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竹曲》
隈研吾
杭州中國美術學院民藝博物館——瓦片屏風
安徒生童話之家美術館
◎黃哲
“與社會保持一定的距離,不滿足于現狀而始終抱有夢想——我想讓年輕人知道這點有多麼重要,特别是在中國這樣飛速發展的社會中,更是不能忘了這兩點。”那是在一派奧運紅火景象的2008年,隈研吾出版的《負建築》和《十宅論》讓筆者大開眼界。
十多年過去了,曾經少年不識愁滋味的讀者兩鬓染霜,這幾年和全世界一起步入下行通道,更讓人對“寬松世代”和“弱國時代”交織下的東鄰多少産生了共鳴,尤其是“疫情讓我們體會到,困在混凝土盒子裡,人的身體和精神會承受怎樣的壓力,因而變得虛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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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德藝術中心正在舉辦“五感的建築:隈研吾建築設計展”,隔着屏幕,日本大師對中國知音解釋着疫情中跨海辦展的初衷:為了讓人的身體和精神獲得自由與解放。
展覽入口名為《竹澗》的作品,是隈研吾為本次展覽特意打造的兩件新作品之一,開門見山地對中國觀衆表白——進入裡面更為理性的學術空間,要通過這片極為感性的、竹子做的瀑布。首先,竹子構成數以萬計的網格單元,卻無一例外符合“橫看成圓側成方”,這一視覺沖擊讓人領略到建築的神奇;這種人人熟悉的材料給人平易近人的觸覺體驗,聽覺上獲得靜谧感,此外迷人的香氣也讓嗅覺得到了極大舒适,同時啟發味覺。
《竹澗》盡頭正是“日常的五感”五個頗具功底的隈氏手書漢字。作為後工業時代的建築界旗手,隈研吾恐怕是混凝土在全球範圍内最出名的“敵人”,在他眼中,這種“不老不死”的建築材料和産物不僅排斥傳統、民族地域和個性,還從材料和形态兩方面破壞環境;生前禁锢人也就算了,即便人不在了,這個為滿足上一代少數人私欲、洋洋得意的紀念碑,還要壓在未來幾代人繼續生活的環境上,使人繼續透不過氣。
基于對20世紀這個混凝土世紀的反動,隈研吾的“負建築”不那麼争強好勝,默默俯伏于地面之上,承受包括來自人與自然的外力,低調而和諧地融入周邊地理環境,又不失明快養眼。正如漢字“負”在中文和日文中都有兩種截然不同的含義,隈氏“負建築”放下好勝心的同時,又承擔着實用價值和審美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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隈研吾是東大工學部的知名學霸,又從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成歸來,為日本交出的處女作是被“譽”為“平成最醜建築”之一的M2大樓,至今誇張和粗暴的線條仍在撕裂着附近的天際線。随即泡沫經濟破裂,未來之星坐了十年的冷闆凳。阪神大地震、“9·11事件”更是讓他發現,混凝土也并非堅不可摧,而不腐的碎片更是給災難中的人們帶來更大的創傷。百思不得其解了幾年後,直到本世紀初,他為東京農大設計博物館,在與校長邊喝酒邊讨論“糧與農”時,校長一句“不老不死的東西,大概是妖怪吧”令隈研吾醍醐灌頂:如果建築會老也會死,它不就成了和人一樣的生命體了嗎!
因此,通過模型和示意圖我們可以看到,小到蟲冢、茶室,大到2020東京奧運會的主場館——國立競技場這樣新時代國家精神的象征,隈研吾都不厭其煩地大量采用竹子和原木。這些被傳統觀念認為會速朽的材料建築,在觸覺、嗅覺等領域提供更為豐富細膩的體驗,而且還會随着四時更替、歲月變遷而更為豐富細膩,這是“不朽”的混凝土所不能比拟的;至于味覺,這些建築多半被用作或擁有餐廳、咖啡廳、茶室等,當曾經有生命的材料隐入塵煙,食為天的人間煙火氣,便賦予了它新的生命。
不僅如此,這些柔弱的材料其實有想象不到的堅韌。比如微熱山丘東京店和星巴克太宰府表參道店,均采用了木材“地獄組裝”。為什麼要采用那麼複雜的外觀?因為這根本不隻是外觀,而是以蜂窩般的木材承擔整個建築物的重量。
這批“負建築”中最年長的建築生命體,也才剛達人類的成年,日新月異的材料科學更是讓它們的朽壞速度大大延緩,否則活動在其中的人們,就已經可以體會到它和人類自己一樣,越老越有味道。隈研吾自己也曾對此感到可惜。這一點,和他從小的其他文藝愛好關系莫大,“文學和戲劇的魅力,讓人于第一眼之後可以反複回味。而建築的體會,為什麼隻能在當下就宣告終止?”
為了營造回味,隈研吾決定首先在當下時空做文章。“建築最大的樂趣,在于它能引起物種感覺的共鳴”。因此,除了中國和日本竹子、歐洲森林的原木這樣的傳統建材,隈研吾建築注重在地化選材,宜興紫砂博物館的主體使用當地紫砂,并發動當地老少一起參與制作;而作為建築最小細胞的紫砂闆,就放在那裡讓觀衆上手摸,在寒氣逼人的空調下,那份質樸溫暖更顯可貴,性能最優越的天然保溫隔熱材料果然名不虛傳。武藏野台地是東京的一塊神奇地界,被幾次大地震重創,于寸土寸金中留下片空白地帶,隈研吾偏偏選中這裡建設角川武藏野博物館。大師保存在地記憶的最好辦法,就是将地震天然形成的裂石用作基礎建材,這是創作靈感、材料和成果的三位一體,也是對再厲害的“工匠精神”也阻止不了自然災害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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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開學季,宜立志、宜明心、宜鑽研。曾經有兩個涉及學術學科身份歸屬的小問題:一是地理學,為什麼在基礎教育階段一直是文科,到了高等教育和科研階段,卻往往和環境學在一起,被視作标準的理科?二是建築學,放在工學裡培養人才,步入社會拿出來的佳作卻又被視為藝術品和文化現象,建築大師更被視為藝術大師和文化巨人,工學其他領域的代表人物和成果卻絕沒有這個待遇?隈研吾讓兩個問題多少有了答案。
隈研吾之所以超越了前輩大師,讓自己的作品在21世紀為世界廣泛接受,勝在其理論和語言在全球範圍内深入人心。隈研吾的成功,是站在了太多巨人的肩膀上,而且除了建築、文化藝術領域,政治、經濟、社會甚至法律,他都無一不鑽研,最終融會貫通集大成,他的文字著作等身,和建築作品一樣鴻儒白丁皆宜。
在另一件隈研吾為展覽專門創作的作品——《竹曲》茶室裡歇息,體驗是極好的,會想到“建築的目的不是為了讓人類困住,是要讓人的身心獲得自由”的座右銘,還有哈姆雷特那句“身囚果殼中,心為宇宙王”。
将展覽中琳琅滿目的手稿、影像一一審視,不難看出這位拒絕被稱為日式治愈系的世界公民,不免還是懷着小心思的。“地獄組裝”“刎橋”這些難以為洋人欣賞的日本傳統建築元素,就基本用于東方國家;像“燒杉”這樣的防腐工藝,“緣側”這樣獨屬于日本文化的非内非外、且内且外的建築格局,則在合适的時機和場合,被像種子一樣播向世界,這無疑給面臨不同文化價值體系沖擊的我們以啟發和激勵。
法國大革命前,年輕的雨果曾經發願:“要麼成為夏多布裡昂,要麼一事無成。”1964年,從老家坐電車來東京看奧運的十歲少年隈研吾,也曾在代代木體育館立下了“做個像丹下健三先生一樣改變世界的建築師”的志向。後輩最終實現了願望,而且比起前輩,他們赢在了更懂人道和生命這一點上。
其實,隈研吾拿到的劇本本來寫的是“被厭惡的研吾的一生”:出道時恰逢老資格建築名師把持着東京這一全球最熱火朝天的工地,隻能去外地偏鄉找飯碗;鍍金歸來躊躇滿志,卻做砸了第一炮,加上泡沫經濟破滅,由此更是“流浪地球”。沒想到青年才俊隈研吾人到中年,卻成了建築界的張無忌——因為受挫反得“負建築”這一神功護體,歸來已是衆望所歸的教主。基于“負建築”打下的堅實而豐盈的基礎,雖然隈研吾也無法預知和幹預疫情走勢,但觸類旁通的他,總會有辦法在自身專業領域為這一“時代負能”賦能的。 供圖/嘉德藝術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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