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自珍海棠詞：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

“人天無據，被依留得香魂住。

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

十年千裡，風痕雨點斓斑裡。

莫怪憐他，身世依然是落花。”龔自珍《減字木蘭花·偶檢叢紙中》

如果不細讀這首詩，你會認為這是哪位女子的傷春之作。但是又略有不同，因為寫得瑰麗凄涼但卻有一種流動噴薄的氣韻，一種極盡輾轉的悲懷。這是寫的什麼花，如夢如煙，又是什麼人，有這樣的惆怅？

“偶檢叢紙中，得花瓣一包，紙背細書辛幼安“更能消幾番風雨”一阕，乃是京師憫忠寺海棠花，戊辰暮春所戲為也，泫然得句。”

26歲的龔自珍，在家裡檢點稿件書籍時，看到了一包花瓣，紙背上寫着辛棄疾《摸魚兒》，一瞬間讓他回到十年前。

龔自珍出生官宦家庭，祖父和父親都是清朝高官，祖父龔禔身官至内閣中書軍機處行走，父親龔麗正曾入軍機處，任軍機章京，又擔任過江南蘇松太兵備道，這一家都是文武雙全的國家重臣，可想而知龔自珍這個官二代，從小就有政治理想。且他勤奮讀書，是一棵好苗子。

16歲時，他跟随做官的父親來到北京，備考順天府鄉試，這正是敏感好奇又雄氣英發的少年青春，他來到了北京憫忠寺，也就是現在法源寺。

憫忠寺，在清朝乾隆期間以海棠丁香聞名于世，這裡海棠花高大繁茂，開花的時候非常壯觀，以緻很多人用“狂”來形容這裡的海棠花。

比如有人每天都來，“春風欲放海棠颠。”那巨大的花枝在人頭頂搖曳，如癫似狂。翰林院洪亮吉則記錄了海棠有兩棵巨大的花樹，花瓣背面是紅色，花瓣裡面是白色，而且早上和中午在陽光露水下呈現不一樣的嬌豔。

16歲的龔自珍春暮來到這裡時，正是海棠盛極而衰的時刻，到海棠花那種風吹得壯美，花瓣如雨仍舊深深震撼了他。

少年時代的龔自珍自然生出了花中舞劍，豪氣與绮麗并有的心靈快感，花是櫻花，人是武士，說的是日本人的精神觀，但如果你真正看到海棠花海，花是海棠人如俠客，才是真正最有力量的中國美。因為海棠比櫻花持久壯觀，質地更真實，花潮更澎拜。

這種少年豪情誰可匹敵？從古到今，還真有一個少年俠客一樣的人物辛棄疾。辛棄疾22歲匹馬歸宋，幹出如此驚天事迹的他還是豪放派詞家。龔自珍當然面對落花成陣，想到的就是辛棄疾的《摸魚兒》。

“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恨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迷歸路。怨春不語。算隻有殷勤，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

長門事，準拟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閑愁最苦。休去倚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我相信16歲的龔自珍并沒有40歲的辛棄疾的閱曆，但是辛棄疾詩詞中間那種回旋的豪情如劍舞落花，深深打動了龔自珍。

辛棄疾這首落花詩，還真的是要把酒仗劍，才能唱出其中英雄壓抑，和花狂飛的醉态和豪情。

這種感覺如同龔自珍内心的按耐不了的青春氣質一樣，他狂懂狂喜，興奮之餘包了一包花瓣，意猶未盡，還親自在紙上填了辛棄疾的《摸魚兒》，這是青春少年向辛棄疾緻敬，也是緻敬自己蓬勃的青春。龔自珍的理想是和辛棄疾一樣，做俠客，也做詩人。

他的前途看似錦繡，畢竟一家高官，而且他又這麼在同輩中卓然。

但是現實沒有想象的好。

從18歲到26歲，兩場鄉試均落榜。且21歲那年還死了心愛的妻子。和辛棄疾22歲一戰成名比起來，文武都很自負的龔自珍，不能不說備受打擊。

其實也正是這十年的考試和往返考試的途中，龔自珍真正成長起來，他看到了社會各方面的現實。清朝已經江河日下，國家的方向由所謂君主一人裁奪，列強環繞，民衆困苦，甚至科舉制度是淘汰人才制造廢物的。

好在他的外祖父對他分外激賞，這是難得切中要害和弊政的人才呀，隻是這樣的人，有無出路呢？

26歲的龔自珍看到16歲時包着的海棠花瓣，青春毫無建樹的浪費在了考試途中，那少年的夢想猶在，但是他不僅沒有敲開仕途的大門，反而更能理解辛棄疾不被重用的悲懷。因為青春和時光就是這樣無情消磨掉了呀！

“人天無據，被伊留得香魂住。”

這是怎樣莫名的緣分，讓我看到了這包落花，這是怎樣的緣分，讓我回憶起當初那個海棠花下心潮澎湃，豪氣滿胸的自己？

“如夢如煙，枝上花開又十年！”

這十年如夢如煙，想必憫忠寺的海棠花也如夢如煙地開放，轉眼十年，它一定在等着我去，去達成少年的夢想，花中吹箫，落花舞劍。

“十年千裡，風痕雨點斓斑裡。”

隻是這十年，往返千裡，我在奔波風雨當中，而你們也在斑斓風雨裡。

“莫怪憐他，身世依然是落花。”

這句明顯就是對自己現狀的悲哀了，兩考不中，本來功名落花流水，海棠天子腳下，要是考試順利，龔自珍最大的願望就是一醉海棠花下，但現在連這個機會都沒有。

26歲的龔自珍心理上貼近真正的辛棄疾，他已經看到太多，卻沒有辦法施展自己的抱負。仕途是卡死他的門檻。他深知科舉弊端，但是除了這條路，還有什麼方法達到自己的理想？

辛棄疾被南宋雪藏，龔自珍一腔志氣被門檻攔住。他年我若為青帝，正是因為壓抑，聰慧，龔自珍知道該怎麼拯救這個腐朽的王朝和時代，但他和辛棄疾一樣，缺的是運氣，機會，又或者時代和命運刻意刁難。

所以賞讀龔自珍這首海棠詞時，我們很容易感染其中的巨大的悲懷和壓抑。這是龔自珍的詩詞獨特的地方。

龔自珍26歲的秋天中舉，但是直到37歲，又一個十年過去，他才真正考中進士。

他如同杜甫一樣，積累了社會現實的種種閱曆，想盡力改革和拯救這個國家，但是遭到的是權貴的排擠，在清朝朝廷當中，漢人官宦的話語權本來就很少，從内部進行變革拯救國家的夢，破滅了。他做了十年的文官憤然辭職。

但是他找到了另一條拯救國家的路，就是教育，化作春泥更護花，就是他的名句。最難能可貴的是，當聽說英國人侵略國家，他主動寫信給當時江蘇巡撫梁章钜，準備入幕參加反抗外國侵略的鬥争。隻是他忽然得疾病暴死，終年49歲。

龔自珍代表了封建時代愛國的知識分子的悲劇，用二十年去争取一個拯救國家的仕途機會，所有的雄心和抱負都消磨在無情的歲月裡。

前有辛棄疾，後有龔自珍。

他的每首海棠詩，寫的都是男人的大情懷。花是海棠，人是俠士！

初衣勝雪為你解讀詩詞中的愛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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