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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評旨評四十九

圖文 更新时间:2025-01-31 12:5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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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評旨評四十九(脂評旨評四十九)1

脂評旨評四十九

脂評·旨評(四十九)

——品《脂硯齋評石頭記》(四十九)

品旨評第四十九回:争芳鬥豔

先看本回首評

[旨評:此回系大觀園集十二正钗之文。

此回原為起社,而起社卻在下回。然起社之地、起社之人、起社之景、起社之題、起社之酒肴,色色皆備,真令人躍然起舞。]

(品:說了好久的海棠詩社,已經賽了幾回詩了,居然沒有正式起社。本回是為起社做準備,硬要把金陵十二正钗都集齊了,這社才起得?看把評書人樂得,真欲躍然起舞了。)

再看本回身評

話說香菱見衆人正說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一首,若使得,我便還學;若還不好,我就死了這作詩的心了。”[旨評:說“死了心不學”,方是才人“語不驚人死不休”本懷。](品:香菱真是一個實心眼的呆丫頭。)說着,把詩遞與黛玉及衆人看時,隻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裡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簔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衆人看了笑道:“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語說的‘天下無難事,隻怕有心人’。社裡一定要請你了。”香菱聽了,心下不信,[旨評:聽了不信,方是才人虛心。香菱可愛。](品:進步神速,自己都懷疑自己。)料着是他們是瞞哄自己的話,還隻管問黛玉、寶钗等。

正說之間,隻見幾個小丫頭并老婆子忙忙的走來,都笑道:“來了好些姑娘、奶奶們,我們都不認得,奶奶姑娘們快認親去!”李纨笑道:“這是那裡的話。你們到底說明白了,是誰的親戚?”那婆子、丫頭們都笑道:“奶奶的兩位妹子都來了。還有一位姑娘,說是薛大姑娘的妹妹,還有一位爺,說是薛大爺的兄弟。我這會子請姨太太去呢,奶奶和姑娘們先上去罷。”說着一徑去了。寶钗笑道:“我們薛蝌和他妹妹來了不成?”李纨也笑道:“我們嬸子又上京來了不成?他們也不能湊在一處,這可是奇事。”大家納悶,來至王夫人上房内,隻見烏壓壓一地的人。

原來邢夫人之兄嫂帶了女兒岫煙進京來投邢夫人的,可巧鳳姐之兄王仁也正進京,兩親家一處打幫來了。走至半路泊船時,正遇見李纨之寡嬸帶着兩個女兒——大名李紋,次名李绮——也上京。大家叙起來又是親戚,因此三家一路同行。後有薛蟠之從弟薛蝌,因當年他父親在京時已将胞妹薛寶琴許配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寶琴許配梅門,于叙事内先逗一筆,後方不突(然)。實此等法脈,識者着眼。](品:此故事尚有後續。)正欲進京發嫁,聞得王仁進京,他也帶了妹子趕來。所以今日會齊了來訪投各人親戚。

于是大家見禮叙過,賈母、王夫人都歡喜非常。賈母因笑道:“怪道昨日晚上燈花爆了又爆,結了又結,原來應到今日。”[旨評:“燈花”二語,何等扯淡,何等包括有趣。着俗筆則語刺刺而不休矣。](品:此俗習也,莫當真。)一面叙些家常,一面收看帶來的禮物,一面命留酒飯。鳳姐自不必說,忙上加忙。李纨、寶钗自然和嬸母、姊妹叙離别之情。黛玉見了,先是歡喜,次後想起衆人皆有親眷,獨自己孤單,無個親眷,不免又去垂淚。[旨評:黛玉先喜後悲,不悲非情,不喜又非情。](品:再忙都不忘寫黛玉心情,入情入理。寶玉深知,随時挂着黛玉。)寶玉深知其情,十分勸慰了一番方罷。

然後寶玉忙忙來至怡紅院中,向襲人、麝月、晴雯等道:“你們還不快看人去!誰知寶姐姐的親哥哥是那個樣子,他這叔伯兄弟形容舉止另是一樣了,倒像是寶姐姐的同胞兄弟似的。更奇在你們成日家隻說寶姐姐是絕色的人物,你們如今瞧瞧他這妹子,更有大嫂子這兩個妹子,我竟形容不出了。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可知我井底之蛙,成日家自說現在的這幾個人是有一無二的,誰知不必遠尋,就是本地風光,一個賽似一個,如今我又長了一層學問了。除了這幾個,難道還有幾個不成?”一面說,一面自笑自歎。襲人見他又有些魔意,便不肯去瞧。晴雯等早去瞧了一遍,回來笑向襲人道:“你快瞧瞧去。大太太的一個侄女兒,寶姑娘一個妹妹,大奶奶的兩個妹妹,倒像一把子四根水蔥兒。”

一語未了,隻見探春也笑着進來找寶玉,因說道:“咱們的詩社可興旺了。”寶玉笑道:“正是呢!這是你一高興起詩社,所以鬼使神差來了這些人。但隻一件,不知他們可學過作詩不曾?”探春道:“我才都問了問他們,雖是他們自謙,看其光景,沒有不會的。便是不會也沒難處。你看香菱就知道了。”

襲人笑道:“他們說薛大姑娘的妹妹更好,三姑娘看着怎麼樣?”探春道:“果然的話。據我看,連他姐姐并這些人總不及他。”襲人聽了,又是詫異,又笑道:“這也奇了,還從那裡再好的去,我倒要瞧瞧去。”探春道:“老太太一見了,喜歡的無可不可,已經逼着太太認了幹女兒了。老太太要養活,才剛已經定了。”寶玉喜的忙問道:“這果然的?”探春道:“我幾時說過謊!”又笑道:“有了這個好孫女兒,就忘了你這孫子了!”寶玉笑道:“這倒不妨,原該多疼女兒些才是正理。明兒十六,咱們可該起社了。”

探春道:“林丫頭剛起來了,二姐姐又病了,終是七上八下的。”寶玉道:“二姐姐又不大作詩,沒有他又何妨?”探春道:“越性等幾天,等他們新來的混熟了,咱們邀上他們豈不好?這會子大嫂子、寶姐姐心裡自然沒有詩興的,況且湘雲又沒來,颦兒剛好了,人人不合式。不如等着雲丫頭來了,這幾個新的也熟了,颦兒也大好了,大嫂子和寶姐姐心也閑了,香菱詩也長進了,如此邀一滿社,豈不好?咱們兩個如今且往老太太那裡去聽聽,除寶姐姐的妹妹不算外,他一定是在咱們家住定了的。倘或那三個要不在咱們這裡住,咱們央告老太太留下他們,也在園子裡住下,豈不多添幾個人,越發有趣了?”寶玉聽了,喜得眉開眼笑,忙說道:“倒是你明白。我終久是個糊塗心腸,空歡喜一會子,卻想不到這上頭來。”[觀寶玉“倒是你”數語,胸中純是一團活潑潑天機。]說着,兄妹二人一齊往賈母處來。

果然王夫人已認了寶琴作幹女兒,賈母歡喜非常,連園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賈母一處安寝。薛蝌自向薛蟠書房中住下。賈母便和邢夫人說:“你侄女兒也不必家去了,園裡住幾天,逛逛再去。”

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艱難,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與他們治房舍,幫盤纏,聽如此說,豈不願意。邢夫人便将邢岫煙交與鳳姐。鳳姐籌算得園中姊妹多,性情不一,且又不便另設一處,莫若送到迎春一處去。倘日後邢岫煙有些不遂意之事,[旨評:鳳姐一番籌算,總為與自己無幹。奸雄每每如此。我愛之,我惡之。](品:鳳姐本性好算計,總是先度好自己的利益。評書人到底愛還是惡呢?哈哈!)縱然邢夫人知道了,與自己無幹。從此後,邢岫煙家去住的日期不算,若在大觀園住到一個月上,鳳姐亦照迎春分例送一分與岫煙。鳳姐冷眼敁敠,[先叙岫煙,次叙李纨,又叙李紋、李绮,亦何精緻可玩。音“颠奪”,心内忖度也。](品:叙述有序,鳳姐自然先想着邢夫人家的。)岫煙的心性行為,竟不像邢夫人及他父母一樣,卻是個極溫厚可疼的人。因此鳳姐反憐他家貧命苦,比别的姊妹們多疼他些,邢夫人倒不大理論了。

賈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服。今見他寡嬸來了,便不肯令他外頭去住。那李嬸雖十分不肯,無奈賈母執意不從,隻得帶着李紋、李绮在稻香村住下來。

當下安插既定,誰知保齡侯史鼐又遷委了外省大員,[旨評:史鼐未必左遷,但欲湘雲赴社。故作此一折耳,莫被他混過。](品:是說作者要湘雲參與詩社而設事。)不日要帶了家眷去上任。賈母因舍不得湘雲,便留下他了,接到家中。原要命鳳姐另設一處與他住,史湘雲執意不肯,定要和寶钗一處住,因此就罷了。

此時大觀園中比先更熱鬧了多少。[旨評:“此時大觀園”數行收拾,是大手筆。](品:聚齊這麼多女孩兒,是上天有意足寶玉之願?多了四個,也不都是正冊上的人物。)李纨為首,餘者迎春、探春、惜春、寶钗、黛玉、湘雲、李紋、李绮、寶琴、邢岫煙,再添上鳳姐和寶玉,一共十三個。叙起年庚,除李纨年紀最長,這十二個皆不過是十五六七歲,或有這三個同年,或有那五個共歲,或有這兩個同月同日,那兩個同刻同時,所差者大半是時刻月分而已,連他們自己也不能細細分晰。不過是“姊”“妹”“弟”“兄”四個字随便亂叫。

如今香菱正滿心滿意隻想作詩,又不敢十分啰唣寶钗,可巧來了個史湘雲。那史湘雲又是極愛說話的,那裡禁得起香菱又請教他改詩,越發高了興,沒晝沒夜高談闊論。寶钗因笑道:“我實在的聒噪的受不得了,一個女孩兒家,隻管拿着詩作正經事講起來,叫有學問的人聽了,反笑話說不守本分的。一個香菱沒鬧清,偏又添了你這麼個話口袋子,滿嘴裡說的是什麼:怎麼是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又怎麼是溫八叉之绮靡,李義山之隐僻。放着現成的兩個詩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作什麼?”湘雲聽了,忙笑問道:“是那兩個?好姐姐,你告訴我!”寶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瘋湘雲之話多。”湘雲香菱聽了,都大笑起來。

正說着,隻見寶琴來了,披了一領鬥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钗忙問道:“這是那裡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麼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雲道:“那裡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可見是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見給他穿。”寶钗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我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麼疼他。”湘雲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園子裡來,這兩處隻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裡,若太太在屋裡,隻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會無妨;若太太不在屋裡,你别進去,那屋裡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钗、寶琴、香菱、莺兒等都笑了。寶钗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竟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湘雲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就隻配他穿,别人穿了,實在不配。”正說着,隻見琥珀走來笑道:“老太太說了,叫寶姑娘别管緊了琴姑娘,說他還小呢,讓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要什麼東西隻管要去,别多心。”寶钗忙站起身來答應了,又推寶琴笑道:“你也不知是那裡來的福氣,你倒去罷,仔細我們委屈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兒不如你。”說話之間,寶玉、黛玉都進來了,寶钗猶是嘲笑。湘雲因笑道:“寶姐姐,你這話雖是玩話,卻有人真心是這樣想呢!”琥珀笑道:“真心惱的再沒别人,就隻是他。”口裡說,手指着寶玉。寶钗、湘雲都笑道:“他倒不是這樣的人!”琥珀又笑道:“不是他,就是他!”說着又指着黛玉。湘雲便不則聲。[旨評:是不知道黛玉病中相談贈燕窩之事也。脂硯齋。](品:寶钗黛玉已釋前嫌。)寶钗忙笑道:“更不是了。我的妹妹和他的妹妹一樣。他比我還更喜歡呢,那裡還惱?你信雲兒混說。他的那嘴,有什麼實據?”

寶玉素昔深知黛玉有些小性兒,然尚不知近日黛玉和寶钗之事,正恐賈母疼寶琴,他心中不自在。今見湘雲如此說了,寶钗又如此答,再審度黛玉聲色,亦不似往時,果然與寶钗之說相符,心中悶悶不解。因想:“他兩個素日不是這樣的好,今看來竟更比他人好十倍。”一時又見林黛玉又趕着寶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親姊妹一般。那寶琴年輕心熱,[旨評:四字道盡,不犯寶钗。脂硯齋評。](品:不似寶钗正經,況且已經許配與人了。)且本性聰敏,自幼讀書識字,[旨評:我批此書竟得一秘訣以告諸公:凡野史中所雲“才貌雙全佳人”者,細細通審之,隻得一個粗知筆墨之女子耳。此書凡雲“知書識字”者,便是上等才女,不信時隻看他通部行為及詩詞诙諧皆可知。妙在此書從不肯自下評注,雲此人系何等人,隻借書中人閑評一二語,故不得有未密之縫被看書者指出,真狡猾之筆耳。](品:又是這般評語。難道《紅樓夢》是正史?此寫寶琴眼中賈府諸钗耳。)今在賈府住了兩日,大概人物已知。又見諸姊妹都不是那輕薄脂粉,且又和姐姐皆和契,故也不肯怠慢。其中又見林黛玉是個出類拔萃的,便更與他親敬異常。寶玉看着,隻是暗暗的納罕。

一時,寶钗姊妹往薛姨媽房内去後,湘雲往賈母處來,黛玉回房歇息。寶玉便找了黛玉來,笑道:“我雖看了《西廂記》,也曾有明白的幾句,說了取笑,你也曾惱過。如今想來,竟有一句不解。我念出來,你講講我聽。”黛玉聽了,便知有文章,因笑道:“你念出來我聽聽。”寶玉笑道:“那《鬧簡》上有一句說的最好,‘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這句最妙。‘孟光接了梁鴻案’這七個字,不過是現成的典,難為他這‘是幾時’三個虛字問的有趣,是幾時接了?你說說我聽聽。”黛玉聽了,禁不住也笑了。因笑道:“這原問的好,他也問的好,你也問的好。”寶玉道:“先時你隻疑我,如今你也沒的說了,我反落了單。”黛玉笑道:“誰知他竟真是個好人,我素日隻當他藏奸。”因把說錯了酒令起,連送燕窩病中所談之事,細細告訴寶玉,寶玉方知原故。因笑道:“我說呢,正納悶‘是幾時孟光接了梁鴻案’,原來是從‘小孩兒家口沒遮攔’就接了案了。”

黛玉因又說起寶琴來,想起自己沒有姊妹,不免又哭了。寶玉又忙勸道:“這又自尋煩惱了。你瞧瞧,今年比舊年越發瘦了,你還不保養,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尋煩惱,哭一會子,才算完了這一天的事。”黛玉拭淚道:“近來我隻覺心酸,眼淚卻像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隻管酸痛,眼淚卻不多。”寶玉道:“這是你哭慣了,心裡疑的,豈有眼淚會少的?”

正說着,隻見他屋裡的小丫頭子送了猩猩氈鬥篷來,又說:“大奶奶才打發人來說,下了雪,要商議明日請人作詩呢!”

一語未了,隻見李纨的丫頭走來請黛玉。寶玉便随着黛玉同往稻香村來。黛玉換上掐金挖雲紅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紅羽紗面白狐皮裡鶴氅,束一條青金閃綠雙環四合如意縧,頭上罩了雪帽。二人一齊踏雪行來。隻見衆姊妹都在那邊,都是一色大紅猩猩氈與羽毛緞鬥篷,獨李纨穿一件青哆啰呢對襟褂子,薛寶钗穿一件蓮青鬥紋錦上添花洋線番羓絲的鶴氅;邢岫煙仍是家常舊衣,并無遮雪之衣。一時史湘雲來了,穿着賈母與他的一件貂鼠腦袋面子大毛黑灰鼠裡子裡外發燒大褂子,頭上帶着一頂挖雲鵝黃片金裡大紅猩猩氈昭君套,又圍着大貂鼠風領。黛玉先笑道:“你們瞧瞧,孫行者來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裝出個小騷達子來。”湘雲笑道:“你們瞧我裡頭打扮的!”一面說,一面脫了褂子。隻見他裡頭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鑲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繡龍窄褃,小袖掩衿銀鼠短襖。裡面短短的一件水紅妝緞狐肷褶子,腰裡緊緊束着一條蝴蝶結子長穗五色宮縧,腳下也穿着麂皮小靴,越顯得蜂腰猿臂,鶴勢螂形。[旨評:近之拳譜中有“坐馬勢”,便似螂之蹲立。昔人愛輕捷便俏,閑取一螂,觀其仰頸疊胸之勢。今四字無出處,卻寫盡矣。脂硯齋評。](品:湘雲假小子耳,别有風味。)衆人都笑道:“偏他隻愛打扮成個小子的樣兒,原比他打扮女兒更俏麗了些。”

湘雲笑道:“快商議作詩!我聽聽是誰的東家。”李纨道:“我的主意,想來昨兒的正日已過了,再等正日又太遠,可巧又下雪,不如咱們大家湊個社,又替他們接風,又可以作詩,你們意思怎麼樣?”寶玉先道:“這話很是,隻是今日晚了,若到明兒,晴了又無趣。”衆人都道:“這雪未必晴,縱晴了,這一夜下的也夠賞了。”李纨道:“我這裡雖好,又不如蘆雪庵好,我已經打發人籠地炕去了。咱們大家擁爐作詩,老太太想來未必高興,況且咱們小玩意兒,單給鳳丫頭個信兒就是了。你們每人一兩銀子就夠了,送到我這裡來。”又指着香菱、寶琴、李紋、李绮、岫煙道:“他們五個不算外,咱們裡頭二丫頭病了不算,四丫頭告了假也不算,你們四分子送了來,我包總五六兩銀子也盡夠了。”寶钗等一齊應諾。因又拟題限韻。李纨笑道:“我心裡自已定了,等到了明日臨期,橫豎知道。”說畢,大家又閑話了一回,方往賈母處來,本日無話。

到了次日一早,寶玉因心裡記挂着這事,一夜沒好生得睡,天亮了就爬起來。掀開帳子一看,雖然門窗尚掩,隻見窗上光輝奪目,心内早躊躇起來,埋怨定是晴了,日光已出。一面忙起來揭起窗屜,從玻璃窗内往外一看,原來不是日光,竟是一夜大雪,下的将有一尺多厚,天上仍是搓棉扯絮一般。寶玉此時歡喜非常,忙喚人起來,盥潄已畢,隻穿一件茄色哆啰呢狐皮襖子,罩一件海龍皮小小鷹膀褂,束了腰,披了玉針蓑,帶了金藤笠,登上沙棠屐,忙忙的往蘆雪庵來。出了院門,四顧一望,并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内一般。于是走至山坡之下,順着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攏翠庵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寶玉便立住,細細的賞玩一回方走。隻見蜂腰闆橋上一個人打着傘走來,是李纨打發去請鳳姐的人。

寶玉來至蘆雪庵,隻見丫鬟婆子正在那裡掃雪開徑。原來這蘆雪庵蓋在傍山臨水河灘之上,一帶幾間,茅檐土壁,槿籬竹牖,推窗便可垂釣。四面都是蘆葦掩覆,一條去徑,逶迤穿蘆度葦過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橋了。衆丫鬟婆子見他披蓑帶笠走來,都笑道:“我們才說正少一個漁翁,如今都全了。姑娘們吃了飯才來呢,你也太性急了!”寶玉聽了,隻得回來。剛至沁芳亭,見探春正從秋爽齋出來,圍着大紅猩猩氈鬥篷,戴着觀音兜,扶着小丫頭,後面一個婦人,打着青綢油傘。寶玉知他往賈母處去,便立在亭邊,等他來到,二人一同出園前去。寶琴正在裡間屋内梳洗更衣。

一時衆姊妹來齊,寶玉隻嚷餓了,連連催飯。好容易等擺上來,頭一樣菜便是牛乳蒸羊羔。賈母便說:“這是我們有年紀的人的菜,沒見天日的東西,可惜你們小孩子們吃不得。今兒另外有新鮮鹿肉,你們等着吃罷!”衆人答應了。寶玉卻等不得,隻拿茶泡了一碗飯,就着野雞爪齑,忙忙的咽完了。賈母道:“我知道你們今兒又有事情,連飯也不顧吃了。”便叫“留着鹿肉與他晚上吃”。鳳姐忙說:“還有呢!”方罷了。史湘雲便悄和寶玉計較道:“有新鮮鹿肉,不如咱們要一塊,自己拿了園中弄着,又玩又吃。”寶玉聽了,巴不得一聲兒,便真和鳳姐要了一塊,命婆子送入園中去。

一時大家散後,進園齊往蘆雪庵來,聽李纨出題限韻,獨不見湘雲寶玉二人。黛玉道:“他兩個再到不了一處,若到一處,定出多少故事來,這會子一定算計那塊鹿肉呢!”[旨評:聯詩極雅之事,偏于雅前寫出小兒啖膻茹血極腌臜的事來,為“錦心繡口”作配。](品:雅俗配趣。)正說着,隻見李嬸也走來看熱鬧,因問李纨道:“怎麼一個帶玉的哥兒合那一個挂金麒麟的姐兒那樣幹淨清秀,又不少吃的,他兩個在那裡商議着要吃生肉呢!說的有來有去的。我隻不信,肉也生吃的?”衆人聽了,都笑道:“了不得了,快拿了他兩個來!”黛玉笑道:“這可是雲丫頭鬧的,我的卦再不錯。”

李纨等忙出來找着他兩個說道:“你們兩個要吃生的,我送你們到老太太那裡吃去,那怕吃一隻生鹿,撐病了不與我相幹。這麼大雪,怪冷的,替我作禍呢!”寶玉忙笑道:“沒有的事,我們要燒着吃呢!”李纨道:“這還罷了。”說着,隻見老婆子們拿了鐵爐、鐵叉、鐵絲蒙來。李纨道:“仔細割了手,可不許哭。”說着,同探春進去了。

鳳姐打發了平兒來回複不能來,為發放年例正忙。湘雲見了平兒,那裡肯放。平兒也是個好玩的,素日跟着鳳姐無所不至,見如此有趣,樂得玩笑,因而褪去手上的镯子,三個人圍着火爐兒,便要先燒三塊吃。那邊寶钗、黛玉平素看慣了,不以為異,寶琴等及李嬸深為罕事。探春與李纨等已議定了題韻,探春笑道:“你聞聞,香氣這裡都聞見了,我也吃去。”說着,也找了他們來。李纨也随來,說:“客已齊了,你們還吃不夠?”湘雲一面吃,一面說道:“我吃這個,方愛吃酒,吃了酒,才有詩。若不是這鹿肉,今兒斷不能作詩。”說着,隻見寶琴披着凫靥裘站在那裡笑。湘雲笑道:“傻子,過來嘗嘗!”寶琴笑說:“怪髒的!”寶钗笑道:“你嘗嘗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愛吃。”寶琴聽了,便過去吃了一塊,果覺好吃,便也吃起來。

一時鳳姐打發小丫頭來叫平兒,平兒說:“史大姑娘拉着我呢,你先去罷!”小丫頭去了。一時隻見鳳姐也披了鬥篷走來,笑道:“吃這樣好東西,也不告訴我。”說着也湊着一處吃起來。黛玉笑道:“那裡找這一群花子去!罷了,罷了,今日蘆雪庵遭劫,生生被雲丫頭作踐了。我為蘆雪庵一大哭。”[大約此話不獨黛玉,觀書者亦如此。]湘雲冷笑道:“你知道什麼!‘是真名士自風流’,你們都假清高,最可厭的。我們這會子腥膻大吃大嚼,回來卻是錦心繡口。”寶钗笑道:“你回來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來,就把這雪壓的蘆葦揌上些,以完此劫。”

說着吃畢,洗漱了一回。平兒帶镯子時卻少了一個,左右前後亂找了一番,蹤迹全無。衆人都詫異。鳳姐笑道:“我知道這镯子的去向。你們隻管作詩去,你們也不用找,隻管前頭去,不出三日包管就有了。”說着又問:“你們今兒作什麼詩?老太太說了,離年又近了,正月裡還該作些燈謎兒大家玩笑。”衆人聽了,都笑道:“可是倒忘了。如今趕着作幾個好的,預備着正月裡玩。”

說着,一齊來至地炕屋内,隻見杯盤果菜俱已擺齊,牆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寶玉、湘雲二人忙看時,隻見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後面尚未列次序。李纨道:“我不大會作詩,我隻起三句罷,然後誰先得了誰先聯。”寶钗道:“到底分個次序。”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末看本回尾評

[品:此文線索在鬥篷。寶琴翠羽鬥篷,賈母所賜,言其親也。寶玉紅猩猩氈鬥篷,為後雪披一襯也。黛玉白狐皮鬥篷,明其弱也。李宮裁鬥篷是哆啰呢,昭其質也。寶钗鬥篷是蓮青鬥紋錦,緻其文也。賈母是大鬥篷,尊之詞也。鳳姐是披着鬥篷,恰似掌家人也。湘雲有鬥篷不穿,着其異樣行動也。岫煙無鬥篷,叙其窮也。隻一鬥篷,寫得前後照耀生色。

一片含梅咀雪文字,偏從雉肉、鹿肉、鹌鹑肉上以煊染之,點成異樣筆墨,較之雪吟、雪賦諸作,更覺幽秀。]

(品:此尾評已經用一領争奇鬥豔的鬥篷把各色人等的身分點到位了。又咀雪、啖肉、賦詩來寫衆女兒的心性、情趣、風韻。再評亦多餘了。)

品後凝思錄

此回是為下回詩社開張做準備。忽然來了四位十五六歲的女兒,詩社隊伍更加壯大。女兒們都是一等一的角色,評書人異常興奮,各類評語也比往回精彩許多。

作者除了描寫女兒們的情态、裝束以及賈府對各位客人的安排外,有幾個情節值得一提。一是賈母特喜歡薛寶琴,衆人也認為她甚至比寶钗還可愛,王夫人認作幹女兒;二是邢夫人哥嫂及女兒邢岫煙一家經濟條件較差,鳳姐安排她和迎春住,鳳姐有自己的盤算;三是李纨有兩個堂妹李紋、李绮一同到來被安排與李纨同住稻香村;四是湘雲被賈母強留下未随保齡侯史鼐赴任;五是黛玉又喜又悲,寶玉理解黛玉及時勸解,卻不了解黛玉和寶钗已釋前嫌,遂向黛玉問之方知原委;六是探春一心挂着她的詩社何日開張;七是香菱癡迷作詩,整日與湘雲高談闊論,吵得寶钗心煩;八是好一場大雪正好吟雪,大家齊聚蘆雪庵隻等寶玉和湘雲,他兩卻貪吃鹿肉;九是李纨、探春在牆上已貼出詩題、韻腳、格式來了。寶玉、湘雲二人忙看時,隻見題目是“即景聯句,五言排律一首,限‘二蕭’韻”。評書人對這些已多有所評,倒是上回留下的一個尾巴“香菱作詩”可以再品評一回。

香菱的第三首吟月詩:

精華欲掩料應難,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裡白,半輪雞唱五更殘。

綠簔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

博得嫦娥應借問,緣何不使永團圓?

衆人都說好,未等及寶钗、黛玉點評就被人給岔了。這裡試着品評一下:此詩首聯是“料月”,作者料那月之精華掩是掩不住的,其影自是柔美的,其魄自是冰寒的。颔聯是“聽月”,聽到一片敲打砧闆的聲音就知月正光亮,聞到五更的雄雞鳴唱就知道月已昏殘。頸聯是“想月”,作者想象披着綠蓑衣的漁翁伴随悠揚的秋笛在月光下撒着漁網,美麗的女子在站在樓頭倚着欄杆在月光中放飛思念。尾聯是“問月”,問嫦娥就是問月。問的是為何月有陰晴圓缺?實際問的是為何人有悲歡離合?此聯由蘇轼的《水調歌頭》化出,全詩立意在于斯,也切合香菱的身世。本詩寫的是心中之月,非眼觀之月,料、聽、想、問一氣呵成,應該符合“衆人”看法:“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

現在回頭看她的第一首: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團團。

詩人助興常思玩,旅客添愁不忍觀。

翡翠樓邊懸玉鏡,珍珠簾外挂冰盤。

良宵何用燒銀燭,晴彩輝煌映畫欄。

寶钗說:“不是這個作法。”黛玉說:“

意思卻有,隻是措詞不雅,被他束縛住了。”意思是作者被月束縛住了,隻描述月的形象外貌,沒有讓月亮活起來,缺乏“我”與月的心理交流。單個看用詞不覺十分不雅,堆砌在一起就顯得粗陋了。作為初學者,已屬不易,故“意思卻有”的鼓勵性評價應該是有的。

再看香菱的第二首:

非銀非水映窗寒,試看晴空護玉盤。

淡淡梅花香欲染,絲絲柳帶露初幹。

隻疑殘粉塗金砌,恍若輕霜抹玉欄。

夢醒西樓人迹絕,餘容猶可隔簾看。

寶钗說該詩句句有月色,應是吟月色的。這實際上是肯定了香菱的進步:如果是吟月色,還是可以的。第一句“非銀非水”就是月色,第三句是寫梅花沐浴在月色中。頸聯都是說月色。“試看”這句顯得呆闆,“露初幹”句不切合實際。幾個動詞邏輯上不協調,試看、隻疑、恍若,似乎作者一直在享受月色,不是做夢。怎麼突然夢醒西樓?本詩也談不上立意,“隔簾看”沒有啥意境可言。不過這首确實比第一首好,尤其吟月色。

讀完這三首,如果學詩有香菱這進步,真的是神速。最難的是作者,會的人裝着不會也挺難。不過對曹雪芹而言似乎不是難事,信手拈來,随意鋪排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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