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彪去世前,王勁松去醫院看他。
肝癌折磨,那個曾在《大腕》《甲方乙方》《大明宮詞》中留下健壯敦實樣貌的人,已瘦得不成樣子。
王勁松心中難受。
傅彪最後叮囑他:
“勁松,你把老生演好,你就有飯吃。”
左:傅彪 右:王勁松,《等你歸來》
當年,王勁松窩在南京拍戲,與名氣正盛的傅彪相識于劇組,傅彪怕他被埋沒,勸他去北京拍戲。
王勁松不願。
因為在南京,他過慣了,戲雖不多,但錢夠花,到了北京,人生地不熟,得跑組兒遞簡曆,跌面兒。
傅彪聽罷便斥:
“你覺得你現在很有面子嗎?”
用王勁松的話,他是被傅彪一腳“踹”到了北京。
那時,傅彪天天開車載他去劇組,見導演就說:
“這是我好兄弟,好演員,價錢不高,你隻要用他,我給你無償串戲,你說去幾天,我一分錢不要。”
傅彪走後,王勁松常提這份恩情。
也記住了傅彪的叮囑:演好老生。
不貪戲份,不計形象,成名無需趁早,真正的角兒不必總站在台中央,做配也罷,扮醜态也好,要把戲揉開化于内。
有句評價準極:
“王勁松是把青春攔腰掐斷,一進入觀衆視線就開始拼皮相之外的‘後韻’。”
後韻
2017年,王勁松50歲。
《大軍師司馬懿之軍師聯盟》播出爆火,質量屬上乘。
最華彩段落是荀彧與曹操對峙,王勁松同于和偉飙戲。
荀彧何人?
世家公子,王佐之才,與曹操二十年并肩,一心維持着漢庭與曹操間的平衡。
王勁松的荀彧,沉靜謹慎,卻常有憂郁之色,
曹操稱王,荀彧理想将傾。
兩人最後一面,同席對坐。
荀彧問:
“我們共同起誓,永為漢臣,可是今日的明公還是漢臣嗎?司空不夠,丞相不夠,魏公不夠,大王也不夠,明公想要的是什麼?一步之遙.....”
王勁松眼眶漸紅,語調漸強。
這是他全劇少有的直視曹操的時刻。
為這一刻,他鋪墊了15集。
曹操像被擊中了,撫額蓋住眼中淚:
“如若真有一步之遙,你我相行二十年,令君,可否還願意與孤同行?”
荀彧不答,下巴抖着,而後起身辭。
我想起易中天曾評:
“曹操終其一生沒有稱帝,或許是因為始終忘不了荀彧那雙憂郁的眼睛。”
曹操送來食盒,荀彧層層掀開。
王勁松的表演是有層次細節的:
見第一層空食盒時的震驚,掀第二層食盒時的手抖,到見第三層空食盒時的了然苦笑。
他明了曹操之意:漢室已空,無祿可食。
荀彧當晚服毒自盡。
好戲的張力是兩人拉扯,但若其中一人太盛太強,你難從他身上移開目光。
《北平無戰事》,王勁松初亮相的戲。
他演王蒲忱,國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站長,而其真實身份更接近核心權力層。
開場審訊戲。
白光直打,火柴一擦,煙霧燎升,抽得是格調,顯得是氣質。
坐對面的是更大牌的廖凡,但王勁松卻“美”得讓人挪不開眼。
演員之“美”,不在皮面,在神姿。
身形如鶴,中山裝掐出瘦削腰身,臉色蒼白,時常咳嗽不止,又立馬抽煙止咳,盡顯陰柔病态美。
煙吸一口,能消下去大半。
是王勁松故意使的招兒,抽掉點煙絲,一為表現角色的煙瘾極大,二為将角色内心的情緒外化。
或淡定,或焦躁,或陰沉,抽煙鏡頭極多,卻沒有雷同之處。
《北平無戰事》用的《大明王朝1566》演員班子。
之前就寫過《大明王朝1566》是件藝術品。
但沒寫王勁松的表演是藝術品中的藝術品。
他飾演太監楊金水,被譽為“中國電視劇近30年來第一太監。”
楊金水是宮裡的人,背後是司禮監,再背後是嘉靖帝。
左右逢緣,上通下達。
他有他的陰狠與悠然:
毀堤淹田,他順水推舟;朝中政變,他聞風而動。
可偏偏殺出個剛直不阿的海瑞,查案查下去為難的是嘉靖,危及的是司禮監,要死的是楊金水。
所以楊金水瘋了。
這一瘋是虛實相間,漸入其境。
這二瘋是心已成灰,目空無物。
這三瘋是傷筋動骨,瘋魔成活。
這四瘋才是目的,是盡頭,是要向嘉靖言所不能言......
但他這瘋是裝的,因為臉是瘋的,手卻醒着。
劇中給了無數次他手的特寫鏡頭。
觀衆心被揪着,揉搓着,看他自我承受至此。
瘋了三年,直到呂芳與他出宮:
“咱爺倆平安了,從今往後你不用再裝瘋了。”
他恍然落淚,難發一言。
這樣的表演,豈非神迹?
王勁松飾演的所有角色中,我最愛楊金水,偏愛楊金水。
後來王勁松在《琅琊榜》中飾言侯,在《破冰行動》中飾林耀東,亦各有風采。
他戲份都不算最重,卻讓人難忘。
很難講清,因為他的文人氣中是有妖氣的。
這段時間,《冰雨火》播出,緝毒片。
劇本有硬傷,新演員不足,質量一般。
沖着王勁松而看,倒也頗有幾分滋味。
于他而言,好劇本好班底難得,唯一能做好的是自己那份工。
發現沒,《冰雨火》中與上圖對比
人物狀态不同,他摘眼鏡的動作也不一樣
細活
王勁松挺“裝”的。
有部古裝戲,道具組準備的劍制式不對,王勁松要求換,連換四把仍然不對,他無法再要求,戲得拍了,拍時他隻能将劍柄藏于袖中。
裝什麼藝術家?
差不多得了吧。
他自己也知道:“肯定會有人在背後這樣說,有時候導演需要的就是你這張臉、需要你按時把台詞說完。”
“但我覺得就是過不了。”
這“裝”其實是愛惜羽毛。
當赤誠與此行風氣相悖,便被污名化為“裝”。
在《恰同學少年》中飾湯芗銘
“南橋荀令過,十裡送香”,寫的是荀彧愛香。
進《軍師聯盟》劇組,王勁松先問導演用什麼爐,回博山爐,心下踏實。
博山爐漢早期便有,戲在東漢末年,沒出差錯。
他了解香,不止限一爐,還有香的味、形、色,他是覺得必須研究,萬一哪天需要打開怎麼辦?
他替角色操心,但絕非戲霸。
甚至要求删戲,而不是加戲。
曹操建好魏王府,在門上寫 一“活”字,楊修解為“闊”,荀彧在場,王勁松覺得不對,因為荀彧反對曹操稱王,不該在場相慶。
便找到導演,後删掉此戲份,荀彧“告病在家”。
這是合理的。
功夫不止一處。
《軍事聯盟》開拍前,他特意去了博物館,又查史料,做了大量功課。
曹操送荀彧的食盒,名為“君幸食”。
王勁松查到馬王堆出土的“君幸食”,六棱的大紅漆漆盒,便建議取這個造型做三層食盒,因為荀彧恰好出仕30年。
有寓意,有巧思。
就像傅彪對他說的:“演戲,就是要把飯桌縫裡那點渣子摳出來。”
《大明王朝1566》中有個讓人心驚肉跳的情節。
往楊金水臉上紮針。
剪輯師特意去問導演,這針是真紮還是假紮,他覺得這鏡頭太真,不似作假,可也不敢相信演員能受得住。
當然是真紮。
劇組特意請了中醫,避開穴位給王勁松炸了40多針。
戲從上午拍到下午,中間導演找王勁松商量,全劇組都餓着,能不能先吃飯。
王勁松點頭。
但他滿臉滿頭的針沒法吃,隻能等,時間一長,針因為排異掉了下來,隻能再紮一遍。
他覺得值當。
王勁松喜歡《大明王朝1566》的拍攝氛圍。
他講過一件事,有位臨時演員拍攝時緊張到忘詞,是旁邊托闆的燈光組師傅忍不住給他用湖南話提了詞,竟一字不差。
他覺得大家在維護這個職業的尊嚴。
現在再提“職業尊嚴”怕有人當笑話吧。
一代
有次葛優喝了酒,掏心窩子說想去專業院校學表演,他是非科班出身,衆人以為他自謙呢,國際影帝都拿了,應該去當老師啊,當什麼學生。
其實就是惶恐。
越虔誠越惶恐。
王勁松也提過,中專學曆考進話劇團,自卑,便以書補拙,那時沒錢租房,借住資料室,書架擠得滿當,他慶幸讀了四年。
在話劇團,寂寂無名。
他演過一堵牆,套一件長袍,一邊黑一邊白,演壞的牆,便以黑示人,演好的牆,便以白示人,不需要說詞兒。
能演戲,他很珍惜。
所以明白他的憤怒。
有次電視劇論壇上,王勁松站前台發言,摔了稿子,說:
“什麼時候我們這個職業變成了背台詞也要被表揚的職業了,多不要臉哪?”
其實刀子嘴豆腐心。
他曾反思過,新一代對職業的态度對表演的理解,要靠他這一代表率和傳遞。
《軍事聯盟》的劇組共識:“所有進組演員時看的戲是王勁松的戲,找不到戲感時,就去看王勁松演的。”
即使最悲情最激烈處,他也處理得高級。
可惜現在所謂的“演技炸裂”其實是面目扭曲猙獰占了主流。
“釋放很容易,你可以涕淚交加、哭天搶地,但它不值錢。”
要靜水流深。
無聲處驚雷。
傅彪曾對王勁松說:
“咱們以後要是出名了,絕不欺負别人,也不讓别人欺負咱。”
尹正說,和王勁松合作,他會主動告知自己表演不足處,且以尊重人的方式。
于毅說,王勁松是一個特别好的朋友,也是特别好的師長,他特别會保護演員的心理。
太多太多。
和年輕演員同台總往後站,先讓後輩們發言。
這樣的王勁松,不認識他不要緊。
他演的每一個角色都會讓你記住。
這樣的演員是帶着角色奔你而來。
參考資料:
1、《王勁松 于無聲處驚雷》,南方人物周刊
2、《王勁松 随波不逐流》,南方人物周刊
3、《你或許不認識她,但他演的角色你全都能記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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