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錫麟
中唐以降的三峽地區,不僅文人竹枝詞蔚然興盛,标新領異,而且興于齊梁、振于隋唐的傳統詩題《巫山高》,内容和形式兩個層面皆有生機,煥發出了新的風采。從皇甫冉、戴叔倫、盧象、孟郊、李賀到羅隐,無論是否在三峽上下留下履迹,都以《巫山高》為題留下了個性華章。
皇甫冉作的《巫山高》寫道:“巫峽見巴東,迢迢出半空。雲藏神女館,雨到楚王宮。朝暮泉聲落,寒暄樹色同。清猿不可聽,編在九秋中。”首聯由峽及山,凸顯山的高峻。颌聯化用典故,描繪峽的幽深。頸聯進一步挑出泉聲、樹色兩個特點,渲染四時變幻的峽間勝景。尾聯收結到猿啼凄清上,由景入情,聲情并茂。神女、楚王和朝暮、清猿,固然都是傳統《巫山高》的不二素材,但都融入了極富質感的峽江聲色,又都是新的氣象,新的格調,絲毫沒有因襲之弊。而且改用為五律,起承轉合都語詞婉轉,意象明朗,流暢自如,渾然天成,更突破了本初樊籬。傳說劉禹錫過巫山時,見有千餘首題詩,特挑出這一首及他人的另外三首稱作翹楚。明代胡應麟《詩薮》評論那四首詩,認為“當以皇甫冉為最”。
戴叔倫32歲時,曾在時任吏部尚書兼鹽鐵轉運使劉晏幕中任秘書正字,押解錢糧過雲安,曾從三峽經過。他的《巫山高》是一首歌行:“巫山峨峨高插天,危峰十二淩紫煙。瞿塘嘈嘈急如弦, 洄流勢逆将覆船。雲梯豈可進,百丈那能牽? 陸行巉岩水不前。灑淚向流水,淚歸東海邊。含愁對明月, 明月空自圓。故鄉回首思綿綿,側身天地心茫然。”前四句寫眼中景,山突出高和危,水張楊急和險,一氣呵成了七言四句。後九句抒胸中情,情盡從景出,景亦共情遷,交錯使用五言句和七言句,急促铿锵,不避直白,甚至用了俗語“那能”。從結尾的兩句看,很可能同他那次押解公幹過程當中,曾在雲安遇劫相關。
比戴叔倫小九歲的盧象,曾被貶官為果州(今四川南充)長史,也有機會從三峽經過。他的《巫山高》為:“高唐幾百裡,樹色接陽台。晚見江山霁,宵聞風雨來。雲從三峽起,天向數峰開。靈境信難見,輕舟那可回?”論情真意切,論情景渾融,都與戴叔倫所作不在同一級次上。但變五古為五律,整首詩确也寫得文辭清麗,開阖自然,殊非村學究強講工對所可以比拟。首聯用“雲樹接陽台”以狀巫山之高,并且暗用典,以與尾聯的“靈境信難見”前後相呼應,結構相當巧。
孟郊與賈島齊名,都以“苦吟”著稱,世有“郊寒島瘦”的說法。他的《巫山高》是一首七古:“巴山上峽重複重,陽台碧峭十二峰。荊王獵時逢暮雨,夜卧高丘夢神女。輕紅流煙濕豔姿,行雲飛去明星稀。目極魂斷望不見,猿啼三聲淚沾衣。”内容基本屬傳統老套,但在形式上追求瘦硬奇險,的确堪稱曆曆可見。一是平仄平,一詩三換韻。二是盤空作硬語,如“碧削”,如“淚滴衣”,尤其如五六兩句峭拔警奇,力圖造成出人意表的物象刻畫。三是真有“目極魂斷”的意境呈現,足見下足了苦吟功夫。與前三人相較,他是别具一格。
李賀比孟郊小三十九歲,他作詩的嘔心瀝血更為著名。其《巫山高》也屬七古:“碧叢叢,高插天,大江翻瀾神曳煙。楚魂尋夢風飔然,曉風飛雨生苔錢。瑤姬一去一千年,丁香筇竹啼老猿。古祠近月蟾桂寒,椒花墜紅濕雲間。”與孟郊所作小同而大異。小同在于,用語造境都尚警奇,道人之所不能道,狀人之所不能狀。大異在于,用“神曳煙”比喻江水翻騰,江霧缭繞,仿佛神女的裙裾在風煙當中擺動,充盈如同《楚辭》的浪漫主義的想象,由“楚魂” “瑤姬” “古祠”領起的三重描寫,同樣是《楚辭》般的植物喻人,浪漫主義情緻十分秾豔精絕,似屈原之後獨李賀一人。與之相匹配,每句都押韻,也是漢末曹丕以後極罕見的。
羅隐在李賀身後才出身,為晚唐人。其《巫山高》有十二句:“下壓重泉上千仞,香雲結夢西風緊。縱有精靈得往來,狖轭鼯軒亦颠隕。岚光雙雙雷隐隐,愁為衣裳恨為鬓。暮灑朝行何所之,江邊日月情無盡。珠零冷露丹堕楓,細腰長臉愁滿宮。人生對面猶異同,況在千岩萬壑中。”前八句用仄聲韻,借鑒屈原《九歌·山鬼》的浪漫手法,描繪出神女靈異的活動。後四句轉平聲韻,質疑楚懷王愛戀神女,顯示出了批判精神。
五位中唐詩人,一位晚唐詩人,各寫出一首獨顯個性、獨具特色的《巫山高》來,标志着《巫山高》這一系同題詩,與時俱進地有了創造性發展。它們一起煥發出新的風采,除了給中華詩山增添光彩而外,還可以啟示後人,題材隻是創作的引子,能不能出新出彩,關鍵在于具體人的審美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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