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幫子人,好像是從土裡長出來的。”吳俊德指的是刀郎藝人,他們的刀郎木卡姆狂放得很,表演起來塵土飛揚。吳俊德用手機錄了一段刀郎木卡姆的現場,當作背景采樣用在新專輯《六月》的第一首歌《太陽部落的守靈人》裡。
聽起來像誤入冥河,或是不小心闖入奧林波斯山,不死的衆神正在狂歡。他以吉他solo比喻現代人遊走在路上的狀态,身後又喊又叫的刀郎木卡姆“是故鄉有靈魂的生活”。顆粒細密的吉他如同雨落進綠洲,幹燥的土地騰起薄薄一層水汽。
“新疆從前是大海,他們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面對土地唱歌跳舞。”滄海桑田,你忍不住幻想遠古的海洋生物在刀郎藝人唱歌跳舞時緩緩遊弋的場景。
吳俊德是“旅行者”樂團的創始人,“舌頭”樂隊的貝斯手,跟馬木爾學的冬不拉(在IZ彈過貝斯和冬不拉),跟伊立奇學了呼麥(在杭蓋彈過貝斯)。中國的現代音樂池子小,技術好又有獨立思考和開放精神的樂手也少。在這些樂隊紮根,外人看來像胸前挂了一串發亮的獎章,但金牌樂手每天摸琴,行了萬裡路,漸漸也有了自己的聲音。
“舌頭”暫息期間,“旅行者”漸成一塊綠洲。它始于2008年9月,像一個松散的音樂項目,來去成員多達二十幾位,陸續推出形态各異,但都非常貼近土地的民謠專輯。一批頂尖的器樂高手聚集在吳俊德周圍,憑各自迥異而遷徙頻繁的軌迹連接起時空。
彈撥樂、打擊樂和吹奏樂像早春驚喜的草甸,冬不拉、都塔爾、彈布爾、薩塔爾、艾捷克、斯布孜額、薩滿鼓、沙筒(沙棍)、口哨、手風琴、喉歌、口弦、馬頭琴箫、竹笛……變戲法一般自由生長。
一手兩面,“舌頭”克制的暴烈和尖銳的思想性與“旅行者”偏重的精神性和詩意并不矛盾,“也不需要狀态的切換”。“它們在我心裡是完整的一體,隻是外在表現形式不同而已。”
吳俊德
《六月》是吳俊德的第三張個人專輯。第一張“旅行者”同名專輯(2010)名義上是他與“旅行者”的共同作品,其實詞、曲、編曲都由他完成。第二張雙CD的《七月的天空》(2012)是一張旅人之歌。
吳俊德小時候學畫畫,初一才放下畫筆,因為拿起了琴。但直到現在,畫畫的觸感仍然與音樂相通。節奏、和聲、吹奏樂,這些都是色彩,彈撥樂是實現畫面結構的基本。
1984-1990年吳俊德一直在學古典吉他。2003年馬木爾(編注:實驗先鋒音樂人)從新疆到北京,和他住得很近。他開始跟馬木爾學習冬不拉,有三年時間除了睡覺,時刻與琴相伴。羊腸線的冬不拉是哈薩克族的傳統樂器,“哈薩克人有句老話,浸透清澈琴聲的我的民族”。
遇見樂器得看緣分,冬不拉是吳俊德的緣分。它和鋼弦的吉他有不同的表現力,“吉他是和聲樂器,有非常豐富的和弦。冬不拉極簡,安靜狀态下表現特别好。它能發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天鵝的叫聲、水滴聲、馬嘶鹿鳴、蝴蝶飛舞。”
用音樂作畫比較接近印象派。畫筆的功能不是實現對肉眼可見的現實的描摹,而是驚歎于光線的千變萬化,最終捕捉光映在心靈上的樣子。《六月》中有幾組對位,既有描述風景實相的《額爾齊斯河之四季》,亦有抽象體驗生死之路的《死亡之海》。《慈悲之愛》和《金剛铠甲》一松一緊,一慈眉一怒目。“一切都在對比中産生,有人扮演善人,就有人扮演惡人,大惡才能成全大善。”吳俊德在積累觀察的智慧,學着不輕易下判斷。
長曲提供完整的體驗,無冗餘,絲絲入扣。小品式的作品像淡彩速寫,他的畫筆輕刷,一陣風就吹亂了哈薩克美麗姑娘阿依蓋的頭發。斯布孜額和沙筒是那把細細的刷子,抓毛了空氣。
離開新疆二十多年了,吳俊德每年都回去,“一回去就釋懷了”。新疆有拉條子,烤得透透的牛羊肉,有老朋友、夕陽、草原、戈壁。在那裡生活過的人能明白曲子中南北疆截然不同的風物,沒有的人需要調動一點想象。并不難,因為《六月》裡的新疆不全是古代的新疆。有時候他彈一段solo,非常現代的味道,就像吳俊德這個人,也正如火如荼地生活在當下。
《六月》
澎湃新聞:你和樂手們是怎麼錄這張專輯的?一氣呵成,還是斷斷續續完成的?
吳俊德:有部分作品是一氣呵成,有的是長時間陸續完成。兩年前基本已經成型,由于在成都和“舌頭”排練錄音,所以兩年後才把要補錄的完成。
澎湃新聞:是同步錄音嗎?
吳俊德:不是。同期錄音需要很高級的錄音室,很貴,我是在張智(編注:“旅行者”樂隊成員)的錄音棚裡錄的。
錄音特别開心,一進棚就精神放松,音律附體,一氣呵成,頂多再來一遍。有個别不好的音摳掉再彈一下就是了。那種一字一句錄的歌手不是真的在做音樂。
我先彈唱一遍打好點,然後認真彈一軌吉他,再彈一軌吉他。兩軌要完全一樣,但我會記得在某些部分彈另一個聲部,形成和聲。兩軌合并後出來的立體感會非常好聽。
接着讓打擊樂手加打擊樂,我提要求,出來之後商量着修改。再加鍵盤、聲部,等等,就像添加色彩。
不同音軌對節奏,對準之後剪得幹淨利落,前期完成。混音非常重要,最起碼占50%的能量。
澎湃新聞:你的編曲通常完成到什麼程度,有音樂夥伴即興創作的空間嗎?
吳俊德:編曲整體上趨近完整是我來把控,有部分色彩需要其他音樂人幫忙完成,即興創作的空間很大。
澎湃新聞:創作時候容易被什麼觸發,旋律、節奏、畫面、氣息?一般從什麼入手?
吳俊德:平時在彈琴時就在積累,所以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多那麼複雜。
澎湃新聞:這張專輯裡面,吹奏樂和打擊樂的變化非常豐富。和彈撥樂比起來,它們好像是更接近自然之聲的存在。說說你覺得吹奏樂和打擊樂用得最好的地方。
吳俊德:因個人愛好,有些人比較偏重于吹奏樂,覺得更接近于自然。比如說《太陽部落的守靈人》和《死亡之海》的第三部曲用了刀郎木卡姆的節奏,這是非常精彩的打擊樂部分。
澎湃新聞:《太陽部落的守靈人》裡的采樣是怎麼來的?這首歌畫面感非常強烈,好像誤入冥河,或者突然撞見神秘的儀式。有沒有靈感來源?“太陽部落”是虛構的部落嗎?
吳俊德:這首曲子采樣是在刀郎木卡姆現場用手機錄的,我喜歡這種粗躁感。隻有生長在這片土地的人才有這種靈感來源,新疆天山以南的刀郎人,他們是我精神世界的太陽部落的守靈人,因為這片土地是離海最遠的地方。
這幫子人質樸、好客,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對着土地唱歌跳舞,喪葬嫁娶都唱木卡姆。
澎湃新聞:《慈悲之愛》和《金剛铠甲》都是循環結構,速度一慢一快,也都取了有佛教意味的名字。說說這兩首歌吧。
吳俊德:這兩首曲子是梵音的兩個咒語。第一個是綠度母心咒,她的寓意是度母用慈悲和愛讓這個世界沒有戰争,沒有貧窮,綠度母賜予這個世界和平快樂和幸福。《金剛铠甲》是代表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金剛是一種勇士的狀态,所以用了一點呼麥。用智慧和正義遣除自己内心的黑暗,讓善意和勇敢為這個世界帶來光明。
吳俊德
澎湃新聞:《金剛铠甲》尾聲的喉歌用得很妙,整張也就用了這一處。
吳俊德:呼麥現在到處都在用,用得多了就不想用了。2001年左右我業餘學呼麥,跟着磁帶瞎喊。後來把磁帶放給伊立奇(編注:“杭蓋”樂隊成員)聽,跟他說這是你們民族的東西,他不知道,還不相信。後來發現真是的,正好有老師從蒙古(也可能是俄羅斯圖瓦共和國)來内蒙古教呼麥,伊立奇就去學了。回來教我,方法我都知道了,但還不夠專業(吳俊德不專業的呼麥,在左小祖咒《烏蘭巴托之夜》裡可以聽到)。
澎湃新聞:改編自哈薩克民歌的《阿依蓋》用了斯布孜額和沙筒。用虛糊的聲音表達是因為已經離開那裡了嗎?
吳俊德:阿依蓋是哈薩克的民間歌曲,是一位美麗姑娘的名字。用這種編曲表達方式更能貼近這首歌的本質,像一幅畫一樣。
澎湃新聞:“旅行”“旅途”像是你的創作母題。為什麼執着于它?
吳俊德:不是執着,它本身就在路上。人生下來像白紙,沒有貪欲。越成長,占有的欲望越強烈。我現在在想,怎麼剔除這些慣性,不要被“這是我的”占據心靈。而是把“我”的領地格局放大,人心無限,才會有很大的能量,才會無私。
澎湃新聞:《旅途》這首歌最後的彈法突然變了,這好像也是整張專輯裡唯一有濃烈西方色彩的地方。為什麼這樣處理?
吳俊德:音樂不分東西方,就像西方的晚霞和東方的晚霞是一樣的,就像紅酒配上羊肉串也沒有問題。
澎湃新聞:你在成長時期聽什麼音樂?有沒有什麼音樂是對你有長久影響的?
吳俊德:沒有什麼太多選擇,什麼都聽,新疆的民族音樂、流行樂、搖滾樂、非洲音樂。搖滾樂和非洲音樂對我的影響很大。
在崔健之前先聽到Metallica,朋友從澳大利亞帶回來的帶子。那個鼓太瘋狂了,我都吓壞了。1988年聽到崔健,那是啟蒙,太棒了。然後是唐朝、黑豹、鐵娘子(Iron Maiden)。那時候特别喜歡放克,1992年拿到兩張貝斯的教學帶,跟着學,之前不知道怎麼彈。
之前我是彈古典吉他的,在新疆一個石油單位的青少年宮排練。那兒來了一批西洋樂器,有一把黑色的電吉他,太漂亮了。我跟丁健(編注:“舌頭”樂隊前成員)就猜拳,我輸了,隻好拿一把貝斯。那時候都沒見過貝斯,弦粗得像8号鐵絲似的。
澎湃新聞:當時聽新疆音樂的機會多嗎?新疆少數民族的音樂、流行歌曲、西洋音樂(還有沒有其它?),對你來說這些音樂是什麼時候融合的,又是什麼時候分開的?
吳俊德:聽新疆音樂的機會太多了,遍地都是,少數民族的音樂小時候就種在血液裡了,一直都在一起,沒有分開過。當我們說再見用拜拜的時候,其實西方文化早都已經滲透進來了,從繪畫、音樂、藝術、電影都已經深深地影響了我們,所以“旅行者”的音樂是一種融合性的音樂,這也是我們這一代人身上的烙印,我們不分民族國家,我們隻是生活在地球上一樣的人類。
澎湃新聞:專輯裡的兩首器樂長曲《額爾齊斯河之四季》和《死亡之海》,一首寫實,音樂裡能聽到粼粼的波光;一首抽象,你是想用音樂觸摸死亡?還是曲子寫成了,再為它冠以死亡之名?
吳俊德:先有音樂再為它冠名,《額爾齊斯河之四季》代表新疆的北方,而《死亡之海》是代表新疆的南方。隻有生活在新疆的人才可以感受到這兩首曲子诠釋生命的一種狀态,那裡即有秀美的四季,也有塔克拉瑪幹那攝人魂魄的飓風,以及洗禮之後的綠洲之美。
澎湃新聞:我理解死亡令人欣慰的地方,也知道它突然消失留下空白的感覺。但你把《死亡之海》寫得那麼豐盛,好像自成一個世界,為什麼?
吳俊德:生命是空靈的一種狀态,就像一個人生下來面對這個世界是一種無奈而又無助,就像你站在塔克拉瑪幹沙漠中感受生命如此渺小,當我們的生命經曆這個世界的洗禮、苦難、悲傷、幸福之後重生,《死亡之海》就是從生到死的一個内心诠釋。
吳俊德
澎湃新聞:“旅行者”樂團到底是什麼?成立的時候想做什麼?做成了什麼?
吳俊德:“旅行者”樂團是一個生命的行者,因為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上都是生命的行者。成立的時候隻是想把内心對這個世界的一種感悟與大家分享和進步。我們在茁壯成長。
澎湃新聞:成員們進進出出,大家的共性是什麼?這個樂隊/項目運行的方式和你參加過的别的樂隊有什麼不同?
吳俊德:大家的共性是都熱愛音樂和對這個世界的美好祝願。樂隊項目運營的方式我不太清楚,隻是做好自己想做的音樂就可以了。
澎湃新聞:和上一張專輯相比,這一張用文字表達的内容少了。為什麼?
吳俊德:文字有時候很蒼白,我更願意用音樂去表達我内心的感受。
澎湃新聞:以音樂為職業之前你做過拳擊手、賽車手、鏟車司機。你對身體和本能的了解應該比大部分人更多。做音樂人之後,你對整個身體的運用還多嗎?對身體的看法(随着年齡和經曆)有沒有什麼變化?
吳俊德:那隻是年輕時荷爾蒙的一種表現,說明我是一個有激情并熱愛生活的人。身體是父母給的,要懂得感恩和珍惜,因為在有生之年,有一個好的身體會讓我們做一些更有意義的事情。
賴活不如好死,不想活得太老,但健康還是很重要的。現在會練太極拳,生活裡有理性也有感性的部分。每次演完不會很快回去睡覺,沒意思。每個地方都有朋友,還是會大家一起喝酒。我可以接受第二天的宿醉不适,不會為了追求健康放棄感性的部分。
澎湃新聞:“舌頭”内向的張力你覺得是如何形成的?這種力量會随着年齡和荷爾蒙減退嗎?它随着你們的成長發生了什麼變化?
吳俊德:是因為内心有疑惑和對比,所以才有一種想知道答案的沖動。力量會退減的,當你越來越能看清這個世界的真相,你就會越來越包容,那麼行為方式也會轉變,但不是縱容。
澎湃新聞:“舌頭”暫息期間,為什麼大家紛紛去做了民謠,因為不需要太多人,易于表達,内心需要?
吳俊德:“舌頭”并沒有大家都去做了民謠,因為民謠和搖滾本就是一回事,隻是有些人給它做了一個界定。
澎湃新聞:二代援疆者,意味着童年時身邊的人甚至生活區塊都随着曆史進程解散。這是一種什麼感覺?對你有什麼影響?
吳俊德:我沒有一代二代援疆者的感覺,當我睜開眼睛來到這個世界,就已經在這片土地上了。至于我們的父母,他們永遠覺得他們内心有一種回不去的故鄉。新疆隻是他們的居住地,所以父母他們這一代在新疆生活了幾十年,從來沒有改過他們的鄉音以及鄉愁。
澎湃新聞:日子過得舒服嗎?現在處于一個什麼狀态?有沒有需要逼迫自己做到的事情、達到的狀态?
吳俊德:談不上舒服不舒服,隻是在生命的旅途中做你該做的事情,達到的狀态就是把自己變成一個完整的人。學習擁有完整的人格,生活和藝術中的點滴都是。
澎湃新聞:生活安定下來了嗎?
吳俊德:剛剛安定下來,終于把音箱啊琴啊都搬到麗江了。之前住在麗江,女兒上學很不适應,搬去太太的老家張家口就都可以了。但我在那兒住不慣,沒有獨立生活的空間,吃了飯就是接孩子。
加上前幾年“舌頭”一直在排練和演出,大部分在麗江和成都,光成都住旅宿就住了兩年,在家待不了幾天。在路上很好,不斷有創作的靈感冒出來,但扛不住了。終于下決心搬回麗江,特别好。
每天起床刷牙吃早飯看書,午後睡一覺起來喝茶走路彈琴出門。想走就走,去新疆走一圈,出去巡演跑一圈再回來,很自由。我能決定自己的生活狀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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