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十六年(1547年),信秀侵入三河,建立了橋頭堡總計六座。至此,廣忠在三河的居城岡崎,已經直接暴露在了敵人的眼皮底下,危在旦夕。
關鍵時機,廣忠向今川家求援,希望對方多少盡些大哥的責任,拉小弟一把。
拉你可以,不過不能白拉。
對于義元的這個想法,廣忠多少有點準備,這年頭親兄弟明算賬,更何況自己和義元非親非故。三河雖然窮,但是錢糧多少還是能拿出一點的,就看對方現在的胃口如何了。
事實證明,今川胖子的胃口不但大,而且很特别。
他開的條件是要求竹千代去駿河,成為他的人質。
廣忠若是答應,那麼從此他将和自己的獨子天各一方,但如果不同意,那麼織田軍就會攻進來,取走兩人的項上人頭。
想了很久,他答應了。
兒子,對不起,如果爹能再強大一點……
臨走時,廣忠抱着竹千代怎麼也不願意放手。小小的竹千代似乎也感受到了什麼,開始傷感起來,但是他并沒有哭。
到駿河的路有水陸兩條,因為當時山賊極多,所以選擇了水路,從海上坐船到達今川家的大本營駿府城,負責護送的是廣忠的第二個妻子的家人——戶田康光。
望着在岸上朝着自己揮手的父親,竹千代的眼睛開始濕潤起來,他不明白,為何老天要這麼對待他:先是走了娘,再是收了爹,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為什麼?
父親的影子越來越小,終于看不見了。直到這一刻,竹千代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如同小溪一般流了下來。
别哭啊,竹千代小朋友,這還不算完呢,要哭過會兒再哭吧,到時候估計你哭都哭不出來了。
駿河國位于今天日本的靜岡縣大井川左岸的中部和北部,景色優美,日本自古以來的象征——富士山,便在那裡。
富士山海拔三千七百七十六米,是日本第一高山。當時的日本沒有什麼高樓,即便在很遠的地方也能看到山頂那皚皚白雪。
不過船走了兩天兩夜,其他負責護送的家臣都沒有看到富士山,反倒是看見了伊勢(三重縣)的群山。駿河和伊勢,一個在三河東面,一個在三河的西面,說得形象一點,伊勢那個防線(不是伊勢國)是織田家的地盤,而駿河卻是今川家的。
被人賣了。
不過三河人還不知道,天真地以為這隻是船老大開錯了方向,所以還跑去跟船老大交涉,内容不外乎要他趕快認識到自己的路線錯誤,現在掉頭還來得及,不然連船費都不給了雲雲。
船老大隻說了一句話,就把三河人給憋了回去:“船沒開錯啊,走的就是這條路。”
三河人蒙了,去駿河明明就該往東,這船現在往西走還說沒走錯?難道他要環繞日本一周不成?
關鍵時刻,還是戶田康光揭開了謎底:“誰告訴你們咱要去駿河的?”
誰?主公松平廣忠的命令啊。
看着戶田康光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其他家臣算是明白了:廣忠妻子的家人,再一次背叛了他,不但背叛了他,還拐走了他的獨子!由此可見,找老婆的時候,抽空考察一下老婆的家人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了。
信秀看到竹千代後,非常高興,琢磨着這下三河算是到手了。他趕忙将人質安排在熱田神社,吩咐好生照顧,然後立刻寫信給廣忠,大意是你兒子現在在我手裡,想要兒子的話以後就得聽我的,做我的小弟。
威脅的話也就不必多說了,說多了傷感情。松平廣忠在他眼裡本來就是牆頭草,這次為了兒子一定會來投靠自己的。
不過數日,回信便來了,然而内容卻大大地出人意料。
廣忠拒絕了信秀的要求。
信中寫道:竹千代本是送給今川家的人質,不知何故到了您的手上。盡管如此,在下也是堂堂正正的武士,并非無信小人,所以,信秀大人所提的要求,恕在下難以從命。
信秀看了之後沒說什麼,仍然吩咐好生照料竹千代,不但如此,還安排了竹千代的母親前來探望自己多年未見的兒子。此時的於大,已經跟随着背叛松平家的哥哥一起,住在了織田的領地内。
今川義元也被感動了,他深深地感到,在這種年頭有這麼聽話忠心的小弟着實不易,能幫咱就幫一把吧。
天文十七年(1548年)春,今川方命太原雪齋為總大将,聯合松平軍于小豆坂擊敗了織田家四千人,史稱“第二次小豆坂合戰”。
即便如此,信秀仍然沒有為難竹千代,還将他的住地轉到了萬松寺,并加設了衛兵。
信秀作戰時到底是不是“老虎”我們實在無從判斷,...
也算是因禍得福,竹千代的生活就此穩定下來了。他時不時地就能收到從母親那裡來的禮物,比如點心啊,新衣服啊之類的,每次母親的家臣來送東西的時候,恐怕是他最快樂的時光吧。
閑暇的時候,竹千代更喜歡走出門外,看看藍天,看看飛鳥。總之,這是個比較有藝術氣質的小少年。
這天,當他和往常一樣看着四周的景色時,不遠處發出了一陣陣喧鬧聲。
當他随着這聲音看過去的時候,不由得一愣: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上身全裸,腰間綁着一根破草繩,繩子上挂着個破袋子和一把太刀,活脫脫一個土匪頭子。
他騎着馬,啃着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柿子,和周圍一群衣衫褴褛的随從高聲喧鬧着。
竹千代納悶了,換你你也納悶。
那時候日本雖然窮,但是還不至于窮到連武士都穿成要飯的。之所以能确定這家夥是個武士而且還是個地位不凡的武士,是因為他騎着馬,還帶着一把看起來很不錯的太刀。要知道,那年頭馬是很貴的,不到一定地位一定收入是騎不起的,就像現在的私家轎車一般。
看他是山賊嘛也不太像,周圍一群都是小孩子,總不見得是山賊少年先鋒隊吧?
更讓竹千代感到發毛的是,這群人是朝着他的方向走來的,馬上的那個還朝着自己一陣猛揮手。
我靠,這誰啊?我認識這群人嗎?竹千代非常納悶。
走近了,那人跳下馬來,問道:“是岡崎的竹千代吧?”
竹千代點了點頭。
“我是吉法師。”說着他便從髒兮兮的袋子裡摸出了個柿子塞了過來。
竹千代明白了,眼前這位哥們兒,正是傳說中名聲響遍日本東海地區的尾張大傻瓜——吉法師,織田家的少爺。
久仰久仰,很久就聽說尾張大傻瓜了,今日一見,果然人如其名啊。
竹千代愣是把這話給咽了回去,隻是擺手拒絕了那個柿子。
吉法師對于竹千代的拒絕并不介意,隻是笑了笑,又把拿柿子的手收了回去,然後便離開了,臨走前留下一句話:“我還會來打擾你的。”
吉法師是個實在人,說來打擾還真就來打擾。每當竹千代在看景色,看母親禮物之類的時候,他都會很及時地出現:或者帶他去打獵,或者帶他去騎馬,甚至在冬天的時候,還手把手地教會了竹千代遊泳。
漸漸地,竹千代發現自己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
以前他總是呆呆地看着藍天、飛鳥,一看便是半天,要不就是看着母親的禮物一直看到落淚。
現在他不再哭了,在馬上馳騁中,在冰冷的河水中,在相撲的泥濘裡,他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他能清晰地感到自己很快樂,雖然還是很想母親和家鄉,但是再不會無助地哭泣了,因為當他難受的時候總會有一個聲音來安慰他:“别哭,武士可不能輕易地說哭就哭。”
産生這種變化的因素,是一個叫作朋友的東西,這個朋友,便是吉法師。
雖然你被大家夥叫作傻瓜,雖然你看起來真的是蠻傻的,整天都不知道在幹什麼,但是,這并不妨礙你成為我最好的朋友。謝謝你改變了我那麼多,我的朋友。
雖然你這家夥隻是一個從三河來的人質,還是被我們從半道兒上截來的,但是我吉法師從來就不在乎身份地位這種無聊的東西。你是我的朋友,現在是,将來也是。不管你最終是三河之王,或者這輩子隻是一個人質,你都是我的朋友。
竹千代,總有一天,我們會一起稱霸這個天下!
接下來的幾年裡,竹千代的生活是平靜的,但整個日本,卻是不和諧的,好像每天不來幾十次的群體械鬥事件不會罷休似的。但是,這些和我們的主角關系都不大:你打你的群架,我過我的日子。
直到天文十八年(1549年),從三河傳來消息——廣忠死了。
死因很多,我整理了一下,大緻有以下三種:
第一種,病死。這個不多說了,畢竟當時日本平均壽命不高,二十多歲就挂了也并不少見。
第二種,被誤殺。如果你覺得這個死因比較眼熟,那麼恭喜你,你通過了我的記憶力考試(沒有獎品),前面說過,他爹——松平清康,也是這麼死的。這次誤殺廣忠的,是一個叫作片目彌八的家臣。據說是這位彌八兄弟某天看見廣忠之後,突然全身抽搐渾身哆嗦,如同見到了久别的老朋友,二話不說上前就拔出了自己的寶刀——村正,如果你對這把刀也還有印象的話,同樣恭喜你通過了由我舉辦的記憶力大賽(仍然沒有獎品),接着,用它熱烈地招呼了自己的主公。當他打完招呼之後,發現自己的主公已經倒在血泊之中,當場歇菜了(現在持這種說法的人最多)。
第三種就比較詭異了:話說某天,松平廣忠外出打獵,地點是岡崎的渡利村。當時,他發現了一隻野兔,便毫不猶豫地一箭射去,當場命中。不想那野兔輕傷不下火線,愣是帶着箭一瘸一拐地向前逃命。廣忠拍馬便追,一個追,一個逃,等來到一處樹林的時候,野兔轉了個身子便不見了。此時廣忠隻能打道回府,卻發現自己迷路了,而天也開始下起了蒙蒙細雨。無奈的他隻能騎着馬到處轉悠,一面尋找出路,一面看看是否有避雨的地方。很快,他看見了前面有零星火光。
在通常的故事傳說中,出現這種火光,就意味着森林的深處應該有人家,而家裡往往隻有一個單身的美女,于是年輕的國王先是避雨,再從避雨變成了小住,從小住變成了……于是多年以後,竹千代同學或許就會冒出了一個叫作“松平紫薇”的親妹妹,還稍搭一個叫作“松平小燕子”的幹妹妹。廣忠估計也是這麼想的,或許根本就沒多想,便拍馬往火光奔去了,可走近一看,他愣住了:那不是一個美女,而是一群男人,而且各個拿着兵器。這群人在日本曆史上有一個專用名詞——一揆,說得通俗點就是造反的農民。
造誰的反?
領主。
領主是誰?
松平廣忠。
現在碰上了松平廣忠咋辦?
往死裡整!
所以,廣忠死了。
因為這個說法過于玄乎,所以在此我提供一下出處:該說法見于《岡崎市史别卷》一書中,一定能查閱得到。
廣忠怎麼死的,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确實死了。
死了就好辦了,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
竹千代,從今日起,你便是三河之王!你将繼承你父親的衣缽,統領這三河國,在戰國亂世中生存下去,發展起來,壯大成長!
加油!竹千代!
這是當時三河國絕大多數家臣的想法,當然,并不是尾張老大織田信秀的看法。
人還在我這裡,你們瞎胡鬧點啥呢?要人過去?行啊,來投靠我呀,咱們一手投靠,一手給人。
對于尾張國這種無視他國權利,不顧三河人民強烈反對,一意孤行的做法,三河家臣團表示了強烈抗議以及嚴正交涉。
就在三河一片混亂的時候,迎來了一個客人,他的身份是今川家的家臣。
“廣忠死了,竹千代少君還沒有回來。根據我家義元公的意思,在這段時間裡,我就是岡崎的城主。”
看着這個從客人一下變成主人的家夥,三河的家臣們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抗議?交涉?實力!
上天最終還是出來攪和了一把,讓竹千代回到了三河,雖然,隻有十天。
天文二十年(1551年),尾張大名織田信秀突發疾病,經搶救醫治無效逝世,享年四十二歲。
繼承位置的是吉法師,此時他已經元服,有了屬于自己成人時代的名字——織田信長。
今川家趁着尾張不穩,想渾水摸魚一把,便派太原雪齋率軍攻打了織田家的安祥城。
安祥城守将是信長的哥哥織田信廣,這位同學打仗平平,文化平平,基本上就是個啥都平平的人。面對東海地區屈指可數的智将太原雪齋,安祥城很快便被攻破,不過雪齋并沒有進一步的動作,隻是将其困在了本丸。
接着今川家便派出談判使者,條件很簡單:交出竹千代,我便放過信廣。
此時尾張極端不穩,信秀一死,便失去了強有力的手腕,幾個姓織田的都在蠢蠢欲動,打算推翻了大傻瓜信長另立爐竈。若是放任信廣不管,必然會引起其他人的不滿,這樣便麻煩了。
信長考慮了很久,同意了這個要求。
就這樣,八歲的竹千代從尾張來到了岡崎。十天後,他又來到了駿府(今靜岡市)。
在這裡,他将度過他的童年。
比較凄慘的童年。
嚴格來說,他和貧農流民比起來,至少飯還是有得吃的,當然還管飽。不過,竹千代的生活中缺少着兩樣很重要的東西——自由和尊嚴。
自由當然不必說了,竹千代小朋友表面的身份是三河國國君,真實的身份卻是少年人質,說白了就是囚犯。人質有了自由,那就不叫人質而叫自由人了。
但是人質至少還能有個尊嚴吧?好歹也是一國之主,總能擺擺威風吧?
今川義元很明确地給了我們答案:不能。
為了更好地控制三河,義元想出了一個比較龌龊的辦法:以“陪伴少君”為名,将三河重臣的子弟如數帶到駿河,組成了三河少年人質集團。也就在這些少年中,誕生了後來江戶時代的數位奠基人和名将,比如本多忠勝,比如鳥居元忠。
少年人質們在駿河基本不怎麼受待見,平時其他的駿河武士子弟玩耍都不會去招呼他們。甚至有時走在路上,都會莫名其妙地挨上一兩下石塊。
不僅如此,為了表示對遠道而來客人的熱烈歡迎,駿河人還授予了人質集團“三河群狗”的集體光榮稱号,還給人質集團首領竹千代以“三河野種”的個人稱号,并且或當面或背後反複稱呼,以此來表達自己的熱烈之情。
面對如此厚愛,三河少年們不止一次地打算當場用手中之劍給予回禮,卻總是被竹千代拉住。
雖然年幼的竹千代小朋友尚不懂得“小不忍則亂大謀”之類的大道理,但是經過多年颠沛流離的生活,他已早早地明白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的常識。
面對着侮辱和鄙視,竹千代仍然悠然自得地過着屬于自己的人質生活,直到有一天,當他在寺(他住在寺廟中)裡亂溜達時,聽到了一聲叫喚:
“三河君。”
聽到這個聲音,他的第一個反應是——沒反應過來,所以繼續溜達。
“三河君。”叫聲再起。
竹千代想了想,回過了頭去,看到了一個老和尚。
“老師父,您叫我?”
“叫的就是你。從今天起,做我的學生如何?”
竹千代第二個反應是——心中很溫暖。聽慣了“三河狗”“三河野種”之類的稱号,這是第一次被駿河人叫作“三河君”,因此他從心底裡認定:這是個好人。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當他認定你是他定義中的“好人”後,便會一直跟着你了。
于是竹千代便有了第一個老師——太原雪齋。
太原雪齋,駿河人,家中世代為駿河今川家重臣,曾擔任過今川義元幼年時的教育職責,并且在今川義元的成人儀式(元服)上擔任主司儀。之後,他又安排了義元和武田家的婚姻以及和北條家的同盟,鑄就了著名的“關東鐵三角”。在軍事方面,雪齋亦是一個猛人,對陣織田多年,他是繼清康之後的又一個“武松”,連戰連勝,打得信秀毫無還手之力。
命運就此改變,雖然還要忍耐。
當然,忍耐是竹千代要忍耐,我們就不方便陪着他一起忍耐了,以防增加小朋友的心理壓力。來,讓我們把目光稍微往上移動一下,去看看我們另一個老朋友——吉法師,也就是織田信長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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