心中感慨萬千,和上一曲。這些都且聽且信,個人也沒有深究考證這些的欲望,就怎麼凄美怎麼相信吧。
有一點是肯定的,唐婉沒有多久就郁郁而終了。很多人都認為是相思催人命,從另一角度證明兩人的愛之深切。不過個人認為,其實唐婉的死和陸遊并沒有什麼大的關系——不說沒有,因為情緒波動造成病情加重是有可能的。
我們還是專心來看陸遊的《钗頭鳳》的内容,再分析下唐婉的詞,看看有些什麼瓜葛在裡面。
钗頭鳳·紅酥手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
“钗頭鳳”這個詞牌原名“撷芳詞”,又名“折紅英”、“摘紅英”、“惜分钗”等。因為唐代無名氏的《撷芳詞》中有句“可憐孤似钗頭鳳”,陸遊将它改名為“钗頭鳳”,可能是覺得原格式兩片五十四字,詞雖委婉,卻嫌稍舒緩,無法表達自己内心那種激動、郁悶的糾結心情,所以他在每片的最後添加了三個仄聲字,三字三歎,對整體的音調起了急促、頓挫的作用。
這種六十字的《钗頭鳳》也就更加局限了表達内容和情境,當然在表達這種局促、急切、遺憾、後悔的心情時就更加貼切。後來“钗頭鳳”的名聲漸漸蓋過“撷芳詞”,就形成了變體,而“撷芳詞”原體為正體,陸遊和唐婉的都是變體。
陸遊和唐婉的作品雖然都是六十字,但在韻腳上又稍有不同——其實很可能是當時在和這首詞的時候,唐婉沒有那麼講究罷了——不過格式一成,到了今天,我們就隻能以變體視之。
詞牌的平仄韻腳都是固定格式,我們這裡就不詳述,大概知道一些淵源就可以了。具體來看内容。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這一句是沈園邂逅,唐婉敬酒的直接記叙。你端起酒杯,玉手纖纖,紅潤如酥,滿城春色,宮牆處處,綠柳飛絲。“縢”,是纏束的意思,“黃縢酒”即黃封酒,宋代時官釀的酒,用黃羅帕或黃紙封口,故而得名。這一句起筆,如果單看,肌膚如玉,柳色如煙,美人佳釀,春色飛揚,是看不出任何問題的。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這幾句就情勢直轉,将前面三句塑造的美好情境完全擊碎。什麼叫“東風惡,歡情薄”?東風不就是那個東風嗎?顯然詩人将自身的感觸投入了自然現象,表現出極大的厭惡之情。是因為“歡情薄”,才覺得“東風惡”。這該死的東風啊,将你我之間的纏綿情緒吹到哪裡去了呢?我們之間如此生疏了嗎?
都說陸遊情深,不過這種詩詞,在趙士程極開明地同意唐婉來為陸遊置酒的情況下,是非常不合時宜的。實際上唐婉的表現才是正确的,七年之前的歡情,到今天問什麼厚薄?當年為什麼不私奔,不誓死捍衛?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陸遊當年是個媽寶男,如今是個不通世故的大直男。要知道趙士程和他也是文友,當年毫不猶豫地接手唐婉,這份心胸和真愛,在那個禮教嚴苛的時代,何其難得?如今給老婆面子,讓他和舊友端莊地敬酒叙舊,你居然覺得“歡情薄”?
陸遊這種不知感激,隻以自身感情發射的方式是不足取的。
想起視頻平台上一個段子,前女友對前男友說:“我不希望他知道我們的關系。”前男友回答:“你我素昧平生。”這也許才是真正的愛和尊重吧,既然分手,就不要再叨擾。
陸遊顯然沒有這種想法。他活得好長,到老了還在寫詩紀念唐婉——即便已經過世了四十年,唐婉還是他的私人物品——這種感覺,不知道為什麼很多文人為之感動,中國文人的大男子情節太根深蒂固了。
其實這種情感、這種遺憾、這種愛而不得的白月光,誰沒有過呢?寫詩做日記固然是陸遊的習慣,但是這種單方面的精神約束并不值得提倡。
“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三連仄收尾,單字成句,音調下垂,給人的感覺就是悔不當初,恨得在原地連跺了幾下腳的樣子,從字詞、聲調、感情融入來說,這三個字的添加是神品,也是成就這首作品的關鍵所在。滿懷的憂愁情緒,離别幾年來的生活十分凄涼。遙想當初,隻能暗自感歎:錯,錯,錯!
實際上呢,和唐婉離婚第二年就再婚,然後連趕着生了幾個大胖小子,哪裡“離索”了?這裡覺得凄涼隻是覺得唐婉居然另投他抱罷了。後悔啊,遺憾啊,錯得遠啊,但又能怎麼樣呢?就不能看着她和趙士程幸福?
下片進入想象。
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注意陸遊這首詞的主人公是誰?看上片可能是自己,也可能是指唐婉,因為“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這種感受,和三連“錯”應該是表達自身的後悔。但是下片明顯就是寫女子,而且并不是寫席上情景,進入了大男主的想象中去了。
在陸遊的想象中,唐婉必然是因為和他分開肝腸寸斷,朝思夜想的,畢竟我才是男主,就算不要你了,你也要繼續想和我在一起。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鲛绡透。”這是假想唐婉思念他,為他消瘦,淚水不幹。春色還和當年一樣,人卻因思念憔悴消瘦。淚水洗盡臉上的胭脂,又把薄綢的手帕全都濕透。這是正常的,任一對剛在一起的戀人被棒打鴛鴦,都會淚眼難幹。不過陸遊這裡寫得很漂亮。“浥”,濕潤。“鲛绡”,神話傳說鲛人所織的绡,極薄,後用以泛指薄紗,這裡指手帕。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這一句雖然也看不出主角是誰,但是從前面來看,依舊是寫唐婉。桃花被可惡的東風吹落,飄落在亭台之間,世事也就像這落花,一去再難複返。曾經的誓言還在耳邊,卻無法再和你聯系。罷了,罷了,罷了。
我們對陸遊的印象大緻來源于他的《示兒》(家祭無忘告乃翁),《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鐵馬冰河入夢來),這是一個為國擔憂,一心北伐的主戰派文人,是個偉岸、高大之人。但是看他對待前妻的這些感情處理方式,當時為母命是從,後來卻以為一直掌握着前妻的心門,這個人就算是性格上完整起來了。他并不隻是愛談兵,他也愛談情,有主戰的勇氣,卻沒有對抗禮教的勇氣。
這在宋朝這種理學大興的時期是正常的,當然從今天的角度來看,這種性格是被禮教所殘害的,但是對于一個男人來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影響并不大。而對于唐婉來說,七年前在生活中摧毀了她,七年後又在感情上摧毀了她,這是極其不公平的一件事。
唐婉當時的憔悴,應該是病容,她的去世,雖然未必是陸遊的緣故(那些說她因為這首詞而抑郁緻死的人出發點是為了宣揚唯美愛情),但是總是多少受了打擊的。
十年都過去了,還不放過一個已婚女子麼?
有朋友就覺得不對了,那唐婉不是和了一首《钗頭鳳·世情薄》麼?不證明他們兩确實心心相印嗎: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幹,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這首詞就不詳解了,也不難。隻看結句“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我多想你啊,又不能在夫家露出馬甲,隻能不斷欺瞞。
這是一個正常的為人妻子的心态嗎?趙士程皇家後裔,不嫌棄唐婉休妻身份,氣度、本身條件根本不是陸遊能比的。作為一個大家的夫人,我們不讨論她是否還思念當日和陸遊在一起的青春歲月,不過就算是有,她難道會把自己這種想法寫成詞牌和出來,好讓萬世傳頌?
這不是愛,這是大腦短路。
實際上唐婉這首作品,多傳為僞作,就是後世文人情感被陸遊撩撥起來,覺得放翁如此多情,唐婉一介女流,居然不作出回應,就不八卦、不好玩了。所以才會有這首詞的出現。作品本身當然是好的,但是也并沒有什麼獨到之處。而有些方家考證,整首詞可能隻有前面六個字“世情薄、人情惡”是唐婉手作,後面都已散佚,為後人僞作。
反正大家都是寫。曆史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更何況文學作品了。
不妨假想一下,唐婉這首詞以這六個字開篇,難不成是要斥責陸遊當年不念情分的行為,如今不知分寸的無禮?
這位邀請我賞析《钗頭鳳》,想聽唯美愛情故事的同學,可能要失望了。
陸遊本身沒什麼問題,畢竟有時代局限性在那兒,放在當時這種愛情感受确實是可歌可泣的,可放到今天,這就是挺渣的一件事兒。
分手了,再遇到,相視一笑,一别兩寬。
為什麼這麼多人覺得陸遊這事上可憐?因為他們都把自己帶入了主角,以為自己就是當年的情種,分手了情人也應該想着自己,可是很多人在現實生活中帶入的角色隻怕是趙士程,而性格和胸懷卻遠遠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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