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是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原本叫《詩》,共有詩歌305首(除此之外還有6篇有題目無内容,即有目無辭,稱為笙詩六篇。沒有内容的是南陔、白華、華黍、由庚、崇丘和由儀),因此又稱《詩三百》。從漢朝起儒家将其奉為經典,因此稱為《詩經》。漢朝毛亨、毛苌曾注釋《詩經》,因此又稱《毛詩》。《詩經》中的詩的作者,絕大部分已經無法考證。
一、篇名中的鳥獸草木
舉凡《詩經》的讀者,隻要粗略地浏覽一下《國風》與《小雅》諸篇的标題,就會發現其中所涉及的鳥獸草木之名何等繁多。譬如,鳥類就有14餘種:
雎—(《關雎》) 鵲—(《鵲巢》)
燕—(《燕燕》) 雉—(《雄雉》)
鹑—(《鹑之奔奔》) 雞—(《雞鳴》)
鸨—(《鸨羽》) 雁—(《鴻雁》)
鶴—(《鶴鳴》) 黃鳥—(《黃鳥》)
布谷—(《鸤鸠》) 鷹鹳—(《鸱鸮》)
桑扈—(《桑扈》) 鴛鴦—(《鴛鴦》)
獸類就有9多種:
兔—(《兔苴》《兔爰》)麟—(《麟之趾》)
羊—(《羔羊》《相鼠》) 麇—(《野有死麇》)
豬—(《驺虞》) 鼠—(《碩鼠》)
狐—(《有狐》) 馬—(《驷驖》)
狼—(《狼跋》)
草本類至少有16種:
葛—(《葛覃》) 蘭—(《芄蘭》)
麻—(《丘中有麻》) 蓷—(《中谷有蓷》)
苓—(《采苓》) 薇—(《采薇》)
莪—(《菁菁者莪》) 潇—(《蓼蕭》)
竹—(《竹竿》) 卷耳—(《卷耳》)
車前—(《芣苢》) 白蒿—(《采蘩》)
浮萍—(《采蘋》) 苦菜—(《采芑》)
紫葳—(《苕之華》) 蘆葦—(《蒹葭》)
木本類起碼有17種:
翟—(《樛木》) 桃—(《桃夭》)
棠—(《甘棠》) 梅—(《标有梅》)
柏—(《柏舟》) 椒—(《椒聊》)
檀—(《伐檀》) 樞—(《山有樞》)
棣—(《常棣》) 杜—(《杕杜》)
枌—(《東門之枌》) 楊—(《東門之楊》)
柳—(《菀柳》) 桑—(《隰桑》)
羊桃—(《隰有苌楚》) 木瓜—(《木瓜》)
扶蘇—(《扶蘇》)
二、詩歌中的鳥獸草木
以上所列,僅為篇名中所含的鳥獸草木品類。若将詩文中描繪的品類加以統計,更是繁不勝舉。據三國吳人陸玑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統計,全《詩經》所涉及的動植物共有150種,其中草類52種,木類36種,鳥類23種,獸類9種,蟲類20種,魚類10種。②後來清代學者徐雪樵作了進一步的研究,發現《詩經》所載的動植物總數共計355種。[1]5-6按其六大分類,鳥類計有38餘種:
黃鳥、鵲、雀、燕、雁、流離、烏、鹑、雞、凫、鸨、晨風、鹈、鹎、鹳、脊、令、隼、鶴、桑扈、莺、鸢、鴛鴦、鷹、鳳凰、鹭、桃蟲、雎鸠、斑鸠、布谷、(有冠長尾)雄雉、(無冠短尾)雌雉等。
獸類計有29餘種:
馬、麟、鼠、麇、鹿、牛、羊、兔、虎、豹、盧(獵犬)、碩鼠、貉、狐、狸、熏鼠(地鼠)、兕(野牛)、熊、罴(大而黃色之熊)、豺、狼、長毛猿、豕(小豬)、貓、狴、象等。
蟲類計有27餘種:
螽斯、草蟲、阜螽、蝤蛴、螓、蛾、蒼蠅、蟋蟀、浮遊、蠶、莎雞、伊威、蛸、宵行、蜴、螟蛉、蜮、螟、蟊、賊、青蠅、蜂等。
魚類計有19餘種:
鲂、鳏、鯉、鳟、鳍、鲨、嘉魚、鼈、龜、鼋、蛇、貝、鲦等。
草本類計有88餘種:
荇、葛、卷耳、苜、蘩、蕨、薇、藻、茅、葭、蓬、瓠、葑、菲、荼、荠、苓、茨、唐、麥、綠、竹、瓠、芄蘭、草、黍、稷、蕭、艾、麻、荷、龍、茹、蘆、芍藥、莠、莫、稻、梁、蔹、蒹、菅、苕、蒲、苌楚、葵、菽、瓜、壺、韭、蘋、蒿、芩、台、萊、莪、芑、蓄、莞、蔚、茑、女蘿、芹、藍、荀、蓼、茆等。
其中“荼”分三種:一是苦菜之荼,見邶風《谷風》篇“誰謂荼苦,如甘如荠”;二是白色茅花,見鄭風《出其東門》篇“有女如荼,雖則如荼,匪我思且”;三是陸上穢草,見周頌《良耜》篇“荼蓼朽止,黍稷茂止”。凡此三者,同名而異形。[2]138
木本類計有54餘種:
桃、楚、甘棠、梅、唐棣、李、棘、榛、栗、椅、桐、梓、漆、桑、桧、松、柏、翟、杜、木瓜、杞、檀、舜、柳、樞、栲、椒、栩、楊、條、棗、常棣、枸、柞、椐、梧桐、喬木、扶蘇等。
其中“棘”分兩種:一為多刺難長的叢生小樹,見邶風《凱風》篇“凱風自南,吹彼棘心”;二為小酸棗樹,見魏風《園有桃》篇“園有棘,其實之食”。另外,“杞”亦分三種:一指澤柳,見鄭風《将仲子》篇“将仲子兮,無逾我裡,無折我樹杞”;二指枸杞,見小雅《四牡》篇“翩翩者骓,載飛載止,集于苞杞”;三指可以做藥材的“枸骨”,見小雅《南山有台》篇“南山有杞,北山有李;樂之君子,民之父母;樂之君子,德音不已”。[2]138
以上所舉,并非總括無遺。陳大章所撰的《詩傳名物集覽》,就“列有飛潛動植三百六十條”,的确達到“旁蒐博攬,萃荟兼該”的程度,但其同代學者認為并不盡然。③據當代學者胡樸安的統計結果,全《詩經》中所涉及的動植物總數高達336種。其中“言草者一百零五,言木者七十五,言鳥者三十九,言獸者六十七,言蟲者二十九,言魚者二十;其他言器者約三百餘”。[3]
實際上,《詩經》所載的名物種類,遠不止鳥獸草木蟲魚,還有其他許多器類。譬如禮樂器具、農具、日常生活器具與資料、自然現象中的日月星辰與風雨雷電、曆史地理中的山川河流與行政區域名稱,以及當時各國的風俗習慣和不同稱呼,等等。若詳加考釋,再加上“飛潛動植三百六十條”,總數或許逾千。這無疑是一項龐大的研究工程。如此看來,由明代學者馮複京所撰,後收入《四庫全書》的《詩名物疏》,原本多達55卷,僅僅提供了一個大體的框架。④另則,在《詩經》名物中,有許多經過幾千年的曆史沿革與現代科學的分類(如古稱、學名和俗名),其内容勢必更為廣博。譬如,周南《關關雎鸠》篇中所描繪的“參差荇菜”,其古名、今謂與俗稱,包括凫葵、水葵、水鏡草、金蓮子、荇絲菜、菱角草、金絲荷葉與黃花兒菜等,彙集起來不下20個。[4]1若就所有名物逐個推演,恐怕難以數計。可見,《詩經》中由鳥獸草木蟲魚與各種器物地名所構成的博物學,的确蔚然大觀,内容豐富多樣,範圍廣泛繁雜。
笃志博學,是孔門施教的基本宗旨之一。通過具有多重功能的詩教來實現這一目的,堪稱孔子的首創。在這方面,孔子本人不僅積極倡導,而且率先垂範,達到了“多見而識之”(《論語·述而》)的程度。按《史記》所載,“孔子年四十二,季桓子穿井的土缶,中若羊,問仲尼雲‘得狗’。仲尼曰:‘以丘所聞,羊也。丘聞之,木石之怪夔、罔阆,水之怪龍、罔象,土之怪墳羊。’”又載,“魯哀公十四年春,狩大野。叔孫氏車子鈕商獲獸,以為不祥。仲尼視之,曰:‘麟也。’取之,曰:‘河不出圖,雒不出書,吾以矣夫。’”⑤類似的傳聞,《孔子家語》的記載更為詳盡而有趣。一是說叔孫氏的車夫到野外打柴,捕獲一隻前左足受傷的怪獸,其狀甚異,故視為不祥之物,棄于城外。孔子知道後,前往觀之,一看是頭受傷的麟,甚感痛惜,慨然歎道:“麟之至,為明主也。出非其時而見害,吾是以傷焉。”⑥
據說還有一次,齊國發現一隻單足之鳥,飛入宮朝,于殿前舒翅跳躍。齊候大怪,派人前往魯國請孔子來辨。孔子看後道明:“此鳥名曰商羊,水祥也。昔童兒屈其一教,振訊兩眉而跳,且謠曰:‘天将大雨,商羊鼓舞。’今齊之有之,其應至矣。急告民趨治溝渠,修防堤,将有大水為災。”頃之,大霖雨,水溢泛諸國,傷害民人,唯齊有備,不敗。⑦上述記載,雖屬傳聞佚事,前後難免出入,且具有明顯的神秘主義色彩,但借此印證孔子的“多學而識”,足見一斑。
自不待言,通過學詩而“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不僅具有博物學意義上的“格物緻知”功用,更是解詩賞詩過程中的重要一環。誠如清人徐雪樵在《毛詩名物圖說序》中所言:“《大學》曰:‘緻知在格物。’《論語》曰:‘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有物乃有名,有名乃知物。詩人比興,類取其義。如關雎之淑女,鹿鳴之嘉賓,常棣之兄弟,茑蘿之親戚,螽斯之子孫,嘉魚之燕樂。不辨其象,何由知物。不審其名,何由知義。若株守一隅之見,東向而望不見西牆。當前者失之,而欲求詩人類取之旨罕矣。更何暇究星辰嶽渎、禮樂車旗之大者哉?”[1]5-6徐氏接着在《發凡》中強調指出:詩之為詩,自興觀群怨君父之外,而終之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辨其名,知其義,多有益處。[1]9
三、《關雎》裡的品類與情摯之鳥
實際上,從解詩賞詩乃至引詩的角度看,孔子要求弟子學詩以“多識鳥獸草木之名”,本身就包含着借此通曉詩三百篇托物起興的用意和根源。衆所周知,在《詩經》的四大部分中,“《關雎》之亂以為《風》始,《鹿鳴》為《小雅》始,《文王》為《大雅》始,《清廟》為《頌》始”。⑧
這裡,我們不妨以《關雎》為例,審視一下名物的品類及其特征對解詩的影響。
關關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就名物的品類言,這首詩中的鳥類有雎鸠,草本類有荇菜,樂器類有琴瑟與鐘鼓。就其各自的基本特征看,我們先言樂器,次說荇菜,後述雎鸠。
(一)琴瑟(琴瑟友之)
琴瑟均為絲屬弦樂器。《琴書》曰:“昔者,至人伏羲王天下,削桐為琴。”《說文》雲:“琴,禁也。神農所作。”《樂書》雲:“琴長八尺一寸正度也。弦大者,為宮而居中央,君也。商張右旁,其餘大小相次,不失其次序,則君臣之位正矣。”《廣雅》雲:“伏羲氏琴長七尺二寸。神農氏琴長三尺六寸六分。上有五弦,曰宮商角徵羽。文王增二弦,曰少宮少商。”《琴操》雲:“伏羲作琴長三尺六寸六分,像三百六十日也。”《風俗通》雲:“雅琴者,樂之統也。君子所常禦,不離于身,非若鐘鼓陳于宗廟,列于虛懸也。以為大小得中,而聲音大聲不喧嘩,而流漫小聲不淹滅,而不聞适足以和人,意氣感發善心也。故琴之為言禁,雅之為言正也。言君子守正以自禁也。四尺五寸,法四時五行;七弦者,法七星也。”揚雄《琴清英》曰:“昔者,神農造琴,以定神,齊淫僻去邪欲,反其天真也。舜彈五弦之琴,而天下治。堯加二弦,以合君臣之恩。”⑨
這些說法,或為神話傳奇故事,或為穿鑿附會之論,顯然不足為信。但作為古人論琴的遺響,确有助于窺知琴在古代樂器中的獨特地位以及在儒家禮樂文化中所設定的作用。
關于瑟,據說一般分為雅頌兩類。《三禮圖》雲:“雅瑟長八尺一寸,廣一尺八寸,二十三弦。其常用者,十九弦。其餘四弦,謂之蕃番赢也。頌瑟長七尺二寸,廣八寸,二十五弦,盡用也。”《世本》雲:“庖羲氏作瑟。瑟,潔也。使人精潔于心,淳一于行也。五十弦。”《黃帝書》雲:“泰帝使素女鼓瑟,而悲。帝禁不止,故破五十弦為二十五弦。”《白虎通》雲:“瑟者,啬也,閑也。所以懲忿窒欲,正人之德也。其君父之節,臣子之法。”⑩顯然,古人論瑟,與儒家治心化人的樂教傳統一脈相承,始終離不開身心修養或道德說教。
在中國音樂中,琴瑟并稱的傳統頗為久遠,可上溯至《書經》的“琴瑟以詠”之說。在《周官》與《樂記》中,也有相應的說法,譬如“雲和之琴瑟,于圓丘奏之;空桑之琴瑟,于方丘奏之;龍門之琴瑟,于宗廟奏之”,以及“絲聲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等等。(11)不難推知,演奏之時,琴瑟配合,相互協調,構成雅音,具有感人心志或淨化靈府之效。所謂“琴瑟友之”,就是說通過彈奏琴瑟來增進友愛之情。這在音樂功效上言,确是一方面;而借琴瑟的和諧關系來隐喻男女的愛情關系,則是另一方面。由此可見,“琴瑟”在詩中是運用自然而巧妙的雙關語(pun)。
(二)鐘鼓(鐘鼓樂之)
鐘鼓均屬打擊樂器。鐘為金屬,鼓為革屬。《爾雅》雲:“大鐘謂之镛,其中謂之剽,小者謂之棧。”《釋名》雲:“鐘,空也。内空受氣多,故聲大。”《白虎通》雲:“鐘之為言,動也。陰氣用事,萬物動成。”《呂氏春秋》雲:“黃帝命伶倫與營援鑄十二鐘,以和五音。”《禮記》雲:“鐘聲铿铿,以立号号,以立橫橫,以立武。君子聽鐘聲,則思武臣。”《鐘銘》雲:“鐘之為器,諧八音,而表節成物兼于軍國緻用。”《樂書》雲:“金生于土而别于土。其卦則充,其方則西,其時則秋,其風阊阖,其聲尚羽,其音則铿,立秋之氣也。”(12)鐘的大小分類、形狀功用及其音響特點,這裡均作了簡要的說明。
關于鼓的情況,還有如下記載。《風俗通》雲:“鼓,不知誰所作。鼓者,春分之音。萬物郭皮甲而出,故謂之鼓。”《白虎通》雲:“鼓,震音煩氣,其本乃在萬物之始。”《周禮》雲:“鼓人掌教六鼓四金之音聲,以節聲樂,以和軍旅,以正田役。教,為鼓而辨其聲,用以雷鼓。鼓神祀以靈鼓,鼓社祭以路鼓,鼓軍事以馨鼓,鼓役事以晉鼓,鼓金奏以金錞,和鼓以金镯,節鼓以金铙,止鼓以金铎。”《樂書》雲:“革去,故以為器,而群音首焉。其卦則坎,其方則北,其時則冬,其風廣莫,其律黃鐘,其聲一,其音痯,冬至之氣也。”(13)抛開那些基于陰陽五行說的舊釋,我們可以從中得知鼓的基本類型、不同功用、音響特點以及伴鼓樂器,等等。
與琴瑟一樣,鐘鼓在古樂中通常是并舉的,如《周禮》中頻繁出現的“令奏鐘鼓”之說。這裡的鐘鼓,不僅是習禮演樂之時相互諧音、不可或缺的基本樂器,而且象征禮樂文化的傳統習俗。“鐘鼓樂之”作為《關雎》一詩的末行,主要是喻示燕樂烘托下的喜慶氣氛,意思是說“鐘鼓齊鳴,喜迎新娘”。但從整體詩境看,因“關關雎鸠”為起興而誘發的男女愛情,經由“琴瑟友之”的升華作用,最終達到“鐘鼓樂之”的燕樂婚慶,其全部過程在歡聲互喚的雎鸠、樂音諧和的琴瑟與密不可分的鐘鼓等隐喻式的烘托下,更加凸現出這段佳偶天成、喜結良緣的愛情故事及其喜慶氛圍。
(三)荇菜(參差荇菜)
荇菜屬龍膽科,學名為Nymphoides nymphaeoedes Britton,多年水生草本,長于池塘溪流。《唐本草》稱其為蕃菜,《土宿本草》稱其為水鏡草,《本草綱目》稱其為金蓮子,俗名為菱角草、金絲荷葉或黃花兒菜等。其莖呈圓柱形,沉水中,暗紫綠色。其葉呈圓心髒形,質厚,上面光綠色,下面帶紫色,葉柄下部膨大而包于莖。夏日,由葉腋出花梗,伸水上,開花冠五裂之深黃色花,每裂邊緣具齒毛,果為蒴果,自古供食用。陸玑疏雲:“其莖以苦酒(醋)浸之,脆美可案酒。”這裡所言得“苦酒”,實為食醋。此菜以莖及葉柄為小束,食時以水淘去其皮,醋油拌之,頗為爽口。[4]1
《關雎》一詩中的“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兩行,給人一種流蕩自然、鮮活柔順的意象;接着,“參差荇菜,左右采之”兩行,則在強化上述意象的同時,昭示出衆人歡喜、競相求取的景象。将此移植到對窈窕淑女的傾慕或男歡女愛的交互關系上,别有一番柔情蜜意寓于其中。難怪毛晉在《詩疏廣要》中指出:“詩人取興荇菜,以其柔順芳潔可羞神明也。還重左右無方不流,以興寤寐無時不求意。”因此,他根據荇菜的生長季節與當時婚嫁的習俗,對傳統經學派的穿鑿附會之說大加嘲諷:“況是時洽陽渭渙,尚未造舟親迎,何得便說到後妃蔫荇,以供祭祀。埤雅直雲,後妃采荇,諸侯夫人采蘩,大夫妻子采萍藻,雖有次第,尤為可笑。”[5]2-11
(四)雎鸠(關關雎鸠)
雎鸠是一種水鳥,《禽經》稱其為王雎,即魚鷹;又名白鹥,多見于江淮之間。據《毛詩傳》注:“王雎摯而有别,多子江表,人呼以魚鷹,雎鸠相愛,不同居處。”《韓詩傳》雲:“雎鸠貞潔慎匹,以聲相求,隐蔽乎無人之處。”徐铉亦稱:“雎鸠常在河洲之上,為俦偶更不移處。”俗雲,雎鸠交則雙翔,别則立而異處。《朱子語錄》注:“雎狀如鸠,差小而長,常是雌雄兩兩相随,不相失然。”據說,雎鸠若失一方,則不再匹,故享有鳥中君子美稱。[5]77可見,以具有“摯而有别”習性的雎鸠來喻示或比照窈窕貞靜的淑女之德,寓意隐約深遠,可謂古代詩歌中運用比興手法的範例。另外,從大自然提供給人類的有關信息看,類似鴛鴦、天鵝和大雁等鳥類,其“兩兩相随”“白頭偕老”“患難與共”等天然生活習性與人格化特征所内涵的象征意義不僅深化了詩歌意境,拓展了想象空間,而且給人以隐微的道德啟示。
在《〈詩經〉新解與古史新論》一書中,現代學者駱賓基一方面斷言雎鸠為今日大雁的古稱(可備一說),另一方面以具體的事例來證明其“摯而有别”的獨特生活習性。所舉實例讀來生動感人,有助于進一步領悟《關雎》一詩的深刻蘊涵,體認托物比興的微妙幽隐之處。這裡詳加轉錄,以便借鑒:
這裡有往事三憶:
(1)少年時期讀關雎章的回憶:大約是1928年,——我開始讀《詩經》,隻‘号書’,卻不開講,但年在20左右的讀《尚書》的同學,卻依據《詩經》的注釋為我講過雎鸠,是一種吃魚的老雕,但為什麼拿深目而性猛烈的老雕來開頭?這和君子、淑女也連不上呀!……
(2)在吉林蛟河縣的見聞:1953年秋天,在蛟河韓恩農業社,碰到這個社的業餘獵手,談天當中,有人進來喝水,興奮地告訴他拖拉機在北草甸子墾荒,驚起一隻大雁來,是隻孤雁,向南飛了,飛得也不高,沒出半裡路就“紮”到那片沼澤地裡去了!說:“你要是背上槍,管保到沼澤地那邊的‘柳茅通’裡還能攆出來!”我說:“不會飛走了麼?”
“不會!”他抽着煙,還吐着一口一口的煙圈,心不在焉地說:“孤雁難飛,總在這一左一右的草甸子裡轉,趕起來,從南飛到北;再趕,又會從北往南飛,算是飛不出咱們左右這塊草原了!”
“這是為什麼呢?”
“離了群的雁,有翅難展呀!”他突然思索着什麼,說:“說不定原來就是雁奴,流落下來了!”
“什麼是雁奴呢?”
“走,咱們到拖拉機開墾區看看去。”……
在路上,他說:“你沒聽見說過夜裡去摸雁窩的事嗎?不用槍,帶一條口袋和一盒洋火就行了!你知道,大雁是最喜歡在江心島上的石頭灘上露宿的;雁奴呢?就是失掉了對兒的孤雁。因為它不小心失落了它的那一口子,在群雁裡就被那些公母成對的大雁瞧不起,淪為雁奴。夜裡,雁群都一對一對地栖息了,孤雁得打更巡邏。”
“為什麼不找另外的雁配對呢?”
“大雁的特性,母的失掉了公的,再不會和别的公雁去配對;公的失落了母的也一樣,可仁義啦!”
于是,我突然想到“摯而有别”的雎鸠。
關于獵人半夜潛伏在江流的中心島上,劃火以使打更巡邏的孤雁長鳴報警以後,再立即吹熄,以離間群雁與‘雁奴’的信任關系。不久,驚醒的群雁重新安頓下來,再次入睡。等到島中心的河灘在星空底下又完全恢複沉寂之後,獵人再二次劃火,引起雁奴第二次長鳴告警的那瞬間再次吹熄。這一次在受驚的雁群四周觀察,毫無值得驚異的聲響和迹象之後,就對打更巡邏的孤雁,群起圍攻,又噙又叨。以至第三次獵人劃火,打更的孤雁再也不敢告警了。獵人就可以潛行近前,用手掐住雁脖子往口袋裡裝了。自然眼要看得準,手要靈,還得會把雁脖子盤到翅膀底下去,使它叫不出聲來。原來是孤雁,自然經此一場災難,雖然還是常鳴告警,但再也不敢随群飛了!而且從此,在雁群中就出現喪失配偶的幾隻孤雁,填補雁奴空出來的位置了。……
(3)“情摯”一例:不久,我又到蛟河縣的另一個區裡去采訪,還記得區委書記名丁信。……晚飯過後,這個久久不語的女委員就說,在動物中,還有一種飛禽,公母之間的感情超過生死,與人類沒有差别,或者說,還勝于人類的夫婦關系呢!于是,在我的懇求下,她要求自己的愛人、年輕的“老趙”講,“老趙”就說:“你是說,那年我撿回來的大雁嗎?那你講好了,我回頭還得到飼養場去幫着老于頭兒除草呢!”她說:“那還是秋後,豆子打過場了。……他從新墾區回來,抱着一隻大雁,是隻母雁,一隻腿壞了,不知是給什麼打的。我就想留着等等看,說不定養好傷,明年春天還會下蛋呢!……一個冬天,這個母雁不但養好了傷,和人也熟了!随着雞鴨進進出出,仿佛還合群兒,吃得也挺胖。誰想到,第二年一開春,半夜飛過大雁,半天空呱呱地一聲高一聲低地叫着,仿佛有呼有應似的。……不知怎麼一來,突然聽見我們窗外的雞窩裡,那隻母雁也(口官)(口官)地向空中叫起來了!還聽到雞窩裡鬧騰聲,鬧騰一陣,又聽見(口官)(口官)地叫,仿佛那隻母雁撞開雞窩門跑出來了!……小趙也醒了,他說,去看什麼?有鐵絲網圍着,棚子門關的挺嚴,還會跑了它嗎?天又冷,就沒起來,等雞叫三遍,天亮了,我起來先到窗下去看看,卻沒想到腳底下差點兒沒踩扁一隻大雁,我奇怪它怎麼跑出來了,給什麼東西咬死啦?再一看,這隻大雁和籠子裡的那隻母雁脖子纏着脖子,繞成一股繩了,它是用力往外拉那隻從鐵絲網裡伸出頭來的母雁呢!這原來是一對兒雁,它聽到母雁的呼喚聲才一頭紮下來的,它們哪裡會想到,兩隻脖子相纏,拉起來固然有力,卻會由于用力過猛窒息而死呢?扁扁的嘴上都有凍結的血,地下也有血迹的冰珠,而且它們兩隻脖子纏繞如繩,同樣緊緊地凍結在一起,我怎樣也掰不開了”……(14)
像這對大雁如此“摯而有别”的“恩愛”關系,恐怕隻有在描寫生死戀的愛情悲劇中看到。在現代猶如脫鞋換襪似的婚變世相中,我們自認為創造了文明與道德的人類,或許多少會從這對大雁的身上深切地感悟到“摯而有别”的真谛,恍然警覺到“戀(亂)愛自由”的誤區,這或許會使德性廢弛的人類深感汗顔。孔子倡博文,重道德。由他親自整理過的《詩經》,将《關雎》置于首篇,不僅是因為詩美樂美,而且是因為情真意切,具有審美和道德範導作用。
衆所周知,儒家詩教的宗旨在于培養“溫柔敦厚”的品格,此乃孔子所要塑造的君子人格的一個重要側面。因此,他賦予詩歌以多重功能。按他本人提出的标準要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這就是說,君子必須外修于文,内修于質,内外平衡發展方能構成完滿人格。在部分程度上,達此目的有賴于詩歌這種特殊的話語形式,即一種集社交、政治、倫理、審美與緻知等功能為一體的綜合性話語形式。在這裡面,緻知功能的突出效應至少有四:(一)通過辨别“草木鳥獸之名”這種“格物緻知”的方式,将有助于人們進入“笃志博學”的奧堂,不至于堕入“正牆面而立”那種寸步難行的困境。(二)通過了解詩中鳥獸草木的習性特征,将有助于人們更加精确地解讀詩文的具體含義和掌握賦比興的修辭藝術。(三)在上述兩者所構建的基礎之上,将有助于人們更為娴熟地“獻詩”或“引詩”,這樣便可在不同的社交場合恰如其分地運用詩歌這種具有多重功能的話語形式,完成君上交付的政治與外交任務,由此避免“出使而不達”的尴尬處境。(四)更為重要的是,這一切最終将有助于人們實現“博文約禮”的崇高目的。所言“博文約禮”,語本《論語·雍也》:“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此說意指廣泛學習詩書禮樂等古代文獻,人們就會在文以載道的陶冶下,知書達理,蓄德儲善,恪守禮規,養成克己或自律習慣,從而不違背做人做事的道理。這無疑是一條以學修身養性、成就君子人格的進路,同時也是孔子詩教中緻知功能的目的性追求。
注釋:
①參見王柯平《流變與會通——中西詩樂美學釋論》“一孔子詩教思想發微”,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25頁。
②轉引自康曉城《先秦儒家詩教思想研究》,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88年,第188頁;陸玑、毛晉《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廣要》,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年。
③陳大章《詩傳名物集覽》,上海:商務印書館,1937年。見丘良骥《序》。
④馮複京《六家詩名物疏》,見《四庫全書》中的《詩名物疏》。
⑤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卷四十七。
⑥《孔子家語》,辨物第十六。
⑦同⑥,辨政第十四。
⑧同⑤。
⑨《四庫全書:詩名物疏》(卷一),《琴》。
⑩同⑨,《瑟》。
(11)同⑨,《琴》。
(12)同⑨,《鐘》。
(13)同⑨,《鼓》。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