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卓濁

圖：卓濁

“餘憶童稚時，餘憶童稚時，能張目對日，明察秋毫，見藐小之物必細察其紋理，故時有物外之趣。”

讀到這段文字，中學語文課本裡那個把蚊子捉進蚊帳噴煙吐霧的小沈複形象瞬間就從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這段生動奇妙卻也頑劣的文字充滿了童稚之趣。

順便一提，文章裡接下來還有一段話被編者删掉了，其文如下：

“貪此生涯,卵為蚯蚓所哈,腫不能便。捉鴨開口哈之,婢妪偶釋手,鴨颠其頸作吞噬狀,驚而大哭,傳為語柄。”

吳語中把男子生殖器曰“卵”， 而“哈”即咬的意思。所以這段話的意思就是小沈複因為貪玩小弟弟被蚯蚓咬了，腫的沒法小便，而聽偏方講鴨子的口涎可以治這個，所以婢女又逮了鴨子讓其含着。。。大概就是你們想的那個畫面吧。

剛讀這段時我眼淚都要笑出來。

然而，我後面才知道，在當時寫下這段文字的沈複，剛經曆過喪妻之痛，接着又喪父，喪子，窮困潦倒，半生颠簸，孤身在這世上輾轉到了四十六歲。

他早已不再是那個把蚊子當做仙鶴看，笑着拍手叫好的小少爺了。

公衆号：卓濁

這周要介紹的是：

《浮生六記》

作者：沈複（清）

譯者：張佳玮

①

記快

提前要說的是，因為譯者張佳玮本身是學藝術的，也是江蘇人，所以這個譯本相比于沈複本人的曠達，又多了幾分淡雅。詞句中既有作者的深情野趣，又能品到譯者的古卷書香，優美到讓我看着看着總是想讀出聲來。

“浮生”二字，取自李白的名句“浮生若夢，而為歡幾何。”

現今六記隻存四記：

閨房記樂，閑情記趣，浪遊記快，坎坷記愁。

這四記的妙處就在于，從小趣到大趣，一口一口喂得你牙酸，飄飄然到了頂峰，再灌進滿口的苦汁，不及防給你一記重錘。

沈複出生在乾隆盛世的書香門第，家在幽靜清雅的姑蘇滄浪亭畔，十八歲娶心愛之人陳芸為妻，從此二人喝酒論事，賞月遊園，真可謂“良辰美景佳偶天成”八個字。

夫妻二人的小趣事完全可以去拍古裝劇，經典的女扮男裝的橋段說來就來。

芸跟沈複的興趣很多相似，煮酒，泛舟，賞月論詩，吃鹹蟹臭豆腐，擺弄花草卵石...

審美完全在同一水平，是現代人羨慕不來的高度。

想李清照跟趙明誠的金石潑茶之趣，也大概如此吧。而看後來兩段故事的結局，竟然也都是流離失所，天人兩隔。

沈複因工作不順，又招父親誤會，二人不得不背井離鄉，靠變賣首飾衣物勉強度日。其間芸卻總能苦中作樂，靠着一雙巧手慧眼，找到新奇好玩的東西，見到平凡中不同的景緻。

最讓我喜歡的，是二人寄居到朋友家小樓的那段日子。

小樓叫蕭爽樓，臨着庭院裡的木樨樹，風景極為幽靜。沈的朋友也常來此小聚，有畫家，書法家，還有篆刻家，群英荟萃。

在蕭爽樓聚會有四個禁忌：忌談官宦升遷，衙門實事，八股文章，打牌擲色，也有四大喜：喜慷慨豪爽，風流蘊藉，落拓不羁，澄靜緘默。

朋友們還想出一個鬥詩的遊戲，由一人謄寫，一人當主考，其餘人限時作詩，輸了就罰錢。沈複稱他就是靠一直勝出當考官才有錢買酒的，至于是朋友出于好意還是沈複有真本事，這就不知道了。有時芸也參加，朋友們會照顧她“官員子弟”的身份，讓她坐着考試。

為了看蘇州的花開，芸還雇了個馄饨攤子，在野外為大家煮粥烹茶，風和日麗，蜂蝶搖曳，最後發展到路人也紛紛參加，還把馄饨攤老闆拉了過來，真比過年還熱鬧。

沈複和芸就保持着朋友般同心同志的關系，卻能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如此相愛相敬了二十多年。

②

記愁

林語堂先生稱陳芸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

可浮生若大夢，焉能長歡。

沈複四十一歲時，芸舊疾複發，正趕上家裡最窮的時候，沈複帶上幹餅，步行了八九十裡路去鎮江借錢。早春時節天寒地凍，無處可以取暖，漫天地裡隻有一個土地祠，卻隻能鑽進去半個身子。沈複就弓着身子坐了一夜，到了鎮江又苦等三日終于借來二十五兩銀子，急忙連夜返回，卻得知家裡新來的小奴卷錢逃走，芸也重病卧榻，再救不回來了。

“時嘉慶癸亥三月三十日也。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綿綿此恨，曷其有極！”

想起二人玩笑時，沈複曾對芸說你要是個男子該多好，我們一起仿山踏水，遊覽世間。

芸說隻能盼有來世做個男子。

沈複跟着笑說，你來世若當了男子，我便當女子。

二人的來往書信都要蓋上自己的印章，上刻“願生生世世為夫婦”

想起沈複幼時言“我非她不娶。”

再看書上芸死前最後的那兩個字是“來世...”

我呼吸都一滞。

忍着鼻酸翻回封頁，左下角一艘小船上畫了兩個小人，一臨立船頭，一躬坐船蓬，人間仙境莫過于此了吧。

沈複字三白，号梅逸，古人講梅妻鶴子，沈複自号梅逸，便是意指妻子已經逸去。他在坎坷記愁的最後寫道，從此的生活，擾擾攘攘，又不知等到什麼時候，夢才能醒了。

③

記旅

我是在途中分兩次讀完這本書的。

第一次是今年秋天快結束時去濟南跟朋友看趵突泉，深秋時的泉水冷冽清澈，黃色的葉子落下去又很快被水流帶走，我們在那裡看了很久，不忍離開。在回去的火車上，我捧着書，感到臉上還殘留着泉邊潮潮的水汽。

第二次是去甯海的天明山，在山裡住了兩夜。剛好書中沈複提過他随父親曾到甯海任職，跟朋友拜訪了安瀾園，其中古樹參天，如臨深山。而我住的旁邊民宿就叫安瀾，已經成了這片景區裡最大的一家民宿了。

我便在早晨拿着書到外面去看，聽着鳥叫和泉水淙淙，陷進沈複的安樂夢鄉。

林語堂說：

“我相信淳樸恬适自甘的生活——如芸所說布衣飯菜可樂終身的生活，是宇宙間最美麗的東西。在我翻閱重讀這本小冊之時，每每不期然而然想到這安樂的問題——讀了沈複的書每使我感到這安樂的奧妙，遠超乎塵俗之壓迫與人身之痛苦。”

若能兩人相攜，便是寒冬酷暑，柴米油鹽，這份安樂也足以此生得歡了吧。

最後附一首小詩，是我在回程寫的。

下次再見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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