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新聞記者 王昀
當前,我國部分區域野豬數量過大,頻繁出沒于村莊及農民生産生活區域,造成農作物等損毀,與當地居民生産生活之間的沖突與矛盾,引起社會各界高度關注。
野豬泛濫之處,多有密林。正如國家林草局指出,近年來,随着天然林保護、退耕還林、自然保護區及野生動植物保護等系列工程實施,野生動物栖息地生境質量持續改善,野豬等野生動物種群不斷增長、覓食等活動範圍擴大,導緻緻害事件日漸頻繁,已成為緻害範圍最廣、造成損失最嚴重的野生動物。
在這類山地區域,村民需要抵抗為害農作物的野豬,也需要防範森林火災蔓延。在福建嵩口村,便有一支由民間打獵隊轉化而來的民間消防隊。無論打獵隊還是消防隊,均來自靠山吃山的要義。但随着年輕人流失,村民與山共存的技能消退,也許是當下更本質的困境。能否借由治理野豬泛濫,重拾民間社會的傳統?
以下即為2019年刊發的“以何救火”中有關福建嵩口民間消防隊的部分,原題為“俠隐于鄉”。
左:上世紀六十年代,鎮上的打獵隊;右:世紀初,由打獵隊而來的打火隊。
在福建東南山區,我在打火隊員的手機裡看到他經曆過的火場。火光與濃煙在黑夜裡勾勒出樹木和山坡的大緻形狀。場面乍看很像當時地球另一端燃燒的亞馬孫森林大火。于是,我忽然理解了打火隊關于視頻不能外傳的規定,因為唯恐被轉發者加上其它時間地點,引起更大範圍的疑惑和恐慌。
年輕的打火隊員是水電工,正為附近鎮的小學新校舍鋪設電線。
他上午剛給隔壁鎮小學的新樓鋪好電線,工作時穿的迷彩服還是鎮上打火隊發的。他1988年出生,在這支二十人的打火隊中,是最年輕的成員。這裡的村鎮被群山環繞,附近鎮的山上發生火情,也往往調用他所在的這支打火隊。
過去常有燒荒失火的事,得頻繁上山打火。他從小跟着父親上山,因為擔心父親有閃失,後來自己也成了打火隊員。他說,跟在老隊員後面,聽指揮跟着打,新手才能慢慢學會。隊裡富有經驗的隊員,打過好幾百次火了。
福建嵩口,林家祠堂裡,存有打獵隊的隊規。
山上野豬吃過的田,塑料薄膜被挖開。
這支消防隊的前身是打獵隊。宗族祠堂裡留有記載。明末清初,林姓一支來到這裡,在山上開墾田地。而地裡的菜總被野豬啃食。為保收成,林家精壯漢子便組了打獵隊,最初保自家田地,後來因周邊野獸多,也去其他村幫忙。宗族自定了規矩方圓,戰時即可成兵。近年來因為禁獵,這支隊伍轉為消防隊。在獲得政府補貼之前,一直是自發義務打火。這在他們看來,是一種傳統。
當年打獵隊成立時,在鎮上種的大榕樹,如今已是枝繁葉茂。幾位老打火隊員,眉頭鼓起,向我說起自家在山上的林地,以及早年打獵隊裡分野豬的規矩。他們說,現在上山種地的人少了,倒是随着環境變好,野豬多了起來,不僅吃了自家的地瓜,有的還跑進汽車站。可惜現在不讓打獵了。
林家祠堂,當下還是舉辦儀式的地方。
打火隊員平均年齡四五十歲,從事各行各業。有在山上種樹的農民,隔天就要上山;而做水電工的那位,之前是做泥水工。有人當協警,有人捕魚,有人開車。有人是屠宰場的股東之一。隊長是黨員、退伍軍人。
廣東和福建的山區,氣候和地形類似。每個村有護林員和相應的巡山路線。萬一發現火情,護林員無能為力,就要報告,上級部門調動相應的打火隊。前來救火的打火隊對地貌不熟,還要由本村護林員帶路。
打火隊的前身是打獵隊,為的是守護村民的田地,村口大榕樹是隊伍成立之時種下。
接到要出動的命令,隊長便在微信群發消息,讓大家到會合點集中出發,這比之前的打鑼更方便,但也少了儀式感。上山打火的工具是鐵掃把,到了山裡,人上去都難,水根本帶不上去,不像在街上,用水槍接水管滅火。這兩年,多了風力滅火機,還有防火彈。
山林裡并非處處有路,加上濃煙烈火翻滾,更易迷路。進山打火,僅此一項,就需要技巧。打火隊員和我說,進山要做記号,砍刀拿出來,樹劈一下,等下回頭,就從這裡回來。在山裡匍匐前行,一定要順着路做記号。實在覺得周邊陌生,就砍一棵樹,放在路邊。
老人剛從打火隊退休。他上山種地,一路背着扁擔,精神矍铄。
山上挂出的橫幅。
到了山上要看地勢,判斷山、風與火的關系。火大的話,風從山底下刮上去,整座山一下就光溜溜了。老打火隊員胸有成竹地向我比劃:要是山很陡,草木很密,不能直沖下去,要到旁邊圍火;剛起火時,火力會很猛,可以燒一點就打掉,邊燒邊打,搞一條小小的路線下去;在一些時候,可以分兩隊,每隊十人,往大火那邊攻,合圍時把火滅掉。他們說,聽指揮行動,基本沒什麼危險。
指揮員心裡有一本兵書秘籍。其他打火隊員也各有強項。比如,有人帶路很好,要是縣領導下到一線,還得他來帶路,免于走丢。2013年開始,縣裡每年組織一次訓練。而隊員們認為,隊伍經曆過實踐中的言傳身教,也不必頻繁定期集訓。
一位打火隊員在山上有地,他正在與村民商量如何修路。
嵩口鎮上,位于渡口的德星樓。
為即時響應火情,打火隊員不能出外打工,隻能在鎮子周邊找生計。每次遇火情出勤,都會按時長補貼。上山打火一天,補貼100元,要是到第二天回來,再加上次日的誤工補貼。每月外加100元電話費。年底每人有300元慰問金。相比出去工錢200多元一天,這筆錢聊勝于無。
地方上需要這樣的打火力量。如果火太大,本地解決不了,會從附近調人手。外來隊伍和本地隊伍分頭行動,各自聽自己的指揮員指揮。2011年起,連續三年的大年三十,都發生了火燒山,都是這支消防隊完成打火,縣裡來人,隻剩下看管火場的工作。年輕的打火隊員記得,2018年兩次打火,全縣好幾個隊參與,打了一整夜。第二天下來,腿是軟的,橡膠鞋底燙掉了。出來時全身黑黑的,不知一晚上是怎麼爬過來的。
鎮上一處用作民宿的房子裡,釘着防火警示牌。
近年,這支消防隊大約每年上山打火五六次。頭一年要是下霜,草木就幹燥,第二年雨水又不多,就比較容易着火。以前,山上幹活的人多,經常發生火災;清明冬至祭拜祖先,紙錢被風刮走,也會釀成火情。
不過,2019年上半年,都沒什麼火燒山。也許說明人少了。
無論打獵還是打火,都是守護這片地方。和其他地方一樣,鄉裡的年輕人往往出去做事。哪怕留在鎮上,也未必願意加入打火隊。年輕的打火隊員之所以留下,部分是為照顧自己的父親——一位已經退休的老打火隊員。不知道下一批有生力量去哪裡找。有人說,未來可能還是要請專職的消防人員,脫産去做才能做好,起碼要給待遇或編制。
祠堂裡,陳設着打獵隊的曆史資料。
我看到一張照片,是幾年前打火隊員們在林家祖壇前的合影。有人跨着助動車,有人手持二号工具,已然鬓發斑白,卻英姿飒爽。他們像是從武俠片裡出來的人物,平日裡隐于鬧市,但危難來臨之時,便能沖入火場,保家護林。
責任編輯:吳英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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