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張傑
從1934年到1936年,法國文學巨匠羅曼·羅蘭萬裡飛鴻,先後兩次,向傅雷打聽他的朋友敬隐漁。奈何經多方咨問,傅雷也沒有得到确切音信。羅蘭者,巨擘也,宗匠也,大師也,何以如此關懷一個籍籍無名的中國青年?最新由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的《敬隐漁研究文集》,可以很好地回答這個疑問。
那麼,敬隐漁是誰?這不光對大衆讀者是一個問題,甚至對文學圈内不少人,疑問也是成立的。《敬隐漁研究文集》的編著之一、詩評家胡亮說,“若幹年前,葉靈鳳就曾發出歎息,‘敬隐漁的名字,現在知道的人大約已經不會很多了’,而今天,眼看敬隐漁就快被——甚至快被文化界——忘得幹幹淨淨。好在一些素心獨持的學者,比如王錦厚,尤其是張英倫,仍在一點點剔除曆史的塵封,試圖拼湊和還原敬隐漁的眉目。”
首次将《約翰-克利斯朵夫》譯介到中國
首次将《阿Q正傳》譯介到法國
敬隐漁是詩人,作家,翻譯家,中法文化交流史上的先驅者,生前主要居留在四川、上海和法國,與羅曼·羅蘭、魯迅、郭沫若等中法文豪都有交往。
敬隐漁
根據專家考證,敬隐漁1901年生于四川遂甯,1909年赴彭縣白鹿鄉,入無玷修院,複入領報修院,1916年赴成都,入天主教會辦的法文學校,1922年赴上海,入中法工業專門學校,結識郭沫若(創造社掌門),1925年赴法國,先後入裡昂大學、巴黎大學和裡昂中法大學,結識——或者說投靠——羅曼·羅蘭,1930年返上海,1932年後不知所蹤,或以為蹈海而死,或以為投湖而亡,享年不會超過32歲。胡亮說,“敬隐漁的一生,坎壈,窮窘,病痛,遄速,雪泥鴻爪,電光石火,很快消散于茫茫天地,卻讓遠在歐洲的羅曼·羅蘭牽念難忘,其間自有一段非同尋常的奇緣。”
敬隐漁曾首次将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譯成漢文(沒有最後完稿),介紹到中國;還曾首次将魯迅的《阿Q正傳》譯成法文,介紹到歐洲。曾得到羅曼·羅蘭、郭沫若、茅盾、成仿吾等人的高度評價,被目為創作、翻譯和學術研究的“天才”(可惜是個“短命天才”)。綜合各方面史料來看,很有可能,敬隐漁最後因為身體或精神疾病蹈海而亡(一說投湖以死)。
《敬隐漁研究文集》作為敬隐漁出生120虛年獻禮,由現居巴黎的法國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員張英倫和川籍詩評家胡亮聯合編著,江蘇文藝出版社精裝出版。全書分為三卷:卷一史料,收入敬隐漁、羅曼·羅蘭、魯迅、巴薩爾耶特等人的相關通信,以及羅曼·羅蘭的相關日記,均由張英倫先生譯為漢語。其中敬隐漁緻信羅曼·羅蘭的書信有40多封。卷二為論文,收入胡亮等11位當代學者關于敬隐漁的14篇最新研究成果。其中包括張英倫的《“一封信”水落石出》,胡亮的《可能的七裡靴》等。卷三則收錄張英倫精心編訂的《敬隐漁年譜(1901-1933)》。該書既是敬隐漁研究的重要成果,又是早期中法文化交流史研究的生動個案,填補了中國現代文化史研究的一個醒目空白。
在胡亮研究看來,敬隐漁的主要身份,是小說家,其次,才是小說翻譯家。作為小說家,敬隐漁的作品有《蒼茫的煩惱》《瑪麗》《嬝娜》《養真》《寶寶》《皇太子》和《離婚》,其中《養真》是《蒼茫的煩惱》之修改稿,而《離婚》乃是直接以法文寫成之小說。1925年12月,其小說集《瑪麗》由商務印書館初版,1927年再版,1931年三版。作為小說翻譯家,敬隐漁的作品則分為兩類:漢譯法作品,法譯漢作品。法譯漢作品有莫泊桑(Guy de Maupassant)之《海上》、《遺囑》、《莫蘭這條豬》和《恐怖》,法朗士(Anatole France)之《李俐特的女兒》,巴比塞(Henri Barbusse)之《光明》,羅曼·羅蘭之《約翰-克利斯朵夫》。1930年11月,敬譯《光明》由上海現代書局初版,1931年再版,1932年三版。漢譯法作品有郭沫若之《函谷關》,陳炜谟之《麗辛小姐》,落華生之《黃昏後》,魯迅之《孔乙己》、《阿Q正傳》和《故鄉》,冰心小姐之《煩悶》,茅盾之《幻想》,郁達夫之《一個失意者》。1929年3月,敬譯《中國現代短篇小說家作品選》由巴黎裡厄戴爾出版社(Editions Rieder)初版,很快就有英文轉譯本《及其他現代中國小說》,1930年初版于倫敦,1931年再版于北美。
與羅曼·羅蘭如子如父
胡亮特别注意到1926年,他認為這個年份“讓人激動”,“僅僅在此前十四年,羅曼·羅蘭才完成《約翰-克利斯朵夫》,僅僅在此前四年,魯迅才完成《阿Q正傳》。然而,就在1926年,敬隐漁已首次将《約翰-克利斯朵夫》譯介到中國,參差同時,又首次将《阿Q正傳》譯介到法國——或者說歐洲。對這兩部作品的選擇,乃至改譯《紅樓夢》的計劃,都很敏捷而堅定,可以看出年輕的敬隐漁實在是目光如炬。”
自1926年1月10日至3月10日,敬隐漁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未完成),經鄭振铎——他與魯迅皆為文學研究會成員——連載于《小說月報》第17卷第1至3号。自5月15日至6月15日,敬譯《阿Q正傳》經羅曼·羅蘭修潤和推薦後連載于《歐洲》第41至42期。胡亮說,“當時在世的兩位偉大作家,羅曼·羅蘭和魯迅,經敬隐漁,完成了互讀,也完成了如兄如弟的遙握。如果天假以年,敬隐漁必當促成這兩個偉大人物——他們可以分别代表西方和中國——實現更為直接而深刻的對話。”
1925年9月10日,在瑞士奧爾加别墅,敬隐漁初次拜訪羅曼·羅蘭,後者在當天日記中記載了他們的熱烈交談,其中有句話,“他寫小說和詩歌”,說明敬隐漁得見其思想導師,終于沒忍住,或有言及,“我也寫些詩歌”。除了新詩,敬隐漁還填詞,作舊詩。敬隐漁的孤獨——甚至不用讀其詩與小說——被羅曼·羅蘭一眼看出。1925年9月11日,他再次接見敬隐漁,并在當天日記中寫到:“可憐的小家夥好像極度地孤獨。”
雖然敬隐漁與羅曼·羅蘭締結了如子如父的友誼,“可能也是和羅曼·羅蘭往還最早、時間最久、關系最密切的一個中國青年”,卻最終見棄于魯迅,——1930年2月24日,魯迅在日記中寫到,“敬隐漁來,不見”。或以為魯迅不見敬隐漁,是因為他正在接見馮乃超。魯迅在日記中寫到,“午後乃超來。波多野種一來,不見。敬隐漁來,不見”。馮乃超來訪在前,故而相見,波多野種一和敬隐漁來訪在後,故而不見。根據陳子善先生的研究,當日下午,魯迅與馮乃超商議左聯綱領等事。夏衍所著《懶尋舊夢錄》,曾憶及當時他也在現場。或以為魯迅不滿敬隐漁,是因為後者及創造社扣押甚至銷毀了羅曼·羅蘭寫給他的信。根據張英倫先生的研究,羅曼·羅蘭這封信,并非寫給魯迅,而是寫給敬隐漁。敬隐漁1926年1月24日緻魯迅信語焉不詳,“原文寄與創造社了”,故而引起了後者的猜疑和憤懑。如果魯迅接見敬隐漁,文學史上自然就少掉一樁懸案。
小說可以直接視為未分行的詩
在胡亮看來,敬隐漁的幾篇小說,《蒼茫的煩惱》《嬝娜》《養真》,尤其是《瑪麗》,都用第一人稱,都帶有非常明顯的自傳色彩。《養真》的主人公叫作“K先生”,《瑪麗》的主人公之父則叫作“K老先生”,而敬隐漁,在法國讀書的時候,恰将自己的姓名譯為“Kin Yn-Yu”。《蒼茫的煩惱》,還有《瑪麗》,主人公都叫作“雪江”,此名或涉“隐漁”,後來敬隐漁填了一首詞——《憶秦娥》——襲用柳宗元《江雪》之詩意,補充交代了這兩個符号的意義關聯。至于《嬝娜》,主人公叫作“孑生”,正指向敬隐漁那無時不有的漂泊感和孤獨感。而在《瑪麗》裡面,還透出來更多自傳信息,比如,“母親躺在床上,中了一顆流彈”——敬隐漁的母親,正是這樣的死法。
小說畢竟還是小說,還是來看敬隐漁的夫子自道。1924年12月10日,敬隐漁再次給羅曼·羅蘭寫信,曾有提及,“我也寫些小說”,似乎可以印證前文的觀點。面對這位偉大小說家,敬隐漁非常謙遜,沒有直接自供為——像孑生在《嬝娜》中那樣——小說家。雖說如此,可以看出,他還是更信任自己的小說——而不是散文或詩歌——的才華。
在胡亮看來,敬隐漁的幾篇小說,除了《離婚》,“卻都有詩的氛圍。這幾篇小說,大都穿插着——甚至通篇都是——獨白、呓語、意識流和抒情性段落,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小說碎片,散文,散文詩,有的甚至還可以直接視為未分行的詩。”
穿上七裡靴的早逝天才
對于敬隐漁的才華,創造社同仁每每高度贊賞。成仿吾和周全平均稱之為“天才”,郭沫若則稱之為“創造社的中堅”、“多才的青年作家”。羅曼·羅蘭也是高度贊賞,他認為敬隐漁的法文,“造詣實在罕見”,“很完美”,“是規矩的,流暢的,自然的”,對敬隐漁抱有厚望,後來,甚至不惜拒絕了傅雷翻譯《約翰-克利斯朵夫》的請求。
在收入《敬隐漁研究文集》中的名為《可能的七裡靴——介紹敬隐漁的詩與譯詩》的長文最後,胡亮這麼評價自己這位鄉賢,“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隻要活到五十歲,甚或四十歲,敬隐漁就有可能成為很重要的詩人和譯詩家,還有可能成為更重要的小說家和小說翻譯家。敬隐漁憑其剛起步的寫作,已經留名中法文化交流史,留名現代小說史,但是,他卻幾乎沒有留名任何新詩史——即便是劉福春先生那部洋洋數百萬言的巨著,《中國新詩編年史》,也查不到哪怕一絲敬隐漁。敬隐漁穿上他曾無限向往的七裡靴,自由的七裡靴,剛起步,一步七裡,兩步十四裡,很快就隕入了黑暗無垠的湖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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