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泰州學派王艮“艮”字讀音的思考》(見《光明日報》2013年2月20日)提出的質疑(《泰州學派王艮的“艮”不能讀“銀”》,見《光明日報》2013年3月8日)。他的質疑,促使我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再思考。坦率地說,對于文字學特别是古文字學,我沒有任何研究,所以對王艮“艮”字讀音的思考也不是從文字學出發,而是從王艮的出身、經曆、更名及當時的社會狀态出發,這也是曆史學者習慣的“路數”。
自學習明史開始,我也一直把王艮的“艮”視為“八卦”的卦象之一,讀為(gn)。疑問開始于1995年。當時受邀撰寫《王陽明傳》(後以《曠世大儒--王陽明》為名,2000年由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比較仔細地讀《王陽明全書》,特别是其中的《傳習錄》和《陽明年譜》,加深了《明史·王守仁傳》所記載的王艮本名叫王“銀”而非王“艮”的印象。《陽明年譜》對于王銀到南昌見王陽明的場景描述得比《明史》更詳細、生動:
(正德十五年九月)泰州王銀服古冠服,執木簡,以二詩為贽,請見。先生異其人,降階迎之。既上坐,問:“何冠?”曰:“有虞氏冠。”問:“何服?”曰:“老萊子服。”曰:“學老萊子乎?”曰:“然。”曰:“将止學服其服,未學上堂詐跌掩面啼哭也?”銀色動,坐漸側。及論緻知格物,悟曰:“吾人之學,飾情抗節,矯諸外。先生之學,精深極微,得之心者也。”遂反服執弟子禮。先生易其名為“艮”,字以“汝止”。(《王陽明全書》卷34《年譜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錢德洪等人修《陽明年譜》,王艮也有參與;《陽明年譜》修成時,王艮還健在。所以,這段記載的真實性是沒有問題的,不但王艮本人認可,而且還有陳九川、夏良勝、萬潮、歐陽德等衆多見證人。
如果孤立地讨論王艮名“艮”、字“汝止”,将“艮”視為卦象,讀“更”音,是毫無疑問的。事實上,即便知道王艮本名王銀,并且也知道是王陽明為其更名,由于先入為主的原因,也未必會對王艮“艮”的讀音,以及它和“銀”的關系作太多聯想。我就是一個例證。所以盡管已經産生疑慮,但在《曠世大儒--王陽明》中,仍然采用成說,并作了以下叙述:“‘艮’為八卦中的一卦,代表山,巍然挺拔,不依不附,這符合王銀的性格;但也要有所收斂,應适可而止,所以叫‘汝止’。”
也正是在寫《王陽明傳》的過程中,我越來越強化了一個觀念:中國曆史上的偉大思想家,無論是老子、莊子,還是孔子、孟子,無論是程頤、程颢,還是朱熹、陸九淵,他們的核心思想幾乎都是在社會實踐中産生和形成的。對于時時強調“事功即學問”、宣稱自己的學說要讓“凡夫豎子”聽得懂的王陽明,尤其是這樣。因此,對事物的思考要更注重它的發展過程。
由此而加深了對王艮之“艮”讀音的疑惑:字面上改“銀”為“艮”固然方便,口頭上如何改?是否需要宣布,王銀從此以後不叫王銀(yn),而叫王艮(gn)?以當時的傳播方式,幾乎不可能。所以我開始有了一個假設,是否“艮”也可以讀作“銀”?是否字面改為王“艮”,口頭稱呼仍然是王“銀”?這個假設曾在各種場合向朋友們請教,其中也包括在台灣向黃進興、陳玉女等先生請教。黃、陳二友認同我的基本思路,同時也提出如果在古文字中,“銀”和“艮”是同音,這個問題就可以解決了。後來陳玉女教授還幫我搜尋到了“艮”的四種讀音。
關于“艮”的前兩種(即第四聲、第三聲)的讀音和釋義,拙文已論及,亦載各種字典、詞典,此不贅述。關于“艮”的第四種讀音和釋義,即作為“民”的異體,見秦公輯《碑别字新編》(文物出版社1985年版)第15-16頁:“民”字,在“隋範高墓志”中,“民”刻作“艮”,“艮”為“民”之異體。不過,這是否因為“刻工”不識字或粗心,誤将“民”刻成了“艮”?這種情況在古代石刻、木刻及印刷品中是經常發生的。而這也是異體字出現的重要原因。
關于“艮”的第三種讀音和釋義,即作為“銀”的異體并讀為“銀”,見于許慎《說文解字》。宋徐铉增釋《說文解字》(大徐本)卷14上“金”部雲:“銀:白金也。從金,艮聲,語巾切。”清段玉裁注《說文解字》卷14上“金”部亦雲:“銀,白金也(按:注略)。從金,艮聲(語巾切,十二部)。”
無論是徐釋還是段注,有一點是明确的:“銀”和“艮”同音。在“艮”的讀音中,“銀”為其中一種。甚至應該說:“銀”之讀為“yn”,是因為借用了“艮”的讀音,而“艮”的這種讀音,就是“yn”。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例證太多了。仍據徐铉增釋本《說文解字》“金”部所收銀、鐐、鋈、鉛、錫、銅等字,可見,在古文字中,“從金”即以“金”為偏旁的字,多是借用正字的音。
當然這裡仍然存在一些疑問。因為《說文解字》在“金”部釋“銀”、釋“錫”時,“艮”、“易”的标音分别是“語巾切”、“先擊切”,但在“匕”部解“艮”、“易”部解“易”時,标音則分别為“古根切”、“羊益切”。由此也留給古文字學家一個新的題目:“艮”的各種讀音,孰先孰後?“易”是否和“艮”一樣,應有多種讀音和釋義?
除了釋義和讀音,特别值得關注的還有“艮”的字形,可能對于破譯它的原義和原音有幫助。《康熙字典》采用了《說文解字》中“銀”字的“語巾切”的讀音和“白金”的釋義。但由于《康熙字典》主要功能是“說文”而非“解字”,所以沒有引用《說文解字》中關于“銀”字“從金”的結構和“艮聲”的讀音,但這不能說明《康熙字典》否認了“艮聲”的讀音,其他詞典、字典也可以作如是觀。
正是基于這些理由,也許還有更充分的理由,所以台灣出版的一部《異體字字典》(2004年1月正式第五版、學術網絡11版)在“06畫·021·匕部”序号A02109-013、字号A03424“艮”字下标明了“艮”字的四個“音讀”和四種釋義,第三、四種即我在《關于泰州學派王艮“艮”字讀音的思考》一文中引出的為“銀”、“民”的異體字。下為網上書影(為節省版面縮小了字号、壓縮了行距,同時把繁體轉為簡體)
如果脫離王銀的“銀”而孤立地解讀王艮的“艮”,沒有任何理由把“艮”讀成“銀”。但如果從王銀的“銀”出發來解讀王艮的“艮”,則這個由“銀”去“金”而留下的“艮”,無疑是“從金艮聲”的“艮”了。因為王陽明當年就是把王銀的“銀”去“金”而留下“艮”的。其實,這也涉及到一個研究理路的問題:到底是從事物的起源和過程來思考它的結果,還是就結果本身來讨論結果?看來,“傳統文化”不僅像王繼如先生所說的那樣,沒有在王陽明和王艮那裡失落,而且還由從兩千年前的《說文解字》到二十一世紀的《異體字字典》等一批文獻保存下來。其實,即使包括《說文解字》在内的所有字書、詞書都沒有關于“艮”和“銀”的讀音的聯系,陽明、心齋師徒在這個事情上是否可以來一番“通假”?根據他們的性格,是完全有可能的。如果連這點勇氣和靈性都沒有,又哪裡會有風靡天下的陽明學派,更毋論可以“赤手搏龍蛇”的泰州學派。而且,中國許多漢字的多種字形、讀音和釋義不也就是這樣創造出來的嗎?借用魯迅的話,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或許是因為我在前文中沒有把“銀”與“艮”的字源關系說清楚,特别是沒有說明“艮”字四音的出處,從而導緻了王繼如先生和其他讀者可能産生的疑問,在此表示真誠的歉意。不過也正是因為王先生提出的質疑,促使了我對這一問題作進一步的思考和闡述,謹在此表示謝意。
附記:
近日,蒙中國政法大學鄧慶平博士告知,她和趙世瑜教授收集河北蔚縣的石刻資料,識錄後出版了《蔚縣碑銘輯錄》(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其中有大量碑刻的捐資題名都将“施銀”寫作“施艮”。以“關帝廟重修祠房碑記”為例,碑端題刻即“計開施艮善人”。該碑共刻“施艮善人”119位,其中有15處刻為“施銀”,有107處刻為““施艮”。此處“艮”即“銀”的異體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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