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很多人在“二舅”的視頻裡看到了自己,“二舅”所衍生的各種讨論,也遠遠超過了一則小小視頻所能承載的限度。
“二舅”的故事似乎展現了一種如今已經稀缺的“堕甑不顧”的古樸智慧,就像二舅忽略掉隔壁村當年學習還沒他好、如今生活比他富足的老頭一樣。這個時代的幸運兒仿佛已經完全被他淡忘,經外甥提醒才想起來,“好像确實有這麼個人”。換作任何一個人,望着隔壁村的老頭,大概都會覺得這太像是自己被命運偷走的人生。但“二舅”似乎不會這樣想。
再一次看完“二舅”的故事,我想起《世說新語》裡的一句話:“我與我周旋久,甯作我。”
這兩天,幾乎所有人的朋友圈都被“二舅”刷屏了。7月25日,B站UP主“衣戈猜想”發布的一則視頻《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在網絡上引起了極大的反響。
11分鐘27秒的視頻,濃縮了二舅充滿波折又莊敬自強的一生。而馬後炮地來看,“二舅”能夠火爆,實在是太正常了。
首先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它的文字平實又诙諧,充滿了奇妙的比喻——形容二舅居住的老屋有多老,是“建它的時候還沒美國”;形容意外殘疾後的二舅被老師們再三勸說仍然不願意回去上學,是“像一位斷了腿的卧龍先生”;形容自學醫學知識也沒能讓腿複原的二舅不願出門,整日呆坐在院子天井裡觀天,是“像一隻大号的青蛙”……
事實上,這個被很多人稱為“今年看過最好的視頻”的誕生,其實出于一個偶然的機會。前些天,“衣戈猜想”回了趟因為疫情而闊别三年的老家——一個位于華北地區的小村落,帶着妻子和年幼的孩子看看老家的鄉親。
短短三天内,《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的播放量已經超過1900萬次,迅速蹿升并保持在B站排行榜第一名。
影響力還不止于站内,流量像潮水般湧向這個初為人父的年輕人,他也透過媒體和社交平台對網友關心的問題一一回應:自己沒有團隊、二舅的殘疾證早就辦下來了、不會讓二舅直播帶貨……
7月26日晚上,“衣戈猜想”接受了《新周刊》的采訪,與我們聊了聊創作理念、職業選擇,以及意外走紅後的種種尴尬。
專訪衣戈猜想
新周刊:這一次回到老家感覺有什麼變化嗎?畢竟也有段時間沒回去了。
衣戈猜想:最直觀的感受,村子其實是越來越新了,但村裡的那幫人也是越來越老了。
這村子真的是變得很新,很多老屋都推倒翻新,然後村裡、鎮上、縣城都撥款,修建了一些健身器材和便民服務點。反正感覺跟我三年前回去的時候相比,變新了好多。
但是很多老頭——就是我視頻中說一個老頭發現電磁爐壞了,我二舅過去修理時才發現其實是電源線忘了打開的“可憐的老頭”——那個老頭,我三年前見他的時候,他走路還非常快,像個年輕人,可這次我回去看到他,他仿佛是突然間就走不動了,在扶着牆走,我心裡就特别不是滋味。
新周刊:你在采訪時提到過,二舅除了因為醫療事故造成的腿部殘疾之外,其實本身也有家族遺傳病,現在手會一直顫抖,我看到視頻開頭的姥姥也會這樣,所以你說她是“一個每天都在跳popping的老太太”,其實是這個意思嗎?
衣戈猜想:對,我姥姥已經抖得很厲害了,二舅抖得也越來越厲害,現在輪到我媽也開始抖了。
新周刊:你好像會用有一些比較冷幽默的表達,去消減一些他原有的一些苦難或者悲傷的意味是嗎?
衣戈猜想:對,雖然學生們可能會認為我是一個很幽默的人,但其實我感覺我能寫出很多特别悲的東西來,畢竟這個故事它本身在這(不用過多渲染就已經很令人動容了),如果我想的話,我其實可以讓大家從頭哭到尾的,但是我感覺那樣非常沒有意思。
所以,我其實有意地在每隔30秒或者1分鐘,我就故意地去消解一次,讓大家笑一笑。
因為我感覺其實生活當中也是這樣,包括二舅,他在經受所有的苦難的時候,他某一天也會因為某件事情而很開心,我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哪怕是最苦難的生活,可能在它裡面那麼一兩個瞬間,你也是有點開心的,所以我是故意那麼設置文稿的。
而且這也比較符合二舅他本身的人生。他的人生是過得特别苦的,所有身邊熟識他的人都覺得他特别苦,但其實他自己本身沒有覺得那麼地苦。
新周刊:會不會是他現在已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現在的看法是這樣,完全放下了,但在他苦難發生的當下,他也很難一下子就接受這樣的命運?
衣戈猜想:是這樣的。他其實連續三年基本沒走出家門,這三年我覺得他應該就是完全“擺爛了”,陷入了巨大的那種無望當中,但是後來據我媽、我大姨還有我舅舅們說,他走出院門走去生産隊做木工活的的時候,基本上就已經開始每天能跟大家說說笑笑了。
新周刊:現在二舅和姥姥知道他們在網上有這麼火嗎?
衣戈猜想:姥姥是完全不知道,因為有時候她的神志甚至已經不是很清楚了。二舅知道,但他并不太相信。
我從昨天晚上(即7月25日晚上)到現在(7月26日晚上)跟他視頻了4次,告訴他他現在出名了。我是想讓他高興一點,可他真的是搞不懂什麼是B站、什麼是熱搜,這些網絡上的東西他完全不知道。我跟他說,你信不信有上千萬人看過你的故事了,他就在那“哈哈”地笑,他那個笑我知道,就是完全不相信的意思,因為他習慣了我一直哄他開心。
到現在為止我給他打了4次視頻了,其中有2次他在給别人家修東西,也忙着,顧不上搭理我。
新周刊:二舅現在其實已經能夠“玩轉”智能手機了嗎?至少可以跟你比較順暢地進行視頻通話?
衣戈猜想:他基本上就會幹兩件事情,一個是跟我們視頻,另外一個就是在短視頻平台上刷維修知識的視頻。他也沒有别的感興趣的東西,所以當時我還特别好奇,我在他手機上劃了得有五六十次看能不能刷出其他類型的視頻,結果推薦出來還是有大概90%是關于維修知識的,剩下10%是農村一些老太太跳廣場舞的。
新周刊:既然村裡大部分是老人,會不會村民們其實也不太清楚,現在這個視頻是在網上已經有這麼大的熱度了?
衣戈猜想:我一直也是這麼以為的,但我今天下午聽我媽,還有我弟弟跟我說,好像現在全鎮都已經知道這件事情了。因為這些鄉鎮上的這些人,他們的孩子都在縣城工作或者上學,這些年輕人是刷微博、刷視頻的,刷了之後他們就會發到自己的家族群裡面,到現在整個鄉鎮都知道了。所以我跟我弟弟今天一整天都在我們村的群裡面哀求大家,不要暴露我家的具體信息。
而且,我從前的很多學生也給我發了好幾篇公衆号文章,那些文章會說我這個故事從頭到尾每一個字都是假的,都是我精心編造出來的一心想故意博人眼球的故事。
很多人說,視頻裡的事情全部都是假的,因為理論上不可能給人打針就打成了殘疾,那時候的軍人家屬不可能住進部隊,首長也不可能跟普通人在一個澡堂子裡面洗澡……
這些文章的閱讀量都非常高,我以前也完全沒有處理這類事情的經驗,我甚至一度想咬着牙,直接把村裡這個地址公布了。不信的人你們全去采訪,如果有一個字是假的,我就給大家道歉,把自己的視頻全删了,我不做自媒體了。
可是我再一想,覺得這樣做會把二舅給害慘了,所以這會兒我也有點郁悶。我的學生們一直在那些文章下面跟他們鬥智鬥勇、幫我澄清,但好像文章底下評論點贊靠前的留言,還是非常認同文章的觀點,認為我是個編故事的騙子。
新周刊:現在等于你陷入了一種兩難狀态,你不去回應他們,好像就沒有辦法自證清白;可你一旦給出了二舅的具體信息,二舅可能就會像“大衣哥”或者“拉面哥”這種生活在農村地區的網絡名人一樣,在生活中受到一些騷擾,會有人到住處附近去拍視頻蹭熱度。
衣戈猜想:是的,我如果真的讓很多人都知道了地址,我覺得(被騷擾)這是一件必然的事情,“拉面哥”那件事從他曝出來的第一天,我就在持續地關注,一直到今天杳無音訊了、一地雞毛了,所以我對這件事情還是有類似這種切膚之痛的。
新周刊:如今素人意外走紅,繼而被迅速消費(無論是被别人消費還是自己消費自己),最後被遺忘,仿佛已經成為一種常見現象,你覺得舅舅可以通過某種方式跳出這種怪圈嗎?
衣戈猜想:不是跳出這種怪圈,是我絕對不會去曝光二舅的信息,我都不會讓他探索這個圈子。
首先,二舅本身絕對不願意做這個事情(通過直播帶貨等方式收割流量),然後退一萬步講,如果他有這個念頭,他非要靠這些,能收割一波流量就收割一波流量,類似“哪怕隻有7天的熱度,我也要掙夠10萬塊錢”,如果真到了這個地步,我會直接拿10萬塊錢給他(讓他别去直播),10萬塊錢我還是有的。
新周刊:二舅的收入主要是來自哪方面?他現在全職照顧姥姥,那麼他們日常生活是靠什麼維持?
衣戈猜想:他現在沒有任何收入,一分錢收入也沒有。因為他現在照顧姥姥,也沒有不能做木工活,他會給人維修東西,但那怎麼可能收錢呢?大家都是一個村的。
然而,雖然他沒有任何收入,可他也不需要花任何的錢。
姥姥雖然非常老了,但還不需要看病。而且二舅給村裡人所有人修東西是這樣的,村裡人就是什麼時候東西壞了,往他那一放,想起來了再去他那一拿。下次去地裡幹活的時候,順便把家裡面的地裡面長出來的黃瓜、西紅柿、玉米就直接扔到他們家院子裡面了,也不用打個招呼就走了,所以我說我二舅有點像菩薩一樣,接受四方供養,他這幾十年都沒買過菜。
新周刊:所以他僅僅靠村裡人種植的蔬菜就可以實現自給自足,但他自己不種地了是嗎?
衣戈猜想:他種不了地,從來沒有種過地,他吃的所有的菜都是村裡人給的。因為你想想,他給你家修好一個冰箱,你如果送到鎮上、送到縣裡,前前後後一共花200塊錢,你給我二舅送幾斤玉米,那成本可能隻有3塊錢,所以大家也挺喜歡給他送的。
新周刊:你視頻标題裡寫“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内耗”,那麼原本是因為什麼陷入了内耗呢?這跟你從教培轉戰自媒體的職業選擇相關嗎?
衣戈猜想:沒有,這是我個人性格方面的問題。因為從小就一直在“出人頭地”和“做回自己”之間來回搖擺、擰巴,我又是一個容易胡思亂想、比較悲觀的人,這些特質就會真實地反映在我做的每一件事情上。
比如說我做了自媒體,在“流量焦慮”和“做自己喜歡的作品”之間,依舊會很糾結,很多心力耗在這上面,時間長了就會累。
新周刊:這一次是有什麼契機想到要回老家幾天?
衣戈猜想:因為疫情的緣故,三年沒有回老家,我又剛有了小孩,村裡很多老人還從來沒見過我的孩子,所以必須回去讓他們見一見,不是專門為了拍二舅而回去的,而是很順理成章地。回去以後上一個視頻做完了,心想既然回來了,下一個視頻要不就拍一下二舅的故事吧?
新周刊:你在全職做自媒體之前,做過将近10年的高中曆史老師。我們也注意到其實在“二舅”視頻發布之前,你就已經在業内小有名氣,制作過播放量超過1300萬的視頻。前不久有媒體解讀了一下你的“爆款方法論”,認為你在視頻領域的成果,得益于之前做教師時期的積累,“準備文案相當于備課,做視頻相當于上課”,你覺得這種分析有道理嗎?
衣戈猜想:我覺得還是挺對的。我現在回想起來,這10年做老師的經曆可以算作為當自媒體的一種經驗積累。我常常跟年輕老師讨論一個問題:“到底是發現相對論更難,還是給一個中學生解釋清楚相對論更難?”我覺得搞不好還是給沒有相關基礎的人解釋相對論的任務更難。
這又引出一個問題,我會想,愛因斯坦和郭德綱究竟誰更适合做高中物理教師?當然,兩個都很困難。愛因斯坦的困難在于,他會覺得很多知識點是理所應當的,這還需要解釋嗎?郭德綱的困難在于,他可能首先自己就很難弄懂。
但我認為,即使他花10年的時間把中學物理知識自學下來,讓他跟愛因斯坦比賽的話,我覺得還是他會赢。因為他更接近普通人的視角,他會想着“這個知識點學生會不會沒聽懂”“這個地方容易有誤解”“這裡這樣講才會比較有意思”,這種長期工作下來形成的肌肉記憶,帶到自媒體行業來,我覺得可能也是有點幫助的。
還在教培機構工作時,“衣戈猜想”就上傳過跟學生上網課時鬥智鬥勇的視頻片段。
新周刊:你在去年年底從上一家教培機構離職,現在網上還有很多學生表達對你依依不舍的情緒,當時是怎麼想到要離職的呢?
衣戈猜想:我過了30歲生日之後,其實自己有點吓了一跳,就感覺我一下子變得這麼老了。
我對上一家單位其實還挺喜歡的,我很喜歡,老闆也還挺喜歡我,但我不想再受任何約束。我希望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個視頻從頭到尾,從選題到文案到做視頻,我一個人說了算。抱着“想要自己做點事情,自己能夠決定點事情”的念頭,我就離職了,當時那段時間“雙減”政策的影響,沖擊到了我所在的機構,但是沒有沖擊到我。走了之後,我的同事、學生都很不舍,我也挺郁悶的。
新周刊:在跟你接觸之前,我們可能會想當然地覺得受到行業政策變化的影響,你還在幫助很多同學提高成績、在很有工作成就感的時候戛然而止,但這似乎是種誤解,其實做自媒體完全是你的個人選擇?
衣戈猜想:沒錯,我看現在好幾篇公衆号都是這麼寫的,這樣寫好像流量會更大一點,但是這完全不符合事實。
新周刊:視頻火了之後,很多人都被二舅曲折的人生和強大的心态所震撼。有人翻來覆去地觀看,從中汲取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和面對生活的動力,也有人提出疑問,認為“看到二舅的悲苦人生和樂觀态度,然後自己獲得了能量,這也是一種精神勝利。二舅的問題、我們的問題,其實都沒有解決”。
你如何看待這些解讀?
衣戈猜想:我覺得很欣慰,我本身拍視頻純粹是為了記錄二舅的生平,沒有流量上的考慮,如果這個視頻能夠對看到它的人有正面的激勵,我會很開心,如果無感也沒關系,我可能會覺得抱歉,浪費了大家一點時間,但哪怕有一點點觸動,讓觀衆有所收獲,我就非常滿意了。
視頻下的很多評論我也發給二舅了,雖然裡面有很多網絡用語,不過我給他“翻譯”了一下,我能感覺到他也是開心的,但他從來沒有産生過要出來跟大家交流一下的想法。
最近,我也讓我弟弟密切關注下村裡、村群裡的一切動向,明天也讓甯甯(二舅收養的女兒)再回一下村。如果說,真的有人扛着鏡頭去找二舅的話,我就讓甯甯帶着他去縣城裡面住一段時間躲一躲。
我真的不希望有任何人去打擾到二舅。
今天上午,“衣戈猜想”發布動态稱已經暫時将二舅和姥姥轉移進城。
作者 陸一鳴
編輯 蕭奉
校對 黃思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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