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鐘百超

薛道衡（540-609年），字玄卿，河東汾陰（今山西萬榮縣）人。隋朝大臣，著名詩人。他和盧思道齊名，在隋代詩人中藝術成就最高。《昔昔鹽》是他最著名的作品。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複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織錦窦家妻。關山别蕩子，風月守空閨。恒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盤龍随鏡隐，彩鳳通帷低。飛魂同夜鵲，倦寝憶晨雞。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

“垂柳覆金堤，蘼蕪葉複齊。水溢芙蓉沼，花飛桃李蹊。”灑滿和煦陽光的堤岸上，楊柳依依，蘼蕪的葉子繁茂濃密，綠意盎然。流水潺潺，漫溢出長滿荷花的池塘，桃李芬芳，花兒紛飛，飄落在曲折的小徑上。首四句，作者選取了垂柳、蘼蕪、流水和飛花等四種物象，營造出一個生機勃勃，恬靜而富有動感的春日畫面。

如此美好的春天，應該是充滿浪漫情調，和心上人一起踏青，在柳樹下，卿卿我我，采摘那滿是芬芳的蘼蕪。或者在荷塘裡撐一隻船，推開荷葉，在水中漫遊，撷一朵蓮花。或者在桃李樹下，牽手而行，相伴而歸。

然而，作者筆鋒陡然一轉，引出了一個悲慘凄涼的畫面：“采桑秦氏女，織錦窦家妻。關山别蕩子，風月守空閨。”一位女子，恰如采桑的羅敷般貌美，又像窦家妻那樣與丈夫百般恩愛。因為丈夫去了遠征，隻好一個人獨守空閨。作者用喜景襯托悲情，明媚的春光和獨守空房形成強烈對比，加深了婦人内心的無比痛苦和憂傷。

緊接着，作者繼續對思婦的表情、儀态、家居、心态，以及家境，用細緻的工筆，進行生動而貼切的描摹：“恒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這裡，作者對人物的描寫尤為傳神。這位婦人原本就是一個千金難買一笑的美人，如今長久地收斂了難得的笑容，那雙閃動的明眸，哭啼不止，淚如泉湧。“盤龍随鏡隐，彩鳳通帷低。”作者還通過生活細節的描寫，透露思婦的内心世界。刻有盤龍的銅鏡久久地藏起來，帶有鳳形花紋的帷帳不上鈎而長垂地下，這兩個細節恰好就是思婦内心的最好寫照。丈夫不在家，為誰打扮，為誰收拾。生活的慵懶，透出内心的苦悶與無助。“飛魂同夜鵲，倦寝憶晨雞。”作者以“夜鵲”和“晨雞”作比喻，形容婦人的精神狀态。由于擔心丈夫的安危，如同夜鵲一樣，神不守舍，徹夜難眠。又如晨雞一樣，早早起來，翹首企盼丈夫歸來。“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丈夫從軍後，昔日賓客如雲的家門，如今冷落的隻有蜘蛛網。空廢的屋梁，剝落着一塊一塊的燕巢泥。蜘蛛侵戶，燕去巢空。家室的衰頹和内心的寂寞，加深了思婦對丈夫的無盡思念。“前年過代北，今歲往遼西。”這兩句交代了丈夫的行蹤飄忽不定。戰争無情，丈夫是否安然無恙，這樣的擔憂，無時無刻不讓妻子牽腸挂肚。

“一去無消息，那能惜馬蹄？”末二句以反诘作結。夫君你一去從此便再無消息，為何不騎着駿馬，揚鞭奮蹄，盡早回家，結束這場持久的相思之苦。作者借思婦之口，發出這樣的感慨，既是對思婦的同情，更是對戰争的無情鞭撻。

在該詩的創作中，作者采用了比興手法，既渲染和烘托環境，又為行文埋下伏筆。“垂柳”比喻面對美好春天而産生的無名愁思，“蘼蕪”暗指夫妻分離或閨怨，“芙蓉”形容美人，“桃李”代表着青春、愛情，也表示深永綿長的情思。在這個表面看來是如此美麗的春天，在作者的筆下，其實是五味俱全，暗藏玄機。

另外，還通過用典，增加人物及情感描寫的表現力。“采桑秦氏女”化用漢樂府詩《陌上桑》：“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羅敷喜蠶桑，采桑城南隅。”用來表示思婦的美貌和勤勞。“織錦窦家妻”借用窦滔和妻子蘇蕙的典故。窦滔為前秦苻堅時秦州刺史，被谪戍流沙，其妻蘇蕙織錦為回文詩寄贈，這裡用來表示思婦對丈夫的相思和忠貞不移。

作者還善于把複雜抽象的思想感情，通過具體貼切的物象含蓄地表達出來。字裡行間不使用帶有情感色彩的詞語，卻能把細膩的感情描寫得極為真切而感人。“恒斂千金笑，長垂雙玉啼”表明思婦内心的極度痛苦；“盤龍随鏡隐，彩鳳通帷低”暗示思婦生活百無聊賴；“飛魂同夜鵲，倦寝憶晨雞”表示思婦坐卧不安，精神恍惚；“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襯托思婦的孤獨和家境的凄涼。作者通過傳神的意象表達抽象的感情，不愧為大家手筆。

另外，在語言的錘煉方面，也有其深緻之處。“覆”字把楊柳的長勢，蔽日的濃蔭，以至于把堤岸都覆蓋了的情景生動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仿佛看到十裡長提，楊柳依依的畫面。“溢”字也極為傳神，芙蓉沼裡的水漲滿了，慢慢地溢出了池外，大自然生機勃發的動感，恰與思婦的心如死水形成對照。“懸”字形象地描繪蜘蛛在房裡結網的情景，隐喻思婦内心由來已久的寂寞，可謂入木三分。“落”字既是對燕窩日漸凋敝的細緻生動描寫，也暗指家道破落，可謂一語雙關。

在該詩中，“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一聯，最為脍炙人口。傳說隋炀帝因嫉妒薛道衡這兩句詩而将其殺害。但不管事實是否屬實，一個文人，如果隻樂于作詩，而不善于謀身，最終都會招緻殺身之禍，曆史的悲劇，今人應該記取。

薛道衡另有一首著名小詩《人日思歸》：“入春才七日，離家已二年。人歸落雁後，思發在花前。”入春已經七天了，離開家已經有兩年了。回家的日子要落在春回大地北飛的雁群之後了，但是想回家的念頭卻在春花開放以前就有了。作者通過描寫計算歸期的細節，以及人與歸雁，思歸和花開的對比，非常巧妙而又委婉地表達思家的心情，成為曆來傳誦的名作。

薛道衡一生著述甚豐，有集七十卷行于世，至今已散佚，僅存《薛司隸集》一卷。《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錄詩二十餘首，《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錄存其文八篇。

一個文化人，隻有靠創作的質量來說話。如果其作品能夠成為文化的一個重要支點，那麼他的一生就有了價值。薛道衡憑借《昔昔鹽》等優秀詩歌，确立了其文壇領袖地位。他在創作上博采衆長、革舊鼎新、勤耕不辍、關切人生的态度，應當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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